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存在感
人最基本的“成瘾”,就是对“我”的瘾。人最不舍得放弃的,就是“我”的存在。人为什么要不断寻求存在感?因为只有这样,人才能不断地相信“我”在。要戒断这个瘾比死还难受,因为死之所以难受,只不过是因为死一般来说会减弱我们的存在感或者威胁到我们的存在感。
每一个人的心中却都有一种强烈的信念认为有一个“我”,并且有强烈的心理能量或者说欲望让这个“我”存在,这构成了一个最基本的矛盾。
第一节 基本的谎言
说“我”不存在,我自己都不相信。虽然我们可能听说过佛家或者别的什么人说过“无我”,而且这种说法听起来也很酷。虽然很多人也喜欢这样说说,显得自己很高深,但是从心里,我们都并不相信这一点。很多说“无我”的人,也是为了让“我”感到自己很出色,很不同凡响,才说“无我”的。如果真的他们相信“无我”,那么有什么理由去表现“我”的出色呢?
世间理论的起点,一定要从一个大家都相信的公理开始。比如欧几里得几何学,一开始的公理是,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这个是人人都相信的,谁都知道,如果我们绕路,一定会更远。但是回归疗法最荒谬的地方,就是它的理论起点,是从一个所有人都不会真心相信的前提开始的。这个前提就是“无我”。佛教已经开悟的大师会相信这个前提,但是他们可能已经不算人了。但不从这一点开始,我们的这个言说体系就不能自洽,所以我们还是只能从这个前提开始。当我们把这个体系看完并且实践之后,你会发现我们的前提是对的。
我们的理论认为,我们相信有我,是我们迷失之后的信念。因为我们迷失了,所以我们才需要证明“无我”,如果我们没有迷失,其实我们根本就不需要证明“无我”,因为明明白白可以知道就是“无我”的。两点之间,未必总是直线最短,但是无我比那些公理都要确定无疑的。
如果你很诚实,我估计你会觉得这段话不可信,是的,我不打算说服你相信,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办法说服你相信。
我们可以从不相信的前提开始,去推出我们的理论体系。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从“姑妄听之”的态度开始,去听听我们的理论。
这个很有趣。就像“假如明天太阳突然西升东落,动物和人会是怎么样的”这样的虚拟前提的思考。
当然,我们也可以稍稍说几句,无我似乎能说明白的地方。这种说法也并非“绝对真理”,不过是可以大致给你一点感觉的,一种近似正确的说法而已。
说“无我”,并不是说否认你所看到的那个能运动能呼吸活着的身体,也并不是说否认那个能思考有快乐悲伤种种感受的心灵。说“无我”,首先是否认你所具有的一种根深蒂固的信念,你觉得好像在这个身体中,或者说发起这些思想的主体,是有一个持续存在的、稳定的“我”。我们会觉得是“我”在呼吸,是“我”在思考。这种“有个我”的感觉,实际上是没有充分根据的。古代哲学家笛卡儿说,“我思故我在”是一个可以确定的公理,但是后来的哲学家指出思只能证明思在,而不能证明我在。“思故思在”才是合理的说法,而“我思故我在”是没有根据的,是把一个“我”偷偷放进去的结果。
没有“我”,万象只是按照其因果去流转。正如庄子所说,我们的肉体不过是物质的产物,当这个身体死去,它就会转化为泥土,然后变成草木的一部分,变成马的一部分或者蚂蚁的一部分。思想在世界上传播,也不过是以不同的身体作为其临时的载体。今天我觉得这个思想是我的,但是明天也许另一个人会接受这个思想,实际上思想并不属于任何一个人。
