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异域花园
波尔格斯别墅——
在这只浅口盆里……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仿佛能看到每一滴水、每一缕光线和每一种生命都在获得快感的瞬间凋零。
快感!这个词,我愿意不停地重复成千上万遍。我觉得快感完全可以作为快乐的同义词,甚至足以作为生命的同义词。
啊!人们仔细思量之后才终于明白,神明创造这个世界并不单单是为了快感。
这里凉爽得出奇,让人特别想好好睡上一觉。这种愿望是如此强烈,但在此之前似乎从未有人体验过。
在这里,珍馐佳肴正静静等待着我们饥肠辘辘的时刻到来。
亚得里亚海,凌晨三点——
水手在缆绳间的歌唱让我厌烦。
无比古老又如此年轻的大地啊,倘若你懂得,倘若你懂得苦涩与甜蜜交织的体验,懂得短暂人生的愉悦滋味,那该有多好啊!
关于表象的永恒概念啊,倘若你明白在等待死亡迫近的时候,当下的瞬间会有多么珍贵,那该有多好啊!
春天啊!有些植物只能存活一年,它们脆弱的花朵显得有些迫不及待。人的一生中也只有一季春天,对往昔快乐的回忆并不能让我们更靠近幸福。
菲耶索莱的山丘——
美丽的佛罗伦萨,一座拥有庄严学识、奢华和鲜花的城市,它更是一座庄重的城市。这里有爱神木的种子和“细叶月桂”编织的桂冠。
在芬奇格利亚塔山岗上,我第一次看见云朵如何消散在蔚蓝的天空。我很吃惊,因为我没想到云朵竟然会融化在天空里,我原以为云朵会不断聚积,直到雨水倾泻而下,但是并没有。我仔细看着絮状的云朵一丝一丝消失不见,最后只剩下湛蓝的天空。那是一场华丽的死亡,一场发生在天幕上的消逝和没落。
罗马,苹丘——
那天让我感到愉快的,是某种类似爱情的感受。但那并不是爱情,至少不是人们惯常谈论和追求的那种爱情,也不是对美的感知。那种感受并非来自某个女人,也并非来自我的思想。如果说那仅仅是光线引起的兴奋激情,我会这样写吗?而你又是否能够理解我呢?
那天我就坐在这座花园里。我没有看见太阳,但是空气中弥漫着明晃晃的光,蔚蓝的天空仿佛融为液体,像雨水一样落下来。是的,千真万确,光线真的形成了波浪和涡流,星星点点的光像雨滴一样打在青苔上。是的,千真万确,在这条林荫小道上,真的会觉得光线在流动,闪耀的流光让树木的枝头挂满了金光闪闪的泡沫。
那不勒斯——
沐浴在海边阳光里的小理发店。码头上烈日炎炎,掀起门帘走进店里,慵懒得只想放松一下,这需要很长时间吗?一片寂静。额角满是汗珠,肥皂泡沫轻轻抹在脸颊上。刮完胡须,还要用更纤薄的剃须刀再仔细修饰一番,然后用一小块海绵蘸着温水润湿皮肤,精心处理嘴唇上的胡须。之后,用淡味的香水洗去皮肤上留下的灼痛,再抹一层香膏,镇静皮肤。最后,为了能再多待一会儿,我又让理发师给我剪了头发。
阿马尔菲的夜——
有人在夜色中等待,等那一无所知的爱。
那是一座能俯瞰海面的小房间。月光太过明亮,照得我从睡梦中醒来,一睁眼便看到海上生明月的景象。
我走向窗前,以为天已破晓,太阳快要升起……但是并没有。
是月亮(极为圆满的满月)。月色那么温柔,那么温柔,仿佛海伦迎接又一个浮士德那样温柔。海面上了无人迹,村庄里一片沉寂,一条狗在夜色中嚎叫,窗户上挂着破衣烂衫……
没有一点人的动静,我完全无法想象这一切还会苏醒。那条狗没完没了地哀嚎。天再也不会亮了,我再也无法入睡。这种时候,你会做什么呢……比如下面这些?
