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八佾第三(4)
这两人人生结局都不好。鲁哀公能力很差,人又莽撞,妄图一举铲除三家,最后自己流亡国外,客死他乡。他的谥号“哀”,按谥法:早孤短折曰哀,恭仁短折曰哀,德之不建曰哀,遭难已甚曰哀,处死非义曰哀。哀哉!
宰我呢,经常挨孔子骂,“朽木不可雕”这成语,就是孔子骂宰我的。日本有新首相上台,新闻联播老说“我们听其言,观其行……”这话也是孔子骂宰我的。所以这宰我一直是问题青年。他后来到了齐国做官,参与田常作乱,被砍了头,还灭了族。
这两人当时这一段对话,已埋下他们各自的人生命运。
孔子听说后就批评说:“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陈年旧事就不要再提了,无可挽回的事就不要再谏了,已经过去的事就不要再追究了。
这三句话都是批评宰我。你胡编乱造,鼓动哀公起杀伐之心,大错已经铸下,祸根已经埋下,无可挽回了,已成、已遂、已往了,我也没法说你了,希望你以后要谨慎,话不可以乱说!
孔子论管仲:只有经济战略,没有政治理论
原文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华杉详解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
孔子说,管子器局小!
这一句话,似乎就是孔子给管子盖棺定论了——器局小!那么是不是孔子对管子持否定态度呢?
不是的。他还评论过:“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民众到今天还受着管仲的恩德所赐。如果没有管仲,我们都会变成野蛮人。
被发左衽,是披头散发,衣襟向左,是蛮夷。华夏文明人是束发右衽,头发束起来,衣襟向右。
所以孔子是非常赞叹管子,也可以说非常羡慕管子,因为管子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执政治国平天下的机会,而且管子做出了大功业。但是管子的器局还是不够大啊!
跟谁比不够大呢?跟周公比,不够大。
管子的器局是什么呢?是搞经济。管子是伟大的经济学家,和伟大的宰相,富国、足民、强兵,他都做到了。“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话就是管子说的。
管子之伟大,在于他爱人民,让大家都过好日子。他不像法家,把人民当畜生驱使,要国富民穷,要人民穷,以便于驱使。
管子是让全国人人富足,对外也不动刀兵,打贸易战。这才干,别说孔子,到今天中国还没有出过一个超过他的宰相。而凯恩斯主义的经济政策,管子早就洞若观火,而且做到了。
那管子为什么器局不够大呢,因为他只有经济战略,没有政治理论,所以他的事业止步于此,没有“为天下开太平”,开创新的政治伦理和礼制。这是孔子想做的,他认为管子那么有智慧又有那么好的机会,打下了那么好的基础,却在器局上差了那么一点,可惜!可惜呀!
“管仲之器小哉!”孔子说这话,是为管子一跺脚;也是为中华民族一惋惜;也是为自己一感叹——我没有他那机会啊!
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
有同学听到孔子的议论,就问:“管仲节俭吗?”
孔子发感叹的对象不对,没有谈话对手,这个“或曰”的“或”,名字都没留下,估计属于差生,他这个问题也太愚蠢。他把器小理解成小气,问老师是不是说管子很小气,不舍得花钱。
为什么说这问题愚蠢呢,因为管仲是有名的穷奢极侈,是奢侈的祖师爷,而且从理论上主张奢侈。在《管子》的书里,专门有一篇《侈靡》,就是管子的奢侈理论。管子说,富人一定要奢侈,富人奢侈,穷人才能赚钱嘛!财富就重新分配了。所以他提出了著名的“雕柴画卵论”,说那富人家烧柴,最好雕上花再烧,富人家煮鸡蛋,最好画上彩绘再煮。这样穷人就可以来雕柴画卵挣钱嘛!鼓励消费,拉动内需,管子早就明白,而且用这办法干了好多大事。
所以这位同学问管子是不是节俭,问得荒唐。
孔子知道他没听懂,也听不懂,就还是回答他的问题算了:“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
管子筑三归之台,三处游观的豪宅大院。“官事不摄”,多设官属,每人只管一件事,没有兼摄的。或者说这三归的管理服务人员都各有专职,是不动的,不是一伙人,他走到哪儿,服务跟到哪儿。这就是管子的奢靡,他怎么是俭朴呢?
“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另一位同学问:“那管子知礼吗?”
这也是问非所论。不过孔子还是就问而答:
国君的院子修照壁,管仲也修照壁,这是僭越。诸侯宴会献酬有反坫(diàn),这是国君放酒器的专用设备,管仲也用,还是僭越。如果说管仲知礼,谁不知礼?
