电视(《我们的四十年》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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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黑与白(11)

肖战惊慌地找到冯都,一见面就说:“坏了,老师腿折了,听说是骨折。”冯都大瞪着眼睛说:“真可怜呀,真可怜。”肖战咽了口唾沫:“万一,老师找咱们怎么办?”冯都眼望青天道:“什么怎么办?伟大领袖去世了,她自己伤心,把自己伤了,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肖战半天没说出话来,难道冯都把这事忘了?不过事后没有人找过他们,等数学老师回到学校时,四人帮已经打倒了,老师便不再追究以前的事了。

悲哀和欢乐往往是一步之差,人生如此,社会也是这样。

举国悲哀延续了一个来月,世道忽然变了,不少人跑到街上去庆祝了,大家扭秧歌,唱歌谣,跟过年似的。电视里说:国家要拨乱反正了。冯都这才知道,以前的世道全是乱的,他一直以为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呢!那阵子人们的癫狂是无以附加的,肖从特地写了副对联,喜气洋洋地挂在电视两侧,内容是:若有妖魔兴风浪,人民愤起斩豺狼。有天冯都正好去他家玩儿,竟端端正正地把对联从头到尾地念了一遍。肖从大为高兴,据说肖战一直就读不下来,特别是该断句的地方从不知停顿。肖从对肖役说:以后要向冯哥哥学习。冯都却百思不解,这副对联到底上什么意思呢?他只得问道:“肖叔叔,妖魔和豺狼是谁呀?”肖从兴奋地说:“四人帮啊,他们全是坏蛋。这下子可好了,毛主席也成反革命家属了,老百姓总算有好日子过了。”冯都依然摇着脑袋道:“打倒四人帮,您参加啦?”肖从摇着头说:“没有?”冯都指着后一句道:“那这事跟人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人民斩的。”肖从呆立了半晌,下午就把对联取下来了。

去年,F4来北京开演唱会,冯都带着女儿去现场了。女儿小疯子一样地喊哑了嗓子,而冯都竟然在工体睡着了。回家时,女儿兴奋地问:“爸爸,你看F4多帅呀,你们小时候有F4吗?”冯都摇头。女儿道:“那你们小时候流行什么?”冯都说:“我们那会儿流行四人帮。”女儿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四人帮是何许人也。

其实四人帮并没有给冯都留下多少印象,倒是五大爷的折腾劲真让人钦佩,要是生在美国,五大爷没准就是第二个爱迪生了。

四人帮倒台不久,新的英明领袖就横空出世了,但市场供应并没有随着领袖的更迭而好转。二级带鱼依然是两毛三一斤,一级照样是三毛七一斤,而且每个月里合作社只供应两次带鱼,这是冯都幼年时尝过的唯一海鲜。而瓜子、花生照样是凭票供应的。有一次大家在肖家看电视,得知英明领袖跑到山西去视察工作,而且亲自抡着铁锨铲了几铲子土。四婶感动地说:“太好了,他才五十多岁,多硬朗啊,还能再干三十年呢。哎,这三十年里咱们是不用操心了。”

听着这话,冯都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他揪着肖从道:“肖叔叔,领袖是什么意思?”

肖从的出版社已经恢复番号了,他正准备回去上班呢,所以心情特好。听冯都这么一说,马上道:“领袖就是领着你的袖子往前走。”

冯都觉得这事多少带了些强迫性质,不满地说:“那他带着咱们去哪儿啊?万一掉坑里怎么办?”

肖从狠狠地瞪了他两眼,嗡心嗡气地说:“那只有天知道了。”说着,他拽了冯都了一把,悄悄将他拉到外屋,点着他的鼻子道:“小都子,你给我听着,以后不许在外面胡说八道,听见没有?”冯都一翻眼睛就要反驳。肖从立刻道:“把话闷在心里,人死不了。”说完,他扔下冯都,回屋了。

冯都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站了一会儿,他不明白,肖叔叔何以是这种态度,好象自己说了很不应该说的话。忽然他看到肖战又另一个门里跑出来了,手里还拎着上学的军挎包。冯都道:“你干什么去?”肖战举着挎包道:“我给五大爷送零件去。”冯都说:“什么零件?”肖战说:“电视零件。”

冯都大惊,这五大爷要干什么?

