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成长是痛苦的,而生活并未停止成长(6)
很多年后我又从一本书上看到过这句话,给我的震撼和信心又是蔡老师说这番话时所没有体会到的了。当我第一次听蔡老师说这句话时,我心里想,我不要做什么作家、艺术家,我只要能养活母亲,不让她受苦就行。多么小的要求和愿望呀!我是真的这么想。
成长的过程很痛苦,但我从未停止成长。就像大石下压着的一株小草。
卖米柜不久,家里的八仙桌也被杨东启变卖了。他每次都说是去贩卖东西,事实上是去赌了,还有喝酒和嫖女人。杨东启对母亲施以的拳脚也越来越惨无人道,他一旦兽性发作,便关上门毒打母亲。每次只要我回家发现大门从里面紧闭,我就没来由一阵恐惧,母亲一定又在遭受非人的折磨了。我急得去找美英救母亲,美英却说没空。我哭着说:“妈妈在挨打……”美英头都不抬:“我去有什么用?我能打得过杨东启?”
最后还是顾大妈看不过,来拍我家的门,说找妈妈借鞋样。我才听到母亲隔门答话:“过一会儿吧,大姐。”母亲从不敢向别人诉说自己的痛苦和所受的折磨,因为杨东启一旦知道母亲将家丑外扬,丧心病狂的他会变本加厉地虐待母亲。
母亲有一次实在被杨东启打得怕了,喊了村干部到家里来要向杨东启讨公道。狡猾的杨东启见了村干部又是泡茶又是递烟,村干部顺水推舟说了一通“清官难断家务事”就溜走了。接着杨东启关上大门,对母亲又是一顿暴揍,因为母亲使他丢了面子。
从那以后,母亲独自忍受着一切伤痛,因为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可以救她逃出苦海,没有一个人可以帮她承担苦痛。可怜的母亲伤痕累累,欲哭无泪。我日日沉默,像一只沉默的羔羊,等待长大和强壮。
有一天,我偶尔从同学那里看到一本《侠女十三妹》的连环画,于是我就有了杀掉恶魔杨东启报仇雪恨的念头。我甚至想到了具体的复仇方式,投毒、手刃似乎可行一些。投毒在不知不觉间就可以做到,家里到处都可寻到耗子药。手刃也不难,只要趁对方睡着了,像侠女十三妹那样,拿一把锋快的刀干净利落地照他的脖子一砍就大功告成了。那段时间里,我一直为自己的复仇计划兴奋、激动不已。我留意着一切机会。
一天中午,我在堂屋的地上剁猪草,杨东启在房里睡午觉,当他的鼾声传出来的时候,我忽然心中一跳:这不是一个好机会吗?我的心开始激跳不已。手中剁草的速度慢了下来,我想象杨东启被我砍死后大快人心的后果,一丝快意涌上心头。我右手紧握菜刀,蹑手蹑脚走到房门口,我看到了杨东启肥胖的身躯和他硕大的头颅,我的心因紧张而狂跳,刀把在我小小的手心里攥出了汗。
突然,杨东启咳嗽着翻了个身,正面对我,我一惊,菜刀从我的手里“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我吓得呆若木鸡,有好几秒钟没反应过来。谢天谢地,杨东启没有一点动静。我颤抖着拾起刀,跑到河边去大口大口地喘气。好久,我才平静了心情。
如今想来,我仍为自己11岁时就产生杀人之念而心悸不已,亦为自己心地如此残忍疯狂而后怕,如果我真的去做了,我的人生将会如何?我不得而知。后来我再也没有贸然行动,我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总会有出头之日的。
时间到了1980年秋天,就是我们母女三人开始逃亡的那个凄惶的季节。
那时是十月下旬,门前地里的小麦已经冒出嫩芽,放眼望去一片青绿,我常在小麦地里寻找猪爱吃的嫩草,有时一个人坐在田垄上,风从田野上轻柔地吹来吹去,感觉很惬意。我不想回家,就坐在田垄上想心事。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看到,在那个秋天的黄昏,那个落寞地坐在田垄上的小女孩,怎样无望地攥着镰刀,悲伤着自己的悲伤。
逃离家门也是在猝不及防中来临的。就是那天夜里,睡着的我忽然被一阵打斗声惊醒,杨东启又在打母亲了,我急忙从床上跳下来去咬杨东启,被杨东启打了一巴掌,母亲死命地和他对打起来。杨东启最后威胁着要去找一把杀猪刀,杀了我们娘儿仨。趁他骑车出门后,母亲便带着我和妹妹开始了月夜逃亡……也就是本书开头的那一章。
好在那天的逃亡是成功的。黑灯瞎火中,我们终于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到了二十多公里外的红英表姐家。红英表姐是我小舅舅的小女儿,从小与母亲感情极深。当时表姐已经生有三个孩子,表姐夫勤劳致富,小家庭倒也殷实。当夜,母亲在灯下向红英表姐哭诉到深夜,两人一直相对垂泪。我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依稀听到表姐宽慰母亲:“姑妈,两个妹妹在我这里你放心……”累了一夜,我和美华在表姐家的床上倒头就睡。第二天醒来,发现天又塌了——母亲不见了!
