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结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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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回忆中的“新乐音”(1)

陆建德

不变的自我往往是美好的虚构。我们不少成语(如白璧无瑕、怀瑾握瑜、怀真抱素、泥而不滓)都强调人的恒定性,《离骚》里的诗人还自称“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1]“内美”指先天的品质,是一种先于社会与历史的完足,就像橘树的基因一般。其实自我受制于时间,通过回忆不断生成变化。如果一个人在不同的时候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理解有所不同,那么回忆在发挥关键作用。朱利安·巴恩斯的《终结的感觉》是一部回忆之书,它既是在回忆中写成,也是对回忆的心理特点的探究。小说叙述者对过去的理解变了,对自己的认识也变了。“我是谁?”这一问题不仅在无形中引导主人公与自己的搏斗,也在每一位读者的耳边回响。

回忆是一口深井。爱尔兰诗人西默斯·希尼在《个人的诗泉》里写道:有的浅井闪过访问者的脸庞,而“有些井发出回声,用纯洁的新乐音/应对你的呼声”。两种不同的井象征了不同的回忆目的,一种是自恋式的,另一种是为了发掘:

去拨弄污泥,去窥测根子,

去凝视泉水中的那喀索斯,他有双大眼睛,

都有伤成年人的自尊。我写诗

是为了认识自己,使黑暗发出回音。

但是“拨弄污泥,去窥测根子”很难与“认识自己”完全对立起来。有时候人们需要有“拨弄污泥,去窥测根子”的勇气,因为那个沉睡的地带也许正是自己记忆的禁区。《终结的感觉》的叙述者就是不断在记忆深处中挖掘,冲破自己不知不觉间设置的障碍,最终听到了“纯洁的新乐音”。他跳脱出狭隘的自我,开始从他人的角度来观察、分析自己的历史,并且变得具有同情心。

早在80年代,巴恩斯就凭借为数不多的几部小说跻身英国一流作家的行列,我国英语文学研究界早就对他寄予厚望。1997年出版的《英国小说研究》第四卷《现代主义之后》(社科出版社)就收有阮炜先生论巴恩斯和他的成名之作《福楼拜的鹦鹉》(1984)的文章。

巴恩斯在牛津就学时读的是现代语言专业,主修法语。《福楼拜的鹦鹉》展示出巴恩斯在法国文学上的精湛知识,深得法国人好感,出版那年获法国梅第奇奖,数年后作者还被法国文化部授予文学艺术军官勋章。[2]可以说他在法国是最受欢迎的当代英语作家之一。巴恩斯曾任《纽约客》的伦敦通讯员,在美国也拥有大量读者。以笔者之见,巴恩斯是当今世界上最优秀的作家之一。

《终结的感觉》叙述者托尼·韦伯斯特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人,年龄应该与巴恩斯差不多,在上世纪60年代上的大学。小说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托尼对学生时代的回顾(也夹杂了四十年之后的评点),主要讲他中学与大学的生活。

托尼在中学里有两个好朋友,形成三人帮,他们的手表表面从来戴在手腕内侧,后来这“铁三角”增加了艾德里安·芬恩。艾德里安智力超群,他喜爱的作家是加缪和尼采,可见高出同学一截。他在课堂上的表现如此出色,看来是读书的好料子。艾德里安的母亲早就离家出走,父亲一人抚养他和妹妹。小团伙里的同伴用粗鲁的语言追问艾德里安,他母亲究竟为什么离开,艾德里安不知道,他的回答十分平和。他说自己“爱母亲,敬重父亲”。奇怪的是艾德里安并没有因为成长于单亲家庭而愤世嫉俗,怨天尤人。反之,他待人接物显得比“铁三角”中的成员都要成熟,对少年人故意冲撞的用语,他小心回避。后来他获得奖学金进剑桥,大家也并不意外。