学校去年就组织了无线电小组,冯都和肖战都参加了,但冯都只参加了半个月就退出了。一来,他对机械玩意儿毫无兴趣,二来,无线电小组需要花不少钱呢,主要开销就是零件费用。冯胜利收入不高,家里人口也不少,所以冯都只得退出。但肖战非常喜欢摆弄电器玩意儿,肖从又大力支持。所以现在他已经是无线电小组的骨干了,据说能够独立撺出收音机来。

五大爷向来是闲不住的。他早听说有人自己撺出电视机了,于是也动了自力更生的心思,发誓要自己攒出一台电视,要光宗耀祖。五大爷绝不是凭空胡想,他的本职工作是电工,有些实践基础。可他要上班,时间有限,所以经常托肖战帮忙买些无关紧要的零件。肖战认为所有与电器有关的事,他都应该参与,所以毅然加入了五大爷的电视攻关项目。

冯都问明白经过,便指着挎包问:“这就是你给五大爷买的零件?”

肖战颇是内行地说:“是啊!就是些保险盒,接线板,还有几捆铅丝。我想帮他买荧屏,可五大爷不放心。他那人不懂什么,还不放心别人。”

“这些东西你是多少钱买的?”冯都问。

“十二块五!”肖战说。

“应该要他十四块五。”

肖战站在愿地,想了一会儿,突然道:“为什么?”

冯都愤恨地看了他一眼:“你又不是他的驴。”

肖战拍了拍脑门道:“对呀,他凭什么白使唤我?”

二人来到五大爷家,肖战将零件堆在桌子上,五大爷兴奋得直搓手:“万事具备,就欠东风了。”说着,他从床下拽出一块木版来,板子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焊接点,板子的最里面躺着个海绵包裹的荧屏。冯都是真没想到,五大爷的电视工程已经很有些眉目了。

肖战伸出手道:“五大爷,十四块五。”

五大爷爽快地掏出钱,塞到肖战手里,嘴里道:“帮我把荧屏立起来。”

二人开始干活了,冯都搭不上手,只好在一边干看着。肖战对电器这些玩意儿有出奇的天赋,他和五大爷折腾了一会儿,荧屏居然装好了。电视就是这样,荧屏一旦立起来,成堆破烂零件看起来就和电视差不多了。

最后五大爷擦了把汗,欣慰地说:“肖战,现在就差电子管了。”

肖战说:“天桥的信托商场有,我看见了。”

五大爷用小指头的指甲,在额头上刮来刮去,似乎有点为难:“他妈的,我没钱了,现在这些东西就花了我一百多块。”

肖战道:“您没钱我就没办法了。”

五大爷转了转眼珠子,忽然从床下拎出个小盒子,呼啦一声打开。冯都、肖战的眼睛同时一亮,这是一盒子五分的硬币。冯都随便抓了几枚,居然全是1955年造的。冯都是个喜欢东打听西打听的孩子,所有的新鲜事在他脑子里过上一遍,便能记住。去年年底他曾听数学老师向另一个老师打听硬币的事,他们是在楼道里说的,冯都全听见了。原来数学老师在积攒硬币,特别是1955年的五分硬币,她号称那批硬币里含银,极其珍贵。今天他看到了五大爷的收藏,立刻就明白了。这老家伙要去卖钢锛儿了。

五大爷的大手在硬币上抚摩了几把,狠着心道:“奶奶的,我攒了好几年了,奶奶的,全是电视的事。”

冯都凑上去问道:“五大爷,你想卖吗?”

五大爷心里没底。“还不知道谁能买呢?下午我到街上转悠转悠,没准能碰上识货的。”

冯都又抓起几把硬币,顺着指缝撒了下去,清脆的金属撞击声极为动听。“您有多少?”

“三百个。”

冯都哈哈大笑道:“才十五块钱。”他仔细掂量了一下,最后道:“你十五块钱卖给我吧。”

五大爷撂着高就跳起来了,大叫道:“十五块钱我就赔了。不行,不行,你要买我就便宜便宜你,三十。”

冯都哼了一声:“您还是便宜别人去吧。”说着,他站起来就要走。

五大爷一把拉住他,骂道:“你个小东西的,你比你老子都精。我就想急着出手,要不,这东西都能传代了。”他瞪了冯都一眼,冯都却眼望屋顶,一副爱谁谁的样子。五大爷怒道:“二十五,少一分也不行。”

冯都歪着嘴道:“二十二,多一分也不成。”

五大爷一把将扫帚抄起来了,骂道:“小东西的,你黑透了你!”