回归疗法的理论是,其实,在最深最纯净的真心中,谁都知道并没有所谓的“我”。而每一个人的心中却都有一种强烈的信念认为有一个“我”,并且有强烈的心理能量或者说欲望让这个“我”存在。这构成了一个最基本的矛盾。
“我”是一个最基本的谎言,不过是一个人们极为喜欢的谎言。“我”是一个梦,不过是一个人们希望其能极为美好,从而不醒的好梦。
但是,尽管我们都强求“有我”,但是真实并非如此。于是,世间的一切每时每刻都展示出“无我”。“有我”的念头实际上每时每刻都会被挫折干扰——这种说法,看起来和读者的实际经验也许并不一致。这是因为我们在迷失的过程中,已经建构了非常复杂的自欺系统。但即使如此,“无我”的迹象依旧随时存在。真诚而仔细地观察就可以看到。可以看到人是变化的,可以看到人的思想性格都在和外界交流和相互影响,可以看到我们自以为“我”所有的那些特点,在现实中有很多的反例。
因此,维持“我”的谎言并不容易。这个谎言随时都有漏洞。要保持这个谎言不被戳穿,就必须使用种种手段。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一个说谎的人需要如何保护谎言,他可能需要分散别人的注意力,可能需要用一个又一个的新的谎言去弥补漏洞,可能需要对怀疑他的人发脾气,或者讨好怀疑者使之不忍心质问……所有这些方法,也都会用在人的生活中,以维持“我”的幻觉性的存在。
这个基本的谎言,不能停止圆谎的过程,随时停止随时就会让真相出现,因此,迷失的过程必须是随时不间断地圆谎——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如果有一秒钟这个过程停止,这一秒就会让人有可能看到“无我”。骗子都必须不断地圆谎,或者用一个新谎言取代旧谎言。因为真相是随时存在的,而谎言总有露馅的时候。在“我”的问题上,没有一个人不是骗子。顺便说,正是因为谎言需要随时去圆,否则真实就会显露,所以发现真实的方法也就非常简单,你只需要停止一切心理活动,在无念的状态下等待,就有开悟的可能。而停止一切心理活动这种简单的事情我们很难做到,就是因为我们心中有个骗子,它最怕真实显露,所以必须随时阻止我们停止心理活动。水只要静下来,就可以映照出我们的真面容,而骗子为了让我们看不到真面目,就必须不停地把水搅浑。人最大的自欺,就是骗说有一个“我”。
第二节 存在感获得的方式
存在主义的哲学家和心理学家都发现,人的所有欲求、需要归根结底会归结到“存在性”的需要;人生命中的各种主题,最后都可以归结为“存在主题”。存在主题关乎生与死,爱与孤独,选择与责任,意义感等。弗洛伊德早期从生物学的角度出发,把研究的焦点放到“性”的主题上,但是到了晚年也发现“性”主题不过是生死主题的一个表现形式。所有存在主题的成功,所带来的成就就是强化了“存在感”,而存在主题的所有失败,无非是削弱了存在感。“活着”的感觉和“死了”不同,是活着让我们感到自己“存在”,而我们认为“死了”就不存在了。爱之所以令人向往,是因为爱让我们感到有存在感。我们被爱,是别人肯定了我们的存在,而孤独没有人爱,则存在的感觉或生存的意义就难以被找到了。其他存在主题也是一样。
而所谓的“存在感”,是感到有了什么“存在”呢?当然是“我”存在。存在感,就是“我存在”的感觉,就是一种相信“我”在的心理能量。
追求存在感,实际是试图证明“我”存在,也就是我们前面所说的那个“基本谎言”。
人是如何说谎的呢?
