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尼拔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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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格鲁塔斯缓缓走到院子中央,中士的冲锋枪一直对着他。“少校,您是名军官,身上还有在海德堡留下的伤疤。这地方有过一段战史。这个就是老汉尼拔的乌鸦岩,一些最最英勇的条顿骑士曾经在这里捐躯。您现在也是在亲手创造历史啊。所以用犹太人的血祭奠他们,这不正是时候了吗?”

少校扬起眉毛。“想要加入党卫军,就让我们看看你够不够格。”他向中士点了点头。中士从枪套里掏出把手枪,只留下一发子弹在弹夹里,将它递给了格鲁塔斯。两名冲锋队员把库克拖到了乌鸦岩前。

少校端详着马,他似乎对此更感兴趣。格鲁塔斯举起枪对准库克的头,等着少校看他的表现。库克朝他啐了一口。

枪声响起,惊飞了塔楼上的燕子。

德军派给贝恩特一个活儿——为楼上的长官卧室搬家具。他低头看了看,担心自己刚才在惊吓中尿了裤子。他能听见那间小屋里无线电报务员的声音,电码和声音传送都遭到严重干扰。报务员手握着记录簿跑下楼梯,不一会又返回去开始拆卸设备。他们要向东进发了。

贝恩特从楼上的窗户朝下看着,党卫军从坦克里搬出一台背负式无线电发报机,交给留守的一小队德军。格鲁塔斯和他那几个龌龊的手下此刻都配了德军的枪,正把厨房里的食物装到一辆半履带式卡车上,旁边还有些士兵在帮忙。部队上了车。格鲁塔斯急忙从城堡里追出去。党卫军带上他和其他几个希维人朝苏联出发了,似乎遗忘了贝恩特。

一小队装甲兵在城堡里留守,一并留下的还有一支冲锋枪和一台无线电发报机。贝恩特在塔楼的厕所里一直躲到天黑。德军除了一名士兵在院子里放哨,其余的都在厨房里吃饭。他们从一个柜子里找到了些烈酒。贝恩特从厕所里出来,谢天谢地,石头地板不会吱嘎作响。

他朝报务室里望望。无线电放在夫人的梳妆台上,地上散落着一些香水瓶。看着看着,他想起了死在厨房庭院里的恩斯特和死前朝格鲁塔斯吐唾沫的库克。贝恩特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他觉得应该为自己的擅闯向夫人道歉。他脱下靴子拎在手里,又搬起无线电和发电机,脚穿袜子走下楼梯,从出口溜了出去。二十多公斤重的无线电和手摇式发电机让贝恩特走得十分吃力。他弓着背走进树林,把东西藏好。他为不能把马一起带走感到很难过。

落日的余晖和炉火的幽光洒落在小屋涂漆的原木上,也照亮了猎物蒙尘的眼睛。一家人围坐在壁炉前。这些猎物的头颅年代久远,每一代的孩子们都会把手伸过楼梯上端的扶栏去摸它们,所以它们的头部已经秃了。

南尼把米莎的铜浴盆挨着壁炉的一角放下,从水壶里倒了点水,调好水温后又加了些肥皂浴液,然后把米莎轻轻放进浴盆。米莎开心地拍打起水里的泡沫来。南尼取来毛巾在火炉前烘暖。汉尼拔把妹妹的小手镯取下,在水里蘸了蘸,给米莎吹起了泡泡。轻轻飞起的肥皂泡映出全家人的脸庞,但很快便在炉火上方破裂了。米莎喜欢用手去抓这些泡泡,但她更想要回手镯,直到把它重新戴到手上才肯罢休。

汉尼拔的母亲在一架小钢琴上弹奏着巴洛克风格的复调乐曲。在轻柔的琴声中,夜幕降临了,一家人用毯子遮住窗户。树林黑色的臂膀将小屋紧紧环绕。贝恩特筋疲力尽地走了进来,琴声戛然而止。听着他的讲述,莱克特伯爵眼里噙满泪水。夫人握住贝恩特的手轻拍了几下。

德国人很快就将立陶宛归入了奥斯兰,这是德国的一个小殖民地。他们相信等消灭了斯拉夫这种低级人种之后,雅利安人就可以重新在这里定居。德军在马路上行进,装载着大炮的德军火车沿着铁轨一路向东。

俄军战斗机和大型伊留申轰炸机对准德军队伍猛烈开火,德军则用火车上的高射炮拼命回击。

破晓时分,一群黑天鹅奋力飞上高空。排成梯形的四只天鹅伸长脖子,朝南飞去。在它们的上方,战机呼啸。

高射炮的炮火击中领头的天鹅时,它的翅膀刚刚挥展到一半。它突然便坠向地面。另外几只天鹅见状一面朝下方惊呼,一面绕着大圈往下飞翔。受伤的天鹅重重地坠落在一片原野上,动弹不得了。母鹅俯冲下来降落在它身边,用喙轻啄着它,焦急地叫着在它周围打转。