冯都凛然不惧道:“我爸爸还救过你的命呢,要不,你就让地震震死了。”

五大爷立刻就泄气了,愤恨地说:“你个小东西,你太坏了。二十二就二十二吧,那电子管三十多呢,只好这样了。”

冯都伸手就把肖战手里的十四块抢过来了,号称几天里就能还上。然后他跑回家,说学校要置办校服,从老妈手里也要了八块钱。再之后,他高高兴兴地把五大爷的硬币拎家去了。

钱到手了,五大爷便拉着肖战,兴冲冲地去了天桥。

十三

上学的路上,冯都向肖战打听,五大爷的电视怎么样了?肖战信心十足地说:“还差几个小部件,两三天就能完了。”冯都说:“万一要是不能看呢?”肖战差点用书包砸扁他的脑袋:“你别胡说,保证没问题。五大爷要是听见你说这种话,一定会把你扔进护城河的,一定会。”

下了数学课,冯都鬼鬼祟祟地跟在数学老师后面。走到楼道口,数学老师察觉了,沉着脸问道:“冯都,有事啊?”

冯都假装不好意思地说:“老师,我家里有硬币,是1955年的。”

老师的眼睛烁烁放光,立刻拽着他的胳膊道:“是五分的吗?”见到冯都点头,她更加兴奋了:“有多少?”

冯都说:“有三百个。”

老师倒吸一口冷气,然后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你们家是不是不要了?”

冯都说:“我爸爸病了,家里没钱。”

老师同情地拍了拍冯都的脑袋:“老师帮你解决,说吧,卖多少?”

冯都说:“我爸说三十就行。”

老师又在他胳膊上捏了捏:“快点给我拿来。”

冯都就这样做成了平生的第一笔买卖,挣了老师八块钱,也算是对她一年一加一的回报吧。其实冯都这个灵感完全来自胡汉三,胡汉三低价收来粮食,然后再以高价卖给白军,这是笔多好的买卖呀!人家又不是慈善家,凭什么要分给穷光蛋呀?可惜这买卖让潘东子那个小坏蛋给破坏了。至于他说冯胜利得病的念头则是来自潘东子,明明他爸爸他是个红军,但他硬说不是,这不是撒谎吗?他能撒谎,凭什么我冯都不能撒谎?冯都心道:我做的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五大爷的电子管解决了,老师收银子的事也完成了,而且他还给自己挣了八块钱的零花,多好啊!大家都是赢家。

回家后,他立刻把老妈的八块钱还给她了。老妈问起校服的事,冯都说:“好多同学不愿意交,学校说:以后再考虑。”说完,冯都拿起块烙饼就要去后院。

老妈怒道:“花点心思在学习上,别老看电视,能看出什么来呀?”

冯都心道:就是看出东西来,我也不告诉你。

肖战和五大爷紧锣密鼓地忙活着,到后来连冯胜利都开始帮忙了。一个星期后,那装上了外壳的机器,居然和电视的模样差不多了。

那天晚上,五大爷喊街似的招呼邻居们去他家看电视。街坊四邻听说五大爷也有电视了,无不欢呼雀跃。虽然肖家的电视也不是老锁着,但肖家人终归是知识分子,邻居们在他家里总觉得拘束,磨不开。五大爷是个好热闹的人,一旦他家有了电视,那这条街可就热闹了。七点钟,五大爷宣布新闻开始,然后“啪”的一声先把电灯拉灭了。五大爷抖擞精神,郑重站到自家的电视前,手指哆哆嗦嗦地揪住按钮,半天也没按下去。

有邻居大叫道:“老五,舍不得啦?还是这东西不灵吧?”

五大爷挥着大手说:“我心跳得厉害,你们别着急。”说着他定了定神,然后一狠心就把按钮拔起来了。

大家“哄”的一声,顿时便安静了,几十双眼睛瞪着荧屏,房间里只剩下大口大口的喘息声。实际上五大爷攒电视的工作还是成功的,至少荧屏在电视启动的刹那间闪了一下,当然就闪了那一下,之后就没动静了。五大爷等着大家欢呼,但看到众人的眼睛都苶了,便赶紧走到电视前,嘿嘿笑道:“这叫预热,很多电器都有这毛病。”但他足足等了一分钟,电视上还是漆黑一片。这下五大爷站不住了,他围着电视转了一圈,然后照着后盖上轻轻拍了一把。荧屏又闪了一下,有人高叫道:“有影了,刚才有人影了,老五你再拍一下。”五大爷老老实实地又拍了一下,这回连冯都都看出来了,电视上的确出现了播音员的半张脸,但她只在电视上眨了下眼睛,之后就藏起来了。有邻居笑哈哈道:“老五啊,您这叫管生不管养啊。”

“怎么啦?怎么啦?有影儿没有?有影儿就说明靠谱。”五大爷有点气愤了,手上加了些力气,又拍了一掌,荧屏上影象果然又多停留了半秒钟。

五大爷如是反复了五六次,邻居们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最后五大爷觉得以毒攻毒,恶人得恶治,于是大巴掌狠狠向后盖上拍了下去,口中叫道:“我叫你裹乱!我叫你不出来!”

“砰”的一声,接着又是“砰”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