证明“我”在,实际是不可能的,因为“我”本来就不存在。但是,有些方法可以让人感到好像“我”在。
在视幻觉图中,我们就可以看到某个实际并不存在的东西存在。
在催眠术中,催眠师也可以通过催眠的技巧,一种巧妙的混淆技巧,或者一种说服的技巧,让人们产生幻觉,从而“看到”某个事物存在,虽然那个事物实际上根本就不存在。比如催眠师可以让被催眠者抱着一张椅子跳交际舞,却让被催眠者以为他是和一个美女跳舞。
人最早的催眠,就是让自己相信“我”是存在的。它的基本逻辑是,如果“我在”,我会有种种表现,而如果我们看到了这些表现出的事物,就可以证明“我在”。
有个村子,人们养的鸡经常莫名其妙地丢失。有人说,“村子里一定有一只黄鼠狼”。人们问,“你见到这只黄鼠狼了吗?”他回答说,“黄鼠狼是偷鸡的,现在鸡纷纷丢失,就说明一定有一只黄鼠狼存在”——大家看出来这个人的话的逻辑漏洞了吗?虽然有漏洞,但是这个漏洞并非显而易见,所以他还是可以让很多人相信,可能真的是有一只黄鼠狼。
人证明“有我”的所有证据,包括所有古代的哲学家和智者,如果我们追到最后,也无非和那个证明黄鼠狼存在的人所给出的证据一样。——读者如果不厌倦思考,可以读读古今所有的哲学著作,看看是不是这样。
最直接的就是笛卡儿,他说他唯一能证明的事情,就是“我”存在。因为他说他用思考的方式,无法证明任何东西的确定存在性。但是既然思考着,那么“我思考故我存在”。为什么“我思故我在”呢,前提是他认为“我是思考的主体”,我是可以思考的,因此当思考存在了,就认为我存在了。这就和“黄鼠狼是吃鸡的,鸡被吃了,所以黄鼠狼存在”是一样的逻辑。
催眠中的一个方法,就是给出一个毫无理由的规则,“当你的眼皮感到越来越沉重,你就进入了催眠状态”。然后,他就用怀表、钢笔等在你眼前晃,并让你注意这个物体,过了一会儿,你的眼皮感到沉重时,他就会说“你的眼皮越来越重了,你在逐渐进入催眠状态”。你会在他的诱导下,去看自己的眼皮是不是“越来越重”,当你发现他说得很对,你的眼皮果然越来越重的时候,你就相信了他的话,以为自己进入了他所说的催眠状态——但是,“当你的眼皮感到越来越沉重,你就进入了催眠状态”这句话,有什么证据?这个你没有去想。
人的最早的催眠就是,先(毫无理由地)给出一个规则,“我是思考的主体”,然后让人把注意力放在证明“思考”是不是在了,当证明了思考在,就得到了“我在”的结论。实际上,“我是思考的主体”吗?为什么“思考”必须要有一个这样的主体?
但不管怎么说,人们相信这种逻辑。
首先,人会按对这个“我”的看法,给出一些我如何如何的说法。“我”有感觉,“我”能行动,“我”和别人不同,别人能看到“我”……
然后,就产生了种种证明“我”存在的方式,“我感觉故我在”“我行动故我在”“我与众不同故我在”“别人看到我故我在”……
生与死,为什么成为一个存在主题?让我们看看“生”和“死”的最基本的差别,如果有一天我们在海滩上看到躺着一个人,怎么判断这个人是活人还是死人呢?首先,我们会看“他会不会动”,一般来说会动就是活人。如果看了一会儿没发现他在动,就戳他一下,看他有没有反应。因为我们认为活人是有感觉的,感到我们戳他就会有反应——因此,我们的判断标准是“他能行动故他在”“他有感觉故他在”。生,就是能行动,有感觉,被看到等,因此生就能证明“我”在,而死了就没有了行动力,没有了感觉,也就没有办法证明他还有“我”在了,虽然被看到尸体但也不被看作是一个有“我”的主体了。
爱为什么能成为一个存在主题,因为我们认为“我”是爱的主体,“我爱”。爱着的人是感觉到爱的。“我感觉故我在”,所以爱是“我存在”的证据。另外,“被爱”是被看到,是被别人当作一个有“我”的存在,因此也是“我”在的证据。