你会到空无一人的花园里去吗?
你会走下沙滩,去海边洗澡吗?
你会去采摘在月光下看起来是灰色的柑橘吗?
你会去抚慰那条狗吗?
有好多次我都感觉到大自然要我做些什么,但我一直都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辗转反侧,等待不会到来的睡意……
一个孩子尾随我走进了被围墙环绕的花园,手里紧紧抓着树枝条轻拂楼梯。楼梯通向与花园相邻的露台。但从外面看,并没有路可以通向露台。
我端详着那树影下的小小身影。再多阴影也遮掩不了你的光彩,卷发在你额前投下的影子只会被映衬得更加深暗。
我攀着藤蔓和枝条下到花园里,在树丛里满怀柔情地啜泣,树丛里的鸟鸣比大鸟舍还要热闹——我将一直流泪,直到夜幕降临,直到黑夜笼罩大地,将谜一般的喷泉水染成越发深邃的金色。
美好的肉体在树影中结合。
我伸出修长的手指触碰他润泽的肌肤,
他悄无声息地踏在沙地上,
我看见他秀美的双足。
叙拉古——
平底小船,天空低沉。有时,在温暖的雨中,天空似乎就压在我们头顶上。水生植物带来淤泥的气味,茎秆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水很深,蓝色源泉的喷涌便不那么显眼。没有一点响动。在孤寂的田野中,在这天然形成的喇叭形洼地里,泉涌就像水波在纸莎草中开出的花朵。
突尼斯城——
在清一色的碧海蓝天之间,唯独需要风帆的一点白色,还有风帆倒影的一点绿色。
夜晚。指环在暗影中闪现光泽。
月色清朗,我们在月下漫步。夜色中的想法与白天大相径庭。
沙漠中的月色诡异凄凉,恶灵在墓地中游荡。
赤足踏在青灰色的石板上。
马耳他——
夏天里,每到日暮时分,当天还没有黑透但已没有日影的时候,广场上总会弥漫着一种令人心醉神迷的奇特氛围。那是一种特别的激情。
纳桑奈尔,我想和你谈谈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花园:
在佛罗伦萨,到处都有人卖玫瑰。有那么几天,整座城市都散发着香气。那时我每天晚上都在乡村公园散步,每到周日则会去没有花朵的波波利花园。
在塞维利亚,吉拉达钟楼附近有一座古老的清真寺;院子里整整齐齐地种着一棵一棵的橘子树,树与树对称排列;其余地方则铺有石砖。太阳当空的日子里,树冠只会投下很小的一片阴影。庭院呈方形,周围有围墙环绕。这所庭院具有一种盛大的美感,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诉说。
城外有一座围栏环绕的大型花园,里面生长着许多热带树木。我从来没有进去过,但是透过围栏可以看到里面。我曾经见过珍珠鸡在树间奔跑,我想里面应该有很多家养动物。
我该如何向你描述塞维利亚王宫呢?那座花园就像一处波斯奇观;当我和你说起它的时候,我想我对它的喜爱要胜过其他所有的花园。每当读到哈菲兹的诗句,我便会想起这座花园:
举杯斟美酒
香渍染襟前
踉跄为情故
人谓为智贤
花园里,林荫道上装点着一座座喷泉,小径上铺着大理石砖,沿路生长着爱神木和雪松。林荫道两旁是大理石砌成的水池,过去国王的情人们就在那里沐浴嬉戏。除了玫瑰、水仙和月桂,这里看不到任何别的花朵。花园深处有一棵参天大树,仰头望去,可以看到一只鹎鸟一动不动地立在枝头。在距离宫殿更近的地方,有些水池品味恶俗,令人联想到慕尼黑王宫花园里类似的作品,比如完全用贝壳做成的雕塑。