公鹅还是一动不动。原野上传来炮弹的爆炸声,一队苏联步兵在草地边缘的树林里行进。一辆德军装甲坦克越过水沟,穿过草地,同轴机枪向树林里扫射着,步步逼近。母鹅张开翅膀护住公鹅,虽然双翅和坦克比起来微不足道,虽然心在坦克的咆哮中狂乱地跳动,它却没有退缩。它站在公鹅身旁发出嘶嘶的叫声,用翅膀拼命拍打坦克。坦克无情地碾过它们的身体,履带上粘了一摊血肉和羽毛。

4

莱克特一家在树林里熬过了三年半的艰难时光,这期间,希特勒的军队在东线作战。通往小屋的林间小径冬天白雪覆盖,春天杂草蔓生。而在夏天,沼泽湿软,坦克根本无法通过。

小屋里储备了足够的面粉和糖供一家人度过第一个冬天。最为重要的是,家里存着一桶桶的盐。第二年冬天,一家人偶然间发现了一匹冻住的死马。他们用斧头把马砍成碎块,又将肉用盐腌上。除此之外,他们还会腌鲑鱼和山鹑。

有时,夜晚的树林里会走来一些穿着平民衣服的人,如幽灵般悄无声息。莱克特伯爵和贝恩特用立陶宛语和他们交谈。一次,他们带来一个男人,衬衫已经被血浸透。他死在角落里一张简陋的小床上,当时南尼正在给他擦脸。

每逢积雪太深无法出门搜寻食物的日子,雅科夫先生就会上课。他教英语和法语,但后一种教得很差。他还教罗马历史,但重点总是耶路撒冷之围。家里的每个人都来听他的课。他把历史事件和《圣经·旧约》里的故事编成富有戏剧性的段子。有时为了提起前来听课之人的兴趣,他甚至超越严格的学术界限加以发挥。

他给汉尼拔单独辅导数学,因为这门课程所达到的难度已非家里其他人所能及。

雅科夫先生的诸多藏书中,有一本皮质封面的克里斯琴·惠更斯[4]的《光论》。汉尼拔对这本书十分痴迷,也着迷地追随着惠更斯思想的脚步前进,他感觉自己踏上了一条发现之旅。他将《光论》与雪所反射的炫目光芒以及陈旧的窗玻璃上如彩虹般的不规则斑块联系起来。惠更斯的思路简洁,就像冬天里树叶叶片背面简单平整的叶脉。咔哒一声打开的盒子里装着一条屡试不爽的原理,这能给人一种释然的兴奋感。这种感觉自汉尼拔识字起就从未远离他。

汉尼拔·莱克特可以不停地读书,至少在南尼看来是这样的。他两岁的时候,有一小段时间,南尼读书给他听,通常读的是带木刻画插图的《格林童话》,童话里的每个人都有着尖尖的趾甲。汉尼拔一边听着,一边将头倚在南尼身上,看着书页上的字。不一会儿,南尼就会发现他自顾自地读上了。他将额头凑近书本,又将书推到能看清字的距离,随后便用南尼的口音大声朗读起来。

汉尼拔的父亲性格上有个突出的特点——好奇。出于对儿子的好奇,莱克特伯爵吩咐男仆将城堡的书房里那些厚重的词典搬到低处,有英语词典、德语词典,还有二十三卷的立陶宛语词典。之后汉尼拔便自己摆弄起它们来。

汉尼拔六岁时,发生了三件重要的事。

首先是他发现了欧几里德[5]的《几何原本》。书是旧版本的,上面还有手绘的图示。汉尼拔会用手指比画出图示上的形状,之后再把额头抵上去。

那年秋天,他的妹妹米莎出生了。他觉得米莎就像只皱巴巴的红色松鼠。他暗自为妹妹没有遗传到母亲的容貌而感到可惜。

妹妹夺走了他所享有过的各种特权。汉尼拔心想,要是那只常常在城堡上空翱翔的鹰能把妹妹带走该多好。它可以轻轻地把她放到遥远的乡村里一户快乐的农家,那里所有的居民看起来都像松鼠一样,那么妹妹就恰好可以成为其中的一员。但同时,他又发现自己对妹妹有种情不自禁的爱。当米莎长大一些,对周围的事物开始好奇时,汉尼拔就想给她看各种各样的东西,他希望妹妹也能品尝到发现的滋味。

也是在汉尼拔六岁这一年,莱克特伯爵发现儿子能通过城堡塔楼影子的长度来测量塔楼的高度。汉尼拔说,他依照的方法都是从欧几里德的书里看来的。莱克特伯爵于是给他请了更好的家庭教师。大约六个星期之后,雅科夫先生到了。他来自莱比锡[6],是个身无分文的学问人。

莱克特伯爵在书房里将雅科夫先生介绍给汉尼拔之后便离开了。在温暖的日子里,书房里有种冷熏鱼的香气,这种气味已经渗入了城堡的石料中。

“我爸爸说您会教我很多东西。”

“如果你想学很多东西的话,我可以帮你。”

“他告诉我您是个很不错的老师。”

“我也只是个学生。”

“他跟我妈妈说您被大学开除了。”

“没错。”

“为什么?”