选择为什么是一个存在主题,因为我们认为“我是选择的主体”“我选择故我在”。为什么创造也是一个存在主题,因为我们认为“我是创造的主体”。因此,“我创造故我在”。
所有这些能证明“我”在的事情,就成为存在主题。所有这些给我们带来了“我”存在的证明,就加强了“存在感”。
什么是“意义”?一个事物能有助于证明“我”在,我们就觉得这个事情有意义。
人最基本的“成瘾”,就是对“我”的瘾,人最不舍得放弃的,就是“我”的存在。人为什么要不断寻求存在感,因为只有这样,人才能不断地相信“我”在。要戒断这个瘾比死还难受,因为死之所以难受,只不过是因为死一般来说会减弱我们的存在感或者威胁到我们的存在感。如果有的人发现肉体死亡后,依旧可以有办法获得存在感,这些人就不会觉得死有多么难受(比如烈士发现肉体为国牺牲后,“我”的名字和事迹会千古传颂,他就不会太害怕死亡)。
第三节 六步循环圈的第一圈开启
证明“我”在的开始,就是六步循环圈的第一次开启。
最基本的焦虑,就是担心发现“我”不存在所带来的焦虑。之所以有此担心,是因为对“无我”真相的恐惧。这个焦虑是所有情绪的最初源头,也是所有焦虑的最初源头。
而为了缓解这个焦虑,人最初的欲望,就是希望证明“我在”。
最基本的策略,就是我们前面所说的那种最基本的“催眠”,设定“我”是什么样子的,会带来什么结果,然后证明这个结果是存在的,最后用“我×故我在”的理由,证明“我在”。
人这样做的时候,大多数时候并没有明确地用这个句子,大多数时候也没有用语言来表达这个句子,而仅仅是在心中按照这个句子的逻辑来获取存在感。
按照策略去获得存在感,这就是最初的“行动”。但在第一圈中,未必都是以我们狭义的行动的方式。因为“我行动故我在”,固然就需要以行动获得存在感。而如果策略是“我感觉故我在”的话,那这个人只要感觉发生在身上的一切,就已经可以有存在感了。静静地躺着看风景,听音乐或者窗外的鸟鸣,感受风吹过脸颊……这就足以给他带来存在感了,并不需要他去做任何智力或体力的运动。这里的“行动”,所做的广义的行动就是“感觉”。因为感觉时,眼睛在接受光线,视觉神经传导信号到大脑,大脑中的视觉神经元被激活,这些就是广义的行动。
在第一圈的检验首先是用以证明“我在”的(广义的)行动发生了没有。“我行动故我在”为策略,就检验“行动”发生了没有?“我感觉故我在”,就检验“有没有感觉”?“我选择故我在”,就检验选择了没有——因为选择什么都不要紧,所以第一圈里的选择没有正确或者错误之分,也没有为了达到什么目标而选择,也没有选择的标准。第一圈中的选择,就是一种“自由的选择”,这就是哲学家所说的“自由意志”。“我创造故我在”,第一圈的创造也没有利弊的区别,只要创造就好了。而且这里的创造也不需要条件:“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在第一圈检验这样的(广义的)行动是不是实现了策略,只要行动发生了,策略就必定被实现了。既然“我思故我在”,而我思考了,当然就得到了“我存在”的存在感。
在第一圈检验策略是不是满足了欲望,也是必定满足了欲望,因为欲望就是获得存在感。
在第一圈检验欲望的满足是不是缓解了焦虑,也是必定缓解了焦虑,因为有了存在感,所以对“我不存在”的担心当然在这个时刻就得到了一定的消解。
于是在第一圈“我×故我在”的信念,在诠释过程中得到了强化。
第四节 失去乐园
如果证明“我”存在的工作比较顺利,人就有存在感,有意义感,就感到幸福。
但是现实中,这个工作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
比如,我们用“我行动故我在”的方式来获得“我”的“存在感”,于是就需要行动。
做什么行动都不要紧,只要行动着就行。
