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我们的四十年》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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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黑与白(18)

冯胜利也不说清楚,又不好瞎说,只得抠鼻子揉眼睛嘿嘿地笑。冯都已经是四年级的学生了,有些地理常识,接口道:“没有,还没有咱国家的一个省大呢。”说着冯都找出本地图册,递到大人们面前:“你们看,就在这儿。”

五大爷粗大的手指头在地图上笔划着,脑袋摇得如一个巨大的拨浪鼓。“我就不明白了,这么小的国家怎么就敢跟咱们叫板?大冯,咱们中国人集体撒泡尿,他们拿就得发大水,干脆咱们到边境撒尿去吧。”

冯都认真地说:“万一流回来就把咱们淹了。”

五大爷说:“那就筑个尿坝,拦着。”

奶奶已经半天没说话了,实在听不下去了。“老五啊,你太不象话了你,就冲你这样的能把人家淹喽?你有那个金刚钻吗?你连电视票你都抓不着,攒电视你都能给攒成炸弹,街上有人一招呼,你就拎着棍子满街打人去了。完了吧,现在那个事叫四五运动,都平反啦。”

五大爷嘴角一哆嗦,哀求着说:“大妈,您可千万别在外面说这事,要是把我专政了,我们那一家人就完了。”

老太太哼了一声,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日本鬼子来的时候,我以为日本那个国家得有多大呢。等把鬼子打跑喽,我才弄明白。”老太太用手指头比划了一个小圈儿。“日本就那么小,人长得也挺矮的。”

五大爷笑着说:“是啊,要不怎么说是小日本呢。”

奶奶跺着方步向里屋走,嘴里唠叨着:“小日本、小越南,全来欺负大中国,为什么呀?”说完,老太太进屋了,顺手把帘子也撂下来了。

五大爷眨巴着眼睛说:“是啊,为什么呀?”

此时冯都凑到五大爷耳边,小声嘀咕道:“我奶奶的意思是,你们这帮大人都是废物,废物才让人欺负呢。特别是您,废物加糊涂蛋,人家能把您这样的放眼里吗?”

“怎么说话呢?”五大爷急了,抬手要打冯都。

冯都早有准备,一扭脸就跑街上去了。

冯家的电视预报了战争的到来,自此南方边境的炮声整整响彻了十年,坐轮椅的残废和十五的月亮在电视上活跃了好长一段时间。

胡同里的街坊们提起冯家的电视,第一印象就是自卫反击战,至于抓电视票的事,不仅便被人们遗忘了。当然十五的月亮是无法遗忘的,大约十几年后,月亮的女主人和一个走私犯成了恋人,全国上下再次掀起一股月亮热,据说她的盗版唱片都卖疯了。

当天晚上,肖从偷偷把冯胜利拉到石榴树下,小声道:“冯大哥,我们出版社正好要编一本书,我呀,带着孩子出去躲几天。您帮我照应一下,别让人把家偷了就行。”

冯胜利不明白:“躲什么呀?躲什么呀?”

肖从说:“这不是打仗了吗?真打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北京就得闹了饥荒。你们最好也应该早做准备,存点粮食。”

冯胜利说:“不会吧,云南打仗还能打到北京来。”

肖从叹息着说:“我爸爸是军人,他说过,这仗只要一打起来,就谁也说不清会打到什么地步了。您说得没错,越南人是打不过来,可苏联人能打过来呀。我估计呀,北边的局势没准比南边还紧张呢。咱们什么都不是,咱们就是普通的平民,能躲就躲吧。”

冯胜利说:“电视里没说这里有苏联的事啊!”

肖从叹息着说:“电视里没说的事多了。”

冯胜利觉得肖从胆小怕事,干笑了几声算是答应了。回屋后,他把这事当笑话跟老妈说了,老妈拧着眉毛道:“肖老师的胆子不小,那年地震他头一个冲回胡同把五大爷救出来了,他怎么会胆小呢?”

冯胜利说:“他要去涿县编书,就是躲事去了,还说什么咱们是平民,平民是什么意思?”

老妈也不大明白,哼哼着说:“平民就是平头老百姓吧。”

“是不是平民跟打仗不打仗有什么关系?”

“我也说不清。”老妈嘿嘿了两声。

第二天,肖从果然带着家人跑了,而越南的战事则成了电视上的头条新闻,全是胜利的消息。直到政府宣布退兵,肖从才悄悄地溜了回来。这事只有冯家人知道,十年后,肖战居然宣称说:十岁时就跟爸爸到外面旅游去了,他们家是开创了自费旅游的先河。冯都明白,他说的就是避难那件事。

较量或许是生物界的永恒规律,人类则把它表现得尤为惨烈,而且渗透到了每一个领域。好人与坏人,穷人与富人,兵与贼,官与民,父与子,男人与女人,甚至此民族与彼民族。说穿了,他们争夺的不过是财产的占有权和女人的交配权。只要人类存在一日,这种较量就会持续下去,谁让我们是动物呢。