中学毕业后,托尼到布里斯托尔读大学,很快就交上了维罗妮卡,一位学西班牙文学的女生。他曾经把自己的女朋友介绍给中学里那几位朋友,并一起在伦敦留了影。有一次托尼应邀到维罗妮卡家度周末,那是一次让他难以忘怀的经历。托尼带的皮箱偏大了,维罗妮卡的父亲借此开玩笑,很不得体,他的一系列语言都有故意伤害托尼自尊心之嫌。托尼意识到自己的家庭背景不及女友,感到有点羞愧。维罗妮卡家是独栋房子,位于比较殷实的肯特郡,她父亲还是公务员,那在英国是受人尊敬的职业,而托尼压根儿没有提及他自己的父亲,想来是他的自卑在作怪。托尼做客时因自卑而更加拘谨,然而只有维罗妮卡的母亲使他感到一丝温暖。托尼究竟爱维罗妮卡吗?从托尼早期的回忆来看,他对这位身材娇小的姑娘的兴趣主要停留在生理学层面上,性冲动说来就来,情感之流却是受到压制的。他认定维罗妮卡是处女,仅仅因为她不愿意和他上床。并不合理的推断会被下意识地误解为“事实”,一旦“事实”崩塌,心理上就无法承受。

他们最终还是上床了,但是在托尼的回忆里是这样表述的:“我们分手以后,她和我上了床。”对托尼而言,那次经历太重要了,然而他的叙述十分简略,可见他是不大愉快的。托尼没有告诉读者他的重大发现以及随之而来的不快,这一点自然逃不过读者的眼睛。维罗妮卡有一点如何安全做爱的经验,这让托尼无法忍受。但是他没有说。巴恩斯在关键处留白,这是他的高明。实际上两人上床并不是在分手之后,而是在分手之前。托尼颠倒时间次序,图的是自己的方便:他不必因做爱而负有责任,以更明确的语言来界定两人的关系。维罗妮卡意识到了他的畏缩与自私,说:“你可以相信任何你愿意相信的事情。”

两人居然就这样在上床后立即分手了,维罗妮卡感觉极坏,不过她并没有记恨。维罗妮卡的慷慨可以从这件事上看出来。大学最后一年,艾德里安写信给托尼,表示想跟维罗妮卡交往,希望征得托尼的理解与同意。这封信本来是善意的见证,如果托尼回信,做出一些友好的表示,他们可以继续做朋友,结束托尼制造出来的他与维罗妮卡之间的敌对。但托尼对这封本来不应引起误会的信件做了很多猜想,断定是维罗妮卡“想让我知道,她,维罗妮卡,是如何以旧换新的:换成了我最聪明的朋友,……同时,也为了警告我:如果我打算去见艾德里安,她也会悠然到场——很明显,这是想让我不要和艾德里安见面。”他习惯于从最坏的方面来认识别人的动机,一而再,再而三。

这是他的自白:“我觉得我有一种生存的本能,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也许这就是维罗妮卡所说的胆小吧,但我称之为温和。”他回了信,并且交代了大致内容:他的顾忌和告诫,然后是他的祝福。他决心再也不受这两人的干扰,要把他们从自己的生活中清除出去。托尼自己受到了非正常情绪的伤害,但是他却断定维罗妮卡“很早以前一定受过伤害”。他并不是完全无意识的。他知道,很多人做出一个本能的决定,会找出一些大道理来解释自己的决定,并将结果称为常识。然而,托尼关于自己那封回信的记忆是否有误?

就在他大学毕业不久,传来艾德里安在剑桥自杀的消息。在这样的时候,他应该向维罗妮卡表达哀思,但是他是这样想的:“她肯定会觉得我很虚伪。如果我联系她,她要么会对我不理不睬,要么就会扭曲事实,那样我更没办法理清头绪了。”

小说第二部分是主人公退休之后的叙述。托尼志愿管理住处附近一家医院的图书室,穿梭于病房送书、收书。但是有一天,他的生活变了:他收到了法律事务所来信。原来维罗妮卡的母亲去世了,她五年前立下了遗嘱,要遗赠托尼五百英镑,并要把艾德里安的日记转给托尼保管。为什么有这笔遗赠?为什么维罗妮卡的母亲有权支配艾德里安的日记?正是这些问题启动了托尼对自己过往历史的修正,寻回了被记忆扭曲、删改甚至完全抽毁的片段。

无非出于好奇,他想知道维罗妮卡和艾德里安后来的生活,更想从维罗妮卡那里索取法律上说现在应该属于他的艾德里安日记。托尼于是又与维罗妮卡联系,即使碰了钉子,还是不依不饶。维罗妮卡不堪其扰,当面交给他一封信的复印件,那就是托尼当年写给艾德里安的所谓告诫与祝福。信上处处是平庸的恶毒,如不是亲眼所见,托尼难以相信。此时他带着羞愧回忆往事。多年封压住自己记忆的那块青石板渐渐被移开,托尼“拨弄污泥,去窥测根子”,开始真正认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