这种行动不需要有别的什么目标,因为只要行动了,就实现了其作用,证明我在的作用。就像小孩子的游戏中用沙子盖城堡,这个城堡不需要用来住人,盖好的城堡再弄塌也没有关系,因为小孩子的快乐来自这个过程。行动了,证明了我在,有意义了,就快乐了。
但是,“我×故我在”被证实的时刻,也同时带来了这样的感觉:“如果我不能×,那就不能证明我在”。当然在逻辑上,“我×故我在”并不意味着“我不能×,我不在”,因为一种证明方式失效,还可以用另一种证明代替。但是,即使我们用另一种方式代替了,那另一种方式也同样可能失效。比如一个人原来是长跑运动员,他在跑步中得到了人生的意义感——“我跑故我在”。后来他不幸遭遇车祸,绝对不可能跑步了,于是他不仅仅是不能跑步而已,他的人生意义都被剥夺了。他会非常痛苦,因为他没有存在感了。但如果他后来找到了某种新的方式,比如通过写作来获得存在感,那他还可以继续感到“我在”。但是,他也会意识到,这种写作也不是安全的,因为他有可能遇到新的灾难,使得他没有办法写作——也许他会生病而丧失写作能力。因此,不安全感就会产生。
对以行动的方式来证明“我在”的人来说,行动一旦停止,存在感也就会随之失去,“我”的证明就会随时被威胁,这个“乐园”就有破灭的危险。
也就是说,你无法保证“我”能够持续存在,也许你有些时候能让“我在”(也是骗来的),但不能因而确定“我一直在”。
用其他的方法来获得存在感,也都一样会遇到这个问题,那就是“我一直在”是难以得到的。“我在”的乐园随时面临崩塌的危险。
我们可不可以一直行动而不停止呢?不可能。别的不说,首先人是必死的。而我们活着的时候,所进行的所有活动,到我们一死就必须要停止,因此死了就会失去存在感。死亡之所以令人畏惧,就是这个原因。死亡,让我们所有追求存在感的活动就被迫停止,死亡让我们必须面对“无我”的现实。
因此只要想到自己会死,人的所有存在感、意义感和它们所带来的幸福感就都是不踏实的。除非一个人不知道死亡,否则这种不安全感就是无从避免的。
在我们意识到“我没有办法一直在”之后,不安全感出现,随之会有多种消极的情绪或感受。其中最大的情绪,是对死亡的恐惧——我们人类几乎所有的恐怖故事,都无非是害怕死亡,从这些恐怖的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到人是多么怕死。另外,还会有一种非常根本的抑郁,一种存在性的抑郁,这种抑郁是因为“不管你是什么人,生活得多么好,但是最终还是一场空。任何美好的东西都不能永存”。《红楼梦》中的林黛玉的抑郁,就是这种存在性抑郁。而不是一般人所以为的,因为小性子而抑郁,因为寄人篱下的感觉而抑郁等。林黛玉听到“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而大为感伤,正是因为林黛玉的抑郁是在如此深的层面。也可能有人不是抑郁,而是一种发愁,“我该怎么办呢”。这种存在性的“愁”,就是李白经常说的“千古愁”。
在下一圈开始的时候,这些情绪和感受,会和最初的存在焦虑混合起来,从而形成了更强的一股情绪能量。
这种存在焦虑和后面的情绪感受混合后的情绪,我们称之为“焦虑”。
第五节 焦虑以及后面的循环圈
存在焦虑混合了其他情绪和感受的能量后,形成的那种情绪,为什么我们称之为焦虑呢?
因为“焦虑”这个词,就是指以恐惧为核心,混合了多种其他情绪而形成的那种混合的情绪。
让我用一个比喻来说明这一点:西红柿做的汤,叫作西红柿汤,如果加上鸡蛋,就要改叫西红柿鸡蛋汤。但是如果杂烩汤中,添加了新的菜,比如添加了豆角,是不是需要改叫杂烩豆角汤呢?不需要,它还是叫作杂烩汤。
焦虑,就是情绪中的杂烩汤。
存在焦虑混合了其他情绪和感受,形成了新的且更大的焦虑之后,下面的循环圈中,第一步就从这个焦虑开始了。
在新循环圈的第二步,欲望将会是什么呢?