那是一个春天,我在慕尼黑王宫花园里游玩,品尝着五月苜蓿冰淇淋,听着军乐队没完没了的演奏。周围的听众一点也不优雅,但却对音乐如痴如狂。入夜之后,夜莺唱起凄婉的歌谣,那歌声就像德文诗一样令我郁郁寡欢。人对喜悦的感知是有限度的,过于强烈的喜悦会让人流泪。游览这些花园带来的甜美乐趣让我不禁想起,我原本也可能去往其他任何地方。那一年的夏天,我学会了如何享受温度的妙处。我的眼睑对温度格外敏感。我记得有一天夜里,在火车上,我特地从一扇打开的窗户旁走过,就是为了感受凉爽的气流从皮肤表面拂过。我闭上了眼睛,不是为了入睡,而是为了感受这种抚摸。令人窒息的炎热占据了整个白昼,现在到了晚上,空气依旧温热,但在吹过我滚烫的眼睑时,却好像是清凉的水流。
在格拉纳达,赫内拉利菲宫的露台上种着欧洲夹竹桃,我去游览的时候还未到花开的时节;去比萨公墓花园的时候,也没有看到花开;造访圣马尔克的小隐修院时,原以为能观赏到满园玫瑰的盛景,然而也并没有。不过,在罗马,我领略到了苹丘最美好的季节。午后暑热难耐,人们便去苹丘纳凉避暑。当时我就住在附近,每天都会去那里散步。那段日子我身体不好,没法思考任何问题。
我沉醉在大自然之中。
有时,在神经错乱的作用下,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不受任何束缚,可以自由自在地徜徉在天地之间;有时,我全身上下充盈着快感,仿佛一块酥松的方糖,就这样慢慢融化。从我所坐的石凳上望去,看到的不是令我疲惫不堪的罗马,而是可以居高临下,将波尔格斯花园尽收眼底,稍远处最高的松树梢也只与我的脚底齐平。高处的平台啊,向广阔的空间展开,让视线在空中遨游……
我真想在夜里游览法尔内塞宫花园,然而晚上不得入内。那里草木繁茂,遮掩了断壁残垣。
在那不勒斯,有的花园地势很低,就建在大海边,仿佛一道繁花似锦的海堤,笼罩在阳光里。
在尼姆,喷泉花园里随处可见曲水流觞。
在蒙彼利埃有一座植物园。我记得一天晚上,我和安布瓦兹一起,就像在阿卡德摩斯花园里一样,我们坐在一座古老的墓碑前,周围松柏环绕。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咀嚼着玫瑰花瓣。在另一个夜晚,我们从佩鲁广场举目望去,看到远方的海面在月色下闪动着银亮的波光,周围只有水塔发出的隆隆声,翅边镶有白色羽毛的黑天鹅在宁静的水面上游曳。
在马耳他,我常在住所的花园里读书。老城区有一小片柠檬树,当地人称之为“小树林”。我常去那里,摘下熟透的柠檬一口咬下去,最初那一阵酸味连牙都要酸倒了,之后却会在唇齿间留下清新的回甘。在叙拉古惨不忍睹的古代石牢里,我也曾这样大嚼柠檬。
在拉艾公园,已经失去野性的黄鹿在林间奔跃。
在阿夫朗什花园,可以看到圣米歇尔山。日落时分,远方的沙滩宛如流动的火焰。有些城市规模极小,花园却格外迷人。我已经忘了那些城市,忘记了城市的名字。我希望能再看一眼那些花园,但却永远不会再见了。
我梦想着摩苏尔的花园,听说那里开满了玫瑰,还有波斯诗人欧玛尔在诗中歌唱的纳什普尔花园,还有哈菲兹笔下的设拉子花园。我们再也见不到纳什普尔花园了。
但是在比斯克拉,我领略到了瓦尔迪花园的风光。孩子们在花园里放羊。
在突尼斯城,除了墓地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花园了。在阿尔及尔的试验植物园(那儿栽植了各种各样的棕榈科植物),我有幸品尝了各种从未见过的水果。还有卜利达(阿尔及利亚北部城市)!纳桑奈尔,我该怎么和你说呢?