我惊恐到极点,在表姐家的房前屋后到处寻找。表姐家屋后的小河边有密密的芦苇,我以为母亲藏在里面,钻进去呼唤寻找,失魂落魄。除了发现一窝又一窝的水鸭蛋,我一无所获。
一开始,表姐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可我不吃不喝,到处哭着喊着找“妈妈”,表姐吓坏了。晚上,表姐将美华安顿睡觉之后,把我拉进她的房间,悄声对我说:“萍后,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不过你一定要守住口,谁都不要告诉,不然你妈会没命的。”
“我妈到底去哪了?她为什么不要我们了?”我脸上依旧泪痕未干。表姐犹豫再犹豫,终于下决心告诉我实情:“我告诉你啊,你妈去安徽了。等她在那边落下脚,马上回来接你们姊妹俩过去。”
安徽?安徽是哪里?母亲为什么要去安徽?我一时呆住,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母亲抛弃我们了!母亲扔下我和8岁的妹妹独自远走了,不再保护、不再爱怜我们了!为什么???我对母亲有了怨恨。
我整整一天没吃饭,哭累了就昏沉睡去。梦里是母亲决然而去的背影,我和妹妹站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呼唤母亲,泪流成河……
在我平静下来后,红英表姐找我谈了一次话,我这才理解了母亲的一番苦心。
原来,红英表姐有个小姑子正好远嫁于安徽农村,母亲走投无路,只好听了红英表姐的建议,去安徽谋生。母亲之所以不带着我和妹妹一起走,是怕有两个“拖油瓶”跟着不好找对象。母亲走时交代红英表姐,叫我和妹妹先回父亲的老家——赵家园找我的爹爹、大伯和姑妈去,让他们照顾我们一段时间。待她在安徽找到合适人家,马上来信让表姐送我们过去。
可是,在父亲的老家,我们能够找到亲情吗?
12
我是在一个阴雨的早晨牵着妹妹的手回我们的老家赵家园的,从表姐家到赵家园有三四公里路,父亲在世时带我从这条路上走过无数次去爹爹家,我还依稀认得路线。那也是回家的路呀!
路是苏中农村的那种常见的黄土路,这种泥土沾水后很粘,下着雨的天,我和美华的鞋上走不多久就粘上了一大块,甩一甩掉一点,走两步又沾一大坨。狠狠一甩,泥巴没掉,鞋倒飞出去了。
我和美华就一路走,一路甩泥、捡鞋。美华不小心摔了一跤,浑身上下都是泥。美华“呜呜”地哭,我沮丧至极,向往地安慰妹妹:“到了爹爹家就好了,到爹爹家正好吃中饭。”
而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我和妹妹跌跌爬爬、满身泥水地终于回到自己的老家时,我们面对的竟是一张张义愤填膺、冷嘲热讽、漠不关心的脸。
大伯说:“我也有儿子有孙子,我哪养得起你们两个小东西?”
姑妈说:“我是养得起,我不养!你们的娘不是很有本事吗?找你们有本事的娘去!家败光了,就拍拍屁股走了,让赵家替她养女儿,没门!”
84岁的爹爹已是老态龙钟,他是靠家境富裕的姑妈养活着的。爹爹用满是同情、怜悯的目光看着我和美华,说:“现在什么也不要说,亲不亲赵家人,先给俩孩子弄点饭吃。”
姑妈说:“喂猪也不给她们吃,谁知道是不是她娘施的苦肉计?”
这是怎样的一种侮辱?这是怎样的一种刺痛?
我的头“嗡”的一声发胀了,我尖瘦的小脸一定也胀得通红,我愤怒而仇恨地冲姑妈那张圆润富态的脸说:“姑妈,你记着,我们就是讨饭也不到你家门上,你家富不会富一辈子,我家穷也不会穷一辈子!”
说罢,我拉着美华飞奔着离开了爹爹家,我听到爹爹在身后焦急的喊声。我们头也不回。在奔跑的同时我是哭着的。我小小的心里满是膨胀的屈辱与仇恨!也就是那一天,我在心里立下两个誓言:一、从此与赵家所有人一刀两断!二、一定要出人头地!