总体来说,应该是减少焦虑。但这时的焦虑是一个混合体,其中有存在焦虑也有后来的其他情绪,这一步的欲望是从削弱哪个焦虑开始呢?
这时,不同的人其产生的欲望会有所不同。有些人会依旧针对原来的存在焦虑,欲望是消除存在焦虑。
另外有些人则会针对新产生的那些焦虑成分,从而产生不同于以前的新的欲望。这一种新产生的欲望,就是希望能够不死,或者至少希望能够非常长寿。如果欲望是这样,人就需要创造出一种永恒存在的感觉。于是新循环圈中的策略,就必须能让人有永恒感。
得到永恒感的策略,也有很多种,选择了不同的策略,就成为不同类型的人。
比如一种获得永恒感的策略,就是在可能的情况下保持持续不停的行动,创造一种永恒在行动的感觉,并且屏蔽死亡的知识,让自己忘记人是会死亡的。一直在行动,本身也有一个功能,让人能顾不得去想到死亡——不知老之将至,更不知死之将至。
再比如,把自我的认同放在某种比自己的身体活得更久的事物上,也可以创造一种永恒感或至少是更长久存在的感觉。
创造出某个存在的更久的事物,然后告诉自己说,“这是我创造的事物”,就可以把自我认同引入这个事物,从而让自己有了永恒感。艺术家创造出伟大的作品,希望这个作品能够永恒存在,于是就感觉到自己的“不朽”。政治家创造一种制度,希望这个制度永恒存在,也是一种不朽。或者,一个英雄建立功勋,希望自己的事迹流传下去,也是一种不朽。平民也可以用的方式,就是生育后代,代代相传,也是自己的一种不朽。秦始皇建立了新的国家后,希望从自己开始,二世、三世……直到千世万世。这就是同时希望自己的后代永恒存在,也希望自己所建立的政治制度永恒存在,更希望自己的声名永恒存在,这也是追求自己永恒存在的一种形式。
这个时候,为了让自己的策略能够有效,当然需要一些外在的条件。比如要想创造一个不朽的艺术作品,至少自己需要学习艺术,需要有创造所需要的物质基础。想让自己的后代代代相传,至少自己需要有机会和异性发生性关系。而且,还需要养育孩子很长时间,保证这个孩子在自己死后还可以继续生存下去。
在选择了获得永恒感的策略之后,需要根据对外在条件的了解,选择执行永恒感策略的具体行动策略。例如,选择了“当艺术家”的策略后,还需要选择“如何成为一个艺术家”的策略。
然后,人们才能按照所选择的策略去付诸行动。而这个行动,是一个很长的过程。在行动的全过程中,人们需要控制自己的内部活动,影响外部的世界,最终得到一个结果。
在这个过程中,根据人和其外在世界之间的相互影响情况,人们会产生种种情绪或感受。这些情绪和感受也带有心理能量。有些能量在这个过程中得到释放并从而影响到了结果,也有一些能量会没有得到充分释放。
然后,人们检验结果,判断行动是否完成,并判断行动是否实现了策略。如果策略实现了还要看这个策略是不是满足了欲望,而如果欲望实现了还需要看是否缓解了焦虑。
在诠释的过程中,人们还会回答:为什么行为能顺利完成,或没能完成?如果行动虽然完成,但是并没能实现策略,为什么?
如果策略实现了,欲望却没有得到满足,为什么?
如果欲望满足了,但是焦虑并没有减少,为什么?
