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反启蒙运动(1)
一
对法国启蒙运动及其在欧洲各国的盟军和弟子的核心观念的抵抗,与这场运动本身一样古老。宣扬理性的自律性和以观察为基础的自然科学方法是惟一可靠的求知方式,从而否定宗教启示的权威,否定神学经典及其公认的解释者,否定传统、各种清规戒律和一切来自非理性的、先验的知识形式的权威,自然会受到教会和众多派别中的宗教思想家的反对。不过,主要是由于他们和启蒙运动哲学家没有共同的基础,所以这种反对并无多大进展,只是激起了对那些被视为威胁教会和国家权威的观念的传播所采取的镇压措施。更可怕的反对来自可以追溯到古代世界的相对主义和怀疑主义传统。持进步主义信条的法国思想家,不管其内部有何分歧,他们都是基于一种以古代自然法学说为根源的信念:无论何时何地,人性基本上都是一样的;地域或历史中的多样性,与恒久不变的内核相比是不重要的,因为人之所以为人,也正是因为这个内核,这与定义动物、植物或矿物的道理相同;存在着普遍适用的人类目标;可以制定出一个合乎逻辑的、易于检验和证实的法律和通用规则的结构,以此取代无知、精神惰怠、臆断、迷信、偏见、教条和幻觉所造成的混乱,尤其是人类统治者所坚持的“同利益有关的错误”,它们应对人类的挫折、罪恶和不幸负主要责任。
牛顿物理学在无生命的自然王国里连连获胜,人们相信,和它相似的方法,也可同样成功地用于几乎没有多少进步可言的伦理学、政治学以及一般人类关系的领域。一旦这种方法生效,不合理的、压迫人的法律制度及经济政策就会被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理性统治将把人们从政治和道德的不公正及苦难中解救出来,使他们踏上通往智慧、幸福和美德的大道。始终存在着一种反对这种观点的学说,它可以上溯到古希腊智者学派的普罗泰哥拉、安提丰和克里蒂亚斯,认为包含着价值判断的信念和以此为基础的各种制度,并不取决于对客观不变的自然事实的发现,而是取决于人类的意见,后者是可变的,会随着社会和时代的不同而不同;道德和政治价值,尤其是正义和一般社会安排,都是建立在变动不定的人类信仰上。亚里士多德引用过的一位智者对此做了总结,他宣称,此地和波斯都有火在燃烧,但人类的制度就在我们眼前发生着变化。因此似乎可以说,在人类事务方面,原则上不可能用科学方法确定普遍真理,即无论处在什么时代、什么地方的任何人,都能使用正确的方法加以证实的真理。
这种传统在十六世纪的怀疑论者科尔内里乌斯·阿格里帕、蒙田和沙朗的作品中得到了有力的重申,他们的影响又可在伊丽莎白和詹姆斯一世时代的思想家和诗人的感情中找到。这种怀疑主义也帮助了这样一些人,他们否定自然科学或其他普遍理性方案的主张,宣扬维护纯洁的信仰,例如那些伟大的新教改革家和他们的追随者,以及罗马教会的冉森派。存在着一个单一的、通过逻辑演绎得出的结论的严密体系,它是运用普遍正确的思维原则的结果,并且是建立在小心筛选出的观察或实验数据上——这种理性主义的信念,被从博丹到蒙田等有社会学头脑的思想家进一步动摇。这些作家既利用历史的证据,也利用在亚洲和美洲等新大陆的旅行和探索所提供的新文献,强调人类风俗的多样性,特别是不同的自然因素,具体而言是地理因素,对不同的人类社会发展造成的影响,它们导致了制度和世界观的不同,而这又造成了信仰和行为的巨大差别。大卫·休谟的革命性学说,尤其是他证明了事实真理同逻辑或数学中的先验真理之间不存在逻辑关系,也大大强化了这种观点。休谟的这些思想有可能使某些人的希望破灭,他们在笛卡尔及其追随者的影响下,认为能够根据任何经验都无法驳倒或改变的普遍正确的公式,通过一系列严密的逻辑论证步骤,建立起一个包罗万象、能够解答一切问题的单一知识体系。