啊!萨赫勒的青草是多么温柔!橙花盛放,树影清凉,花园里飘荡着沁人心脾的芬芳!卜利达!卜利达!美丽的小玫瑰啊!初冬时节,我竟然没认出你来。圣洁的树林里绿叶常青,无需等待春天的焕新。紫藤萝和别的藤蔓植物却好像等待燃烧的柴薪。雪从远山飘落,慢慢靠近你。我在房间里都暖和不起来,在你那多雨的花园里更是无法取暖。我读着费希特的《全部知识学的基础》,感觉自己又有了宗教信仰。那时我很温柔,常说人应该学会与忧伤共处,而且试图让这种想法成为一种品德。此刻,我晃一晃凉鞋,鞋上的灰尘抖落,谁又知道风将它们带向何方?那是来自沙漠的灰尘,我曾和先知一样跋涉在沙漠中。干燥的石块风化成碎屑,炙烤着我的双脚(阳光将地面晒得滚烫)。现在,在萨赫勒的青草地上,我的双脚终于可以休息了!此时我们说的每一句话仿佛都是情话!
卜利达!卜利达!萨赫勒的鲜花!我的小玫瑰啊!我曾见过你的柔嫩和芬芳,枝繁叶茂,繁花似海。严冬的雪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在你那圣洁的花园里,白色的清真寺闪耀着神秘的光,鲜花压弯了藤蔓的枝条。馥郁的空气中飘荡着橙花的清香,就连纤弱的橘子树也散发出清浅的香气。桉树恣意生长,老树皮从高高的枝桠上抖落,已经不能再保护大树了,好像天气转暖后无用的冬衣,又好像我那只有在冬天才有价值的陈旧道德。
卜利达——
在这初夏的清晨,当我们走在萨赫勒的大路上,在金色阳光下,在蔚蓝天空下的桉树浓荫里,茴香茎秆粗壮,盛开的金色花朵黄里透绿,焕发出无与伦比的光彩。
而那些桉树,它们有时簌簌作响,有时纹丝不动。
所有事物都是大自然中的一份子,谁也无法跳出天地之外。物理法则无所不在。列车飞驰,驶进夜色,又披着一身露水驶出清晨。
船上——
有多少个夜晚啊!我在船舱里,面对紧闭的舷窗,看着圆形的玻璃——很多个夜晚,我就这样坐在床铺上看着你,心想:看吧,等窗外天色发白的时候,黎明就要到了,那时我就要起床,抖擞精神,抖落这一身的不舒服。那时黎明将使大海安静下来,我们也将踏上陌生的土地。可是黎明到来的时候,大海仍然不平静,陆地仍然遥不可及,我的思绪就这样荡漾在摇晃的海面上。
我的整个身体都清楚记得海浪颠簸带来的不适。我想:我是不是该把思绪挂在摇晃的桅杆上?海浪是什么样子,难道我只能看到夜风中飞溅的水花吗?我将自己的爱洒落在波涛里,将思绪播撒在波浪的荒原上。我的爱纵身跃进此起彼伏、前赴后继的海浪。浪花拍打而过,从舷窗里就再也看不见了。大海没有形状,始终波涛激荡。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海浪也悄无声息,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海水的流动,也再没有人能够听见海的沉默。海浪在拍打最脆弱的一叶小舟,我们还以为那声音是风暴的怒吼。汹涌的浪头向前推进,一浪高过一浪,却没有一丝声响。海浪前赴后继,每一浪都掀起同一滴水,却没有改变水滴的位置。运动的只是海浪的形状,水体随浪花抬高然后落下,却不会追随波浪而去。每一朵浪花都只在一瞬间抓住一滴水,无数滴水掀起波浪又落下。灵魂啊!不要执着于任何一种想法。让所有的想法都随风而去吧。上天堂的时候,任何一种想法你都带不走。
涌动的浪涛啊,是你让我的思绪如此荡漾!你无法在浪尖上建造任何东西,浪花承受一丝重量都会粉身碎骨。
迷失在茫茫大海上,沮丧地四处飘荡,温馨的港湾究竟还会不会出现呢?让我的灵魂抵岸休憩吧——踏上坚实的海堤,身旁是旋转的灯塔。然后,回望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