军队和越南人在南方边陲较量的同时,冯都、肖战之流却在电视中看到了另一场搏斗,《加里森敢死队》。

二十二

1979年中美建交了,美国之音不再被干扰了,欧美文化产品相继进入大陆。

《加里森敢死队》是中国大陆引进的第一部美国电视剧,是个系列剧,反映的是二战时期的一支美国的敌后武工队,与法西斯周旋的故事。美军少校加里森先生为了深入敌后,开展破坏活动,纠集了一群各怀绝技的歪瓜裂枣,于是一个个荒诞离奇的故事就此产生了。

按说敢死队也是英雄,但他们和冯都们在电视上看到的中国英雄,完全不一样,在老妈她们看来,那简直就是一群流氓。敢死队上演的时期大陆正流行摇摆舞呢,警察到处追捕留大鬓角的小青年,只有看电视是个安生的娱乐活动。于是北京城万人空巷,大家都想看看美国坏蛋与德国坏蛋的对决中,谁更坏?冯都他妈认为,电视剧里是一个好人都没有,不是骗子就是色鬼,要么就是天天耍小刀的暴徒。老妈一直在诅咒这些家伙不得好死,但每星期播出敢死队的时候,她保证是一集不落地看,后来竟把几个主要人物的蹩脚名字全记住了。

有人说:《加里森敢死队》的社会影响极坏,以至造成了1981年的严打。实际上电视节目如果有这等巨大的社会能量的话,主创人员必然是英雄。冯都后来看到了一篇文章,文章说:1981年严打的直接原因是几千万城市失业人员,这些人中有应届毕业生,更多的则是回城知青。

冯都记不清《加里森敢死队》公演的确切日期了,但清楚地记得肖役被飞刀射中的那一天,肖役的脑门子挨了一刀,别提有多惨了。

现在想来,电视剧这东西最好是一天播三集,连续演下去,中间千万不要停。但当年的电视台节目贫乏,电视剧只能是一个星期播出一集。其结果是电视剧的所有情节都被克隆了,而且克隆得惟妙惟肖,电视剧的所有思想也都被消化了,很多人甚至把剧中人当成了自己。

敢死队中有一名骨干成员,叫帕西诺,后来有一款球鞋的品牌也叫这名字,不知道他们之间有没有关系。帕西诺就是个油嘴滑舌的无赖,但耍飞刀的技巧却神出鬼没!评书里评价某人射箭:射你鼻子,绝对射不到眼睛,射你黑眼珠,绝对碰不到白眼珠。帕西诺就有这个本事,当时很多人都把他当做偶像了,冯青更是喜欢得不得了。冯都并不喜欢帕西诺,他欣赏戏子。戏子是电视剧中扮相最帅的一个,风度翩翩,说起话来柔声细语,与大卫·尼文的戏路差不多。戏子的本事也比较特别,所有的男人和女人经他的手一调理,就都成傻子了,实际上他是个骗子。

冯都欣赏戏子的做派,有一段时间竟自觉不自觉地模仿起来。那天中午休息时他和肖唯一在院子里玩儿,突发奇想。冯都便命令肖唯一坐下,然后按照戏中情节,小心翼翼地揪住肖唯一的一屡头发,在手指上卷了一圈,把头发卷贴在自己的额头上。冯都问她:“你看怎么样?我像谁?”

肖唯一撅着嘴说:“你像个坏蛋。”

冯都放弃她的头发,又学着戏子的样子,挺着腰板走了几步,回头问:“这回呢?”

肖唯一依然不买帐,翻了他一眼道:“你这身衣裳太难看了。我妈说:戏子穿得是西服,脖子上那条带子叫——叫——”

冯都清楚了,自己再怎么装也不像戏子,索性道:“叫红领巾。”

肖唯一说:“红领巾是红的,那带子是黑的。”

冯都呵呵笑道:“电视上都是黑白的,嘿嘿,应该是红的。”他忽然想起这几天看了一本科普书籍,书上说:狗的眼睛只能分辨出黑色和白色,所以狗的世界只能是黑白世界。冯都忽然不说话了,妈的,如此说来,看电视的就全是狗了?这不是骂人吗?

肖唯一还要说什么,肖战却急匆匆地跑了过来。看样子他是专程找冯都的,见了面就说:“走,咱俩做刀去。”说着,他拉着冯都就要跑。

肖唯一大叫道:“爸爸不让你玩刀子。”

肖战回头道:“你要是告诉爸爸,你就是叛徒甫志高,听见没有?”说完,两个大孩子便消失了。

冯都早就知道,最近肖战迷恋上飞刀了,梦想着要成为中国的帕西诺。所以石榴树就倒霉了,肖战认为成功来源于刻苦训练,石榴树的树皮被飞刀戳得支离破碎,今年居然都没敢开花。但冯都一直不知道,肖战的刀子是从哪弄来的。

二人出得胡同,冯都好奇地问道:“做飞刀?怎么做呀?”

肖战从口袋里拎出几根铅笔长短,筷子粗细的钢筋棍来,信心十足地说:“就用这个。”

冯都认识,这是工地水泥楼板边缘的钢筋棍,看样子是被撅下来的。他惊道:“那是工地的东西,你怎么弄来的?”