然而,人类价值或对包括历史事实在内的社会事实的解释的相对性,不管多么深地进入了这些社会思想家的头脑,他们仍保留着一种共同的核心信念,即所有时代的所有人的终极目标,其实是一样的:人人都追求基本的物质和生理需要的满足,譬如食物、住所、安全,以及和平、幸福、正义、个人天赋的和谐发展,真理,甚至包括更含糊不清的美德、道德完善以及罗马人所谓的humanitas(高贵人格)。气候冷暖,山地国家和平原国家的差别,可能会使手段有异,只要不是强求一致,适合所有情况的普遍公式就不存在,然而终极目标本质上却是一样的。这一类有影响的作家,如伏尔泰、达朗贝尔和孔多塞,都相信艺术和科学的发展是人类达到这些目标最强大的武器,也是反对无知、迷信、空想、压迫和野蛮制度——它们束缚人类的努力,阻挠人们追求真理和理性的自我定向——最锐利的武器。相反,卢梭和马布利相信,文明的制度本身就是使人类腐败,脱离自然和内心单纯,脱离符合自然正义、社会平等以及自发人类感情的生活的一个主因;矫揉造作的人囚禁、奴役和败坏了自然人。但是,尽管有这些深刻的观点分歧,在某些重要的问题上却存在着广泛的一致:自然法(不再是以正统的天主教或新教教义的语言加以阐述)和永恒原理的真实性,只有遵守它们,人们才能够变得聪明、幸福和自由。一组普遍而不变的原则支配着世界,有神论者、自然神论者和无神论者,乐观主义者和悲观主义者,清教徒和原始主义者,相信进步以及科学和文化最丰硕成果的人,莫不如此认为。这些规律既支配着无生命的自然,也支配着有生命的自然,支配着事实和事件、手段和目的、私生活和公共生活,支配着所有的社会、时代和文明;只要一背离它们,人类就会陷入犯罪、邪恶和悲惨的境地。思想家们对这些规律是什么、如何发现它们或谁有资格阐述它们也许会有分歧;但是,这些规律是真实的,是可以获知的(或者是十分确定,或者只是极有可能)——这仍然是整个启蒙运动的基本信条。而对它的攻击,则是对这种主导信仰体系最可怕的反对。
二
在这场反对运动中可能发挥过决定性作用的一位思想家,是拿波里的哲学家吉安巴蒂斯塔·维柯。他以不同寻常的原创精神,特别是在他的最后一部著作《新科学》中坚信,笛卡尔主义者认为数学有着科学之科学的地位,是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数学具有确定性,仅仅是因为它乃人类的发明。它并不像他们设想的那样,与实在的客观结构相一致;它只是一种方法,而不是一个真理体系;借助于它,我们能够探明规律——外部世界现象的发生——但并不能发现它们为何那样发生或为什么目的而发生。这是只有上帝才能知道的事情,因为只有事物的制造者,才真正了解它们是什么以及它们是为什么目的而被制造。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并不了解外部世界——自然——因为它不是我们制造的;只有创造了它的上帝才了解它。不过,由于人直接拥有人类的动机、意图、希望和恐惧,这是他们自己的东西,因此他们能够认识人类的事务,正如他们不能认识自然一样。