最后,诠释中还需要对自己的种种情绪和感受是什么,给出一个结论。
最成功的情况下,焦虑会得到一定的缓解或减少。但是,这个胜利也是暂时的。永恒不可能实现,这是不可改变的命运。
而在不完全成功的情况下,人们在这个过程中会积累新的消极情绪和感受。比如行动不顺利的时候的烦躁和挫败感,或者发现行动并没有实现策略时的懊恼,或者迷惑,或者遗憾等感受和情绪。这些情绪和感受中的心理能量,会添加到原来的焦虑中去,使得焦虑的程度进一步增加。
下一圈,人们从一开始就面对着更强的焦虑,也是更复杂的焦虑。
然后,人们再产生可能是不同的欲望,产生新的不同的策略,然后进行不同的行动,检验之后,再产生对新情况的诠释。下一圈如果成功,则事情不会恶化而已。如果有任何不成功或者部分不成功,那么就又增加了新品种或者更多的消极情绪和感受,被添加到焦虑中。让再下面一圈的循环从更大的焦虑开始。
于是人们的迷失也就越来越严重。
第六节 心理健康量变到质变
实际上人们迷失的路,更像一个向下的旋转楼梯。每一个六步循环转一圈后,整体的焦虑就更深了一些,人的幸福就更少了一些,诠释也更消极了一些,而心理健康的程度就越差了一些。
随着量变的逐渐积累,质变的概率也逐渐增加。
只要人没有超脱于这个循环,那么量变是自然要发生的,而且一般来说是变得更焦虑。因为获取了存在感,不过是一时满足,成果总会随时间消失。存在焦虑还在,而其他焦虑也会继续出现。但是每一圈必然会多多少少有些不成功,所带来的消极情绪和感受却不会随时间自然消失,所以最后的结果,焦虑几乎总会有所增加,检验中的失败也必然会增多,诠释中也必然强化那些更消极的信念。
但是,质变是不是发生,却不是必然的过程,而是一个概率性的过程。
可以用吵架的夫妻做比喻。如果夫妻不懂得相处之道,经常吵架,而且其吵架的方式没有建设性;那么,夫妻关系的量变是必然的,他们会越来越不喜欢对方,越来越疏远。但是,质变未必发生,他们也许这样吵了一辈子,却没有想到要离婚。双方都还没有改变他们原来曾经有的那个决定,要生活在一起。
但是,这些量变可能增加他们离婚的概率。越是关系不好,他们越有可能想到离婚,随后把这个想法付诸实践。当他们决定改变基本的关系,决定离婚的时候,质变就发生了。
六步循环圈一次次转,是量变。在量变的过程中,其诠释中的信念量上有变化但是质上是不变的。比如有个信念是,为了让存在感长久存在,必须保证一些外在条件。因此在获得存在感之前,应该先保证这些条件的存在。随着这个人在循环中越来越把注意力放在条件的获取上,他越来越经常地忘记在此时此刻对存在感的追求。这就是量变。而有一天,他突然觉得,在某些条件不满足的时候,根本不能去追求存在感。那么质变发生了。
有两个青年爱上了同一个姑娘。姑娘有点犹豫不决,但她说自己喜欢爱学习的人。为了向姑娘证明自己更值得被爱,两个人同时出国留学,谁先拿到博士学位就可以先向姑娘求爱。青年甲努力学习,在短短两年半的时间就得到了博士学位,于是他高兴地回国找那个姑娘求婚,刚好赶上参加另一个青年和姑娘的第一个孩子的满月庆典。
因为另一个青年根本就没有出国读博士。
而第一个青年,以为必须满足了条件才能去求婚。
信念的质变发生后,不仅信念改变了,而且欲望也会改变,策略和行为也往往会随之而改变,被检验的内容改变,而这些检验将用来证实改变后的信念。于是整个循环圈都有了质变。
质变究竟在何时发生,前面的循环圈要转上10圈还是1000圈才发生质变,这不是确定的,而是一个概率性的。就像我们看一个人对他的女朋友很不好,我们可以预测她早晚会离开他,但是她会在多久后离开,是两个月还是两年,这是说不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