肖战得意地说:“工地的东西最不结实了,攥住它上下使劲晃悠,一会儿就掉下来了。”

冯都还是不明白:“这东西怎么能做成飞刀呢?”

肖战说:“你等着吧。”

二人已经来到铁路附近了。冯家的胡同离铁道并不远,那是一条出入北京站的要道,铁路两侧杨树参天,行人可以随便过。由于轧死了几个人,几年后铁路边修了铁栅栏,可死人依旧。冯胜利曾说:想死还拦得住啊?

肖战站在铁轨上,居高临下地问:“你知道什么叫百炼钢吗?”冯都摇摇头,肖战兴奋地说:“百炼钢就是千锤百炼,岳飞的龙泉剑就是这么炼出来的。今天我也要锤他一千次,炼几把宝刀。”说着,他伏身将铁棍沿着铁轨的方向一一摆好,然后又学着电影里游击队元的样子,趴在铁轨上听了听。再后来肖战拉着冯都倒退了几十米,一直躲进铁路边的蓖麻丛里。

冯都急道:“你要干什么?”

肖战嘿嘿笑道:“等着看好戏吧。”

此时远处传来了火车声。二人特务似的匍匐在地上,冯都抱着脑袋,但眼睛却不听使唤,从臂弯里偷偷观察着铁道上的动静。

冯都挺讨厌火车的,他认为火车就是奔驰咆哮着的钢铁怪兽,一点都不可亲。它咆哮而来,蔑视世间的一切,最后里面自然包括他冯都。火车行进时还总要发出不可一世的怒吼,那完全就是虚张声势。这种丑陋无比的东西往往会不知羞耻地到处招摇,与五大爷的品行颇有一拼。这时火车已经进入他们视野了,车身正在减速,车厢由于受力不均而发出“咣咣咣”的撞击声。它远远的逼了过来,一蹿一蹿的,如一头狞笑着的水牛。

冯都忽然明白了,肖战是要用火车把小铁棍轧成刀片啊。他腾地坐了起来,大叫道:“老师说了,会翻车的。”

肖战一把叫他拉倒:“胡说,人家六毛都轧了好几十把飞刀呢,根本就没翻。”

火车已经冲过来了,冯都看见庞大的车身明显抖动了一下,接着车轮下火星乱跳,空气中充满了咔吧咔吧的爆裂声。到后来那声音变得细长而尖锐,就如引信的嘶鸣,似乎大地顷刻间就要爆炸了。冯都吓得整个身子都缩到地里去了。

几分钟后,火车一瘸一拐地跑了,肖战跑到路基上寻找刀片。冯都则心有余悸地躲在蓖麻丛里,不敢出来。

肖战转了几圈儿,指着路基叫道:“在这儿呢。”说着,他伏身去拣,然后“啊”的一声大叫,甩手就把刀片扔出去了。“烫死我啦!”

这一来冯都高兴了,他站起来,大笑着说:“你活该。老师要是知道你干这种事,饶得了你吗?”

肖战正要反驳,忽然眼望前方,大张着嘴不说话了。

冯都跑上去拾起一个刀片,不自觉地惊呼了一声。刀片虽然还在隐隐发烫,但雪白锃亮,刀刃比头发丝还要薄,他甚至想拔下根头发来试试,真是好快刀!肖战的话没错,在几千吨重量的不断锤炼下,石头子都能变成粉末,大活人能变成垃圾,铁片自然也能变成宝剑了。冯都惊叹道:“真厉害,这东西能杀人了。”

话音刚落,就听得一个威严的声音道:“你要杀谁呀?”

冯都这才注意到肖战尴尬的表情,他赶紧回头,天啊!教导主任正叉着腰站在二人身后,鼻子头正哆嗦呢。这家伙的是学校里著名的魔头,满嘴牙生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异常怪诞。此时肖战已经缓过劲来了,谄媚地说:“冯都他们家养了一只兔子,我们要杀兔子吃肉。”

教导主任朝地上淬了一口,然后一手一个,抓住二人的脖子。“走,去你们家看看,问问你们家长是不是要杀兔子。”肖战比较机敏,一缩脖子就要跑。主任反应更快,两手指头一勾,竟钩住了肖战的皮带,一把又拽了回来。“跑?没门。我早就听说了,有学生在铁轨上轧刀玩儿,今天还真让我抓住了。”

冯都一直没敢说话,现在只好仗着胆子说:“我们在学校外面玩儿呢,是校外活动,跟您没关系。”

主任气得仰天哈了一声,怒不可扼:“我管不着,是吧?我怎么管不着?现在学校里小刀满天飞,都他妈是看敢死队看的,你们不怕死我怕死!”说着,主任腾出一只手来,抓起两把小刀,歇斯底里地叫道:“说,这是什么?”

肖战眨巴着眼睛道:“铁片。”

“铁片?这是凶器!”主任照他们每人屁股上来了一脚,吼道:“走,跟我回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