在此后的十多年里,冷漠亲情对我的伤害如蛇般盘踞在我心里,我恨他们的落井下石,恨他们的冷酷无情,我不肯原谅这些血浓于水、但情薄如纸的亲人——尽管我刻骨铭心地思念他们,惦记他们。但是我固执地不与他们联系,一次次地抑制自己想给他们写信问好的强烈冲动,即使十多年后我回老家给已经去世的爹爹上坟,远远地看到因病瘫痪的大伯坐在门口晒太阳,我也转脸视而不见——我以为可以用冷漠报复冷漠,用绝情惩罚绝情,让他们终身活在悔恨和痛楚中。可是,当他们日后一一离开这个世界之后我才明白,最终,我惩罚的是我自己——除了他们,我也将一直生活在内疚和悔恨中。虽然我内心早已原谅了他们,但却再也没有机会对他们说“原谅”。所谓仇恨,不过是小小年纪里自卑和逆反心理的作祟吧。但是,当我领悟到这些时,爹爹家屋后的竹林里,已经多添三座坟茔了。我唯有在亲人的坟头,用纸钱和磕头,请求他们原谅我年幼无知的莽撞。亲人间的仇恨,是多么无聊与可怕!
然而当时,除了仇恨,我不懂得原谅。
那天,我在爹爹的凄切呼唤中,头也不回地拉着妹妹飞快地跑出赵家园,再次冲进了雨中。那是怎样的一个雨天呀!我永远记得那天的雨,绵密、惆怅、忧伤,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灰网,笼罩着无家可归的我和妹妹。
走投无路。
姐姐,我们去哪儿?美华饥饿的小脸像天一样灰。
我的心像掉在地上的雨滴一样,又疼又碎。我捏紧美华的手,我们唯一的路只有回红英表姐家了。雨天黑得早,加上美华饿得走不动,我们像两只被雨水淹没的小蚂蚁,在人生的泥泞里苦苦爬行。
路边的农家已经点亮了煤油灯,开着的门内有饭菜的香味,也有晃动的人影和大人呵斥小孩的声音,我真羡慕那个被父母呵斥的小孩子——如果此刻让我喝一碗粥,不在雨地里流浪,即使被父母打骂也是幸福的呀!
美华实在走不动了,我蹲下去,美华小猫一样趴到我背上,饥饿与负重让我有一刻的眩晕,想起不知身在何方的母亲,一串眼泪掉在了雨地里。
等我再也背不动美华了,我放下她,我俩蹲在路边,手按着胃部,大口吞着口水。路边的地里长着韭菜一样生机勃勃的麦苗,那是白面的希望,与我此刻的饥饿无关。
路边有户人家,门半开着,屋里没什么声音,但有铲锅的声音,好像是吃了饭,要洗碗了。美华小声喊:“姐,我饿。”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要饭更难为情的了,我像咽下口水一样咽下胆怯和自卑,踟蹰着来到那户人家门口,怎么开口呢?说什么?
我站在门口的暗影里咬着手指,我希望门里有人出来,有人问我:你们是不是讨饭的?讨饭在乡下太司空见惯了,但都是些老人,像我和妹妹这样的小叫花子倒是罕见。
终于等到门里有人出来,是准备关门的,我在暗影里轻轻咳了一声,一个女人惊叫一声,走近了看我,连声问:“你是哪家的?怎不回家?在我家门口做啥?”
我没说话,眼泪刷地涌出眼眶。
女主人看看我,再看看蹲在路边的美华,美华终于哭出声来,我终于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姨,我们饿……
女主人看看我们,把关了一半的门复又推开,一手拉一个,把我和美华拉进了她的家。
那晚,我们补偿了一天的饥饿,尽管只是玉米粥和咸菜,可那香香的滋味终生难忘。更难忘的是那个脸上长着蝴蝶斑的妇女,家里只有她和她4岁的儿子,她耐心地看着我和美华呼呼地喝粥,我偶尔抬头,竟看见她眼里飘忽着亮晶晶的液体。
从此我知道什么叫与人为善。
那晚,我和美华在那户人家的灶门前的稻草堆里睡了一夜,稻草的清香弥漫了整个梦境。这段乞讨经历成了我人生中最难忘的一个细节,陌生人的爱心与亲人们的冷漠、刻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小小的心从那时起便盛满感激与仇恨!
第二天,我和美华继续赶路,走投无路的我和美华只得重又回到了红英表姐家,表姐义无返顾地收留了我们。那是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因怕杨东启听到风声追踪而至,我和美华平时从不出门。我们像两只不敢见天日的小老鼠,躲在表姐家的三间屋子里,望眼欲穿地等着远方母亲的消息。
这时的我和美华彻底失了学,每天听着表姐家屋后的小学里传出的朗朗书声,我羡慕而伤心。我还能读书吗?我在地上一遍遍划写这样的文字。我对自己的明天充满忧虑。
13
有关杨东启的消息也被时常在外做工的表姐夫一点点带回来:杨东启对我们的“不辞而别”大为恼怒,我家的两头已经长膘的肥猪不幸成了他的刀下祭品。也许他觉得我们的逃离对他来说是一种羞辱,他揣着一把杀猪刀疯狂地四处找寻我们的踪迹。
我家几乎所有的亲戚家他都在半夜造访过,所到之处,莫不恶言相胁:要是被他发现谁家收留了我们,他绝对一把火烧了这家的房子。好在我家亲戚都说我们可能都已到了外地,加上红英表姐家住得偏僻,平时几乎素无往来,红英表姐家暂时倒是个安全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