按维柯的观点,我们的生活和活动,不管是集体的还是个人的,反映着我们为求生存、为满足我们的各种欲望、为相互理解并理解我们自己的过去所做的努力。对最基本的人类活动的功利主义解释是错误的。首先,它们是纯粹表现性的;唱歌跳舞,祭拜神癨,言谈和战斗,以及使这些活动得以实现的各种制度,构成了一种世界观。语言、宗教仪式、神话、法律、各种社会、宗教和司法制度,都是自我表达、希望表明人是什么以及追求什么的不同形式;它们遵循着可以理解的模式,因此,再现另一些社会的生活,甚至在时空上相距遥远的社会的生活,是可能的,只要我们问一下自己,什么样的观念、感情和行动架构能够产生诗歌、纪念物和神话。人们的成长包括个性和社会性两个方面;产生了荷马史诗的社会,与上帝通过他们的圣典向他们说话的希伯来人的社会,或罗马共和国的社会、中世纪的基督教社会、波旁家族统治下的那不勒斯城,显然是大不相同的。成长的模式有迹可寻。
神话并不像开明的思想家所以为的那样,是对现实的虚假陈述,后来的理性主义者的批判才使其得到改正;诗歌也不仅仅是对用日常语言同样可以说明的事物的修饰。远古时代的神话和诗歌,是一种世界观的具体表现,它们就像希腊哲学、罗马法或我们开明时代的诗歌和文化一样真实可信——它们较为古老和粗陋,与我们相隔十分遥远,但是它们也有属于它们自己独特文化的声音,我们可以从《伊利亚特》或“十二铜表法”中听到它,它的庄严是后来更精致的文化所难以再现的。每个时代的文化都表达着自身的集体经历,人类发展阶梯上的每一步,都有各自同样真实可靠的表现手段。
维柯的文化发展循环论已变得十分著名,但这并不是他为理解社会或历史做出的最有创见的贡献。他的革命性举动,在于他否认了永恒的自然法学说,而自亚里士多德直到我们今天,它向来就是西方传统的核心。他鼓吹文化独特性的观点,不管这些文化与过去或后来的文化之间多么相似;他还宣扬人类社会在一个特定发展阶段的所有活动和表现都具有一种独特风格的观点。因此他同时为比较文化人类学、比较历史语言学、比较美学和比较法理学奠定了基础;语言、礼仪、纪念物,尤其是神话,是认识后来的学者和批评家所认识到的集体意识之不同形式的惟一可靠的钥匙。这种历史主义与另一种观点显然无法调和,那种观念认为真、善、美只有一个标准,有些文化或个人比另一些文化或个人更接近于这标准,这个标准由思想家加以确定并由活动家加以实现。荷马的史诗是难以超越的巨著,但是它们只能产生于一个残酷坚忍、寡头统治的“英雄主义”社会。后来的文明无论在其他方面多么优越,都无法产生出必然比荷马更优秀的艺术。这种观点对永恒真理和不断进步——虽然它偶尔会被倒退到野蛮状态的时期所打断——的观念给予了沉重的一击,并且在自然科学和人文研究之间划出了一道明确的界线,前者研究的是从“外部”观察的相对不变的物质世界的性质,而后者则是用同情的眼光,从“内部”观察社会的演化,对于这种研究来说,科学批评所勘定的文本或材料虽然必不可少,却不是一个充足的条件。
维柯的那些并不系统的著作还讨论了其他许多主题,不过他在启蒙运动史中的重要性,在于他坚持文化的多样性,从而也坚信以下观点的虚幻:实在只有一种结构,睿智的哲学家能够认识到它的真实面目,并能用完美的逻辑语言描述它——从柏拉图到莱布尼茨和孔狄亚克,再到罗素及其更有信心的追随者,都被这种观点所迷惑。在维柯看来,人们提出有关宇宙的不同问题,并做出他们相应的回答:这些问题,以及表达它们的符号和行为,在文化发展的过程中变化着并逐渐变得过时。为了理解这些回答,人们必须先理解一个时代或一种文化最关心的问题;它们并非一成不变,也不会因为它们和那些我们不熟悉的问题相比同我们自己的问题较为相似而更加深刻。维柯的相对性比孟德斯鸠的走得更远。倘若他的观点是正确的,他便不仅从实践而且从原则上推翻了绝对真理和建立于其上的完美社会的观点。然而,维柯的著作几乎无人问津,在他的《新科学》于写成一百年后被米什莱复活之前,他究竟有多大影响,是个难以确定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