“因为我是犹太人,确切地说,是阿什肯纳兹犹太人[7]。”

“我明白了。那您是不是不开心呢?”

“因为我是个犹太人?不,我很开心。”

“我是说不能上学您是不是不开心?”

“我能到这儿来也很高兴啊。”

“您会不会去想把时间花在我身上值不值得?”

“每个人都值得你去花时间,汉尼拔。如果一个人乍一看似乎有些呆头呆脑,那你就多花些心思去了解他,看到他的内在。”

“他们让您住在那个门上装着铁栅的房间里?”

“对。”

“那扇门现在已经不再上锁了。”

“我之前看到了。很高兴能这样。”

“以前他们把艾尔加大叔关在那个房间里。”汉尼拔边说着边把铅笔在自己面前摆成一排。“那会儿是19世纪80年代,我还没出生呢。您看看房间的窗玻璃,他用钻石在上面画了个日期。这些都是他的书。”

一排皮质封面的大书占据了整整一层书架,最后一本是烧焦的。

“下雨的时候房间里有股烟味。以前有好些大捆的干草沿墙摆着,这样外面的人就听不到他自言自语了。”

“你说他会自言自语?”

“都是关于宗教的东西,可是——您知道‘下流’或者‘下流话’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

“我不是很明白它的意思,但我觉得应该是指在我妈妈面前不能说的那种话。”

“我也是这么理解的。”雅科夫先生说。

“您去看看窗子上的日期,那正好是每年阳光开始直接照到他房间窗户的日子。”

“他是在等待阳光。”

“是的。那也是他烧死在房间里的日子。一等到阳光,他就用写这些书时戴的单片眼镜把干草点着了。”

为了让雅科夫先生进一步熟悉环境,汉尼拔领着老师在莱克特城堡参观了一圈。他们穿过庭院,院子里有块大石头,四周磨了一圈用来拴牲口的凹槽。石头朝上的一面是平的,上面有斧头砍过后留下的痕迹。

“你爸爸说你测量了塔楼的高度。”

“是的。”

“它们有多高?”

“四十米。南边那个是四十米,另外一个比它矮半米。”

“那你用什么做日晷呢?”

“就用这块石头。在同一时间测出石头的高度、影子长度还有塔楼影子的长度。”

“这石头的侧面可不是完全垂直的。”

“我拿溜溜球当重锤用。”

“你能同时测到两组数据吗?”

“不能,雅科夫先生。”

“那测两个物体影子长度的时间间隔会造成多大的误差呢?”

“因为地球是转的,每四分钟就有一度角的误差。这块石头叫乌鸦岩,南尼把它说成‘乌鸦银’。家里人不让她放我坐在这上面。”

“我知道了,”雅科夫先生说,“看来它的来头比我想象的要大。”

两个人一路边走边谈。汉尼拔噔噔地走在老师旁边,看着老师努力地适应和一个比自己矮很多的人讲话。雅科夫先生经常把头转过来,对着汉尼拔头顶上方的空气说个不停,似乎忘了自己是在和一个孩子交谈。汉尼拔怀疑他是不是从来没和自己这么大的孩子边走边谈过。

汉尼拔对观察雅科夫先生如何与男仆罗萨和马夫贝恩特相处颇感兴趣。他们是直率豪爽之人,也够精明,自己的一摊子活儿干得都很好。但是他们的思维模式却和雅科夫先生大相径庭。汉尼拔发现,老师毫不掩饰自己的才智,也不借此炫耀。他从不会在任何人面前直接展示自己在这方面高对方一等。闲暇的时候,雅科夫先生会教他们如何用一个临时制成的经纬仪进行测量。他和库克一起吃饭,还能让库克说出一点本已荒疏的依地语[8]。这让全家人吃了一惊。

老汉尼拔过去用来对付条顿骑士的弩炮[9]还留着,零件都放在城堡的一间谷仓里。汉尼拔生日时,雅科夫先生、罗萨和贝恩特将弩炮组装起来,把投掷臂换成一根新砍的粗大木头,用它将一只装满水的大桶发射到比城堡还高的地方。落在河塘对岸的桶子爆裂开来,溅起的大片水花吓跑了正在蹚水嬉戏的鸟儿。

在那个星期,汉尼拔经历了童年里最最快乐的事。作为生日大礼,雅科夫先生用几块瓦片和它们在沙层上的压印给汉尼拔演示了一下勾股定理的非数学证明方法。汉尼拔看着瓦片在沙层上摆出的图形,绕着它走了起来。雅科夫先生揭起一块瓦片,扬起眉毛问汉尼拔是不是想再看一遍。汉尼拔已经弄懂了,忽然间一下子就懂了,那感觉就像是自己被弩炮发射了出去。

雅科夫先生很少拿着教科书和汉尼拔讨论问题,也几乎不会提到教科书。汉尼拔八岁时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你想记住一切吗?”雅科夫先生问。

“想。”

“记东西并不总是件好事。”

“可我想记住一切。”

“那你就得有座记忆宫殿来存东西。一座建在你脑海里的宫殿。”

“必须是宫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