管仲是不太管这些,他是治国理财的高手,治国就像开公司,不仅通过税收政策和拉动内需搞活民营企业,而且大搞国企,垄断盐铁。他还干了一件事,就是开国营妓院。所以历代妓院都奉管子为开业宗师。
孔子论管子,这一回没人递上对的问题,所以没论透。《论语》后面还有管子之论。
原文
子语鲁大师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
华杉详解
“大师”,“大”读“太”,就是太师,朱熹注说是乐官名,是鲁国掌管音乐的乐官之长。
历代注家都说当时鲁国礼崩乐坏,乐官都不会作乐,所以孔子教他。不过从孔子讲这一段来看,似乎这点事乐官不至于不知道。孔子这有点像闲聊,大概记录的人没记到重点。
孔子说了什么呢?“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
音乐不过如此,开始的时候,“翕如也”,“翕”,是和声。音乐开始的时候,先奏金鼓钟,金鼓一起,其他乐器翕然振奋,气势一下子拉起来。“从之,纯如也”,“从”,念纵,开始放开了奏。钟声既作,八音齐奏,乐声放开。“纯”,是和谐,协奏迎合,纯一不杂。
然后呢,“皦如也”,“皦”,同皎,清楚明白。一片协奏和声中,各种音节、乐器、旋律,清楚明白。接着,“绎如也”,“绎”,络绎不绝的绎。音乐前起后继,相生不绝,连绵流走,一套乐曲,如此完成。
简单地说,就是孔子跟乐官讲:“音乐都差不多这个套路,刚开始兴奋和热烈,把气势拉起来,然后大合奏协作,和谐纯净,又很清晰,这样前后相继,连绵流走,最后完成!”
易乱为治,必待非常之人
原文
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华杉详解
“仪”,卫国城市。“封人”,官名,朱熹注解说是掌封疆之官,大概是边防小官。
他要求见孔子,说:“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凡是有贤人君子,到了我的地盘,我没有不见的!
这位先生,是咱们中国文化里一种典型的原型人物,就是见贤思齐,闻贤思见,只要听说有贤德之人,就一定要会他一会。
“从者见之。”孔子的随从领他见了孔子。
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丧”,是失位去国。孔子颠沛流离的十几年,就是从离开卫国开始。
“木铎”,以木为舌的大铃,铜质。古代宣布政教法令时,巡行振鸣以引起众人注意。这里可以译为警钟吧!
这位仪封人对孔子的随从们说:你们这些人怕丧失什么呀!天下无道,上天正要你们的老师来做醒世的导师啊!
张居正注解说:“易乱为治,必待非常之人。”
总是会有那非常之人出现,当大家都懈怠了以为就这样了的时候,突然那非常之人就出现了。天下易乱为治的规律是治世后紧跟着乱世。这就是中国历史,张居正说,治乱相因,是必然之数。中国历史一直破不了这必然之数。
孔子论舜的音乐和周武王的音乐
原文
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华杉详解
孔子评论音乐。《韶》,是舜的乐。《武》,是周武王的乐。孔子说,舜的音乐尽善尽美,周武王的乐,尽美,但是不能尽善。
“美”,是声容之盛,那音乐、舞蹈,都太美了;“善”,是价值观,于声容之美,再到那人性至善的去处。
歌功颂德。尽美是指歌,是艺术形式;尽善是指德,是思想价值。
为什么舜的音乐尽善尽美,周武王也是一代圣君,他却只能尽美,未能尽善呢?张居正注解说,舜的舞乐叫《大韶》,舜是生知安行的圣人,雍容揖逊而有天下,他心和气和,而天地也以和应之,他的舞乐,“格神人,舞鸟兽”,平和安详,其妙不可形容。周武王之乐呢,叫《大武》,他虽然也是反身修德的圣人,救人民于水火,但他是征伐杀戮而得天下,其舞乐之中,未免有赴汤蹈火,杀伐之气,敌人也是人,人杀人,歌颂起来,怎么也不能说是尽善。
孔子这一论,让我们看到他的仁爱思想。
礼节仪式,需有恭敬相信之心
原文
子曰:“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
华杉详解
这段还是呼应前面,讲礼之本。
朱熹注解说,“居上主于爱人,故以宽为本。为礼以敬为本,临丧以哀为本”。
如果心中没有本,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那表现出来的都是自欺欺人,吾何以观之哉?我看不下去!
在上位,必有宽仁之心待下,宽宏大量,仁爱关心,如果心中没有对下属的关爱,那就不配做国君、做领导,说什么都是虚话。
礼节仪式,必有恭敬相信之心,若你对自己所祭之神,并无相信,并无恭敬,装模作样,自欺欺人,为某种目的而表演,别人是会一眼看穿你的。
临丧之际,必有哀痛之心,若心无哀痛的情感,假作干号,甚至请“专业人士”来帮忙哭,那孔子也看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