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2016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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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微像文化 阅文集团)(1)

英雄

文/钛艺

其一

此刻,石田伸夫正坐在一家装饰考究的酒吧里。

因为不常来这种地方,所以他总觉得非常拘束。毕竟平时只和同事去公司附近的小酒吧喝着角鲨头合十礼白啤或者罗格的榛子棕啤,借着酒精谈天说地,旁边的人都吵吵嚷嚷,他们便也抬高嗓门说话。而这里,只有几位穿着得体的客人坐在酒吧的一角,说话声音也不大。一台衣着考究的机器服务生把调酒师调好的酒端到客人那里,它的外表很像人类,但内核还是功能有限的A.I.,所以很容易从行为举止上识别出来。

当木质吧台后面的调酒师问他要点些什么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舌头就像打了结,把厚厚的酒单翻看半天,最后才要了一杯VOSS矿泉水。不同的基酒和辅酒在调酒师身后的橱架上排得满满当当,不太明亮的灯光打在通透的瓶身上面,令人眼花缭乱。

见到她之后再点调酒吧……他想道。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酒吧的木门被推开,有着一朵大大的白色鸢尾花图案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传来高跟鞋的嗒嗒声。

她来了。

“惠美子,晚上好。”他转过身去,然后向她打招呼。

“晚上好。”她微笑着回答。

她变了,这是他看到她后的第一印象。身穿白色晚礼服的她露着双肩,锁骨的线条非常迷人,而晚礼服也非常贴合她的身材,在款款而至的步履中将她衬得风韵十足。她的秀发上巧妙地别着一个发卡,发卡的做工很精致,宛如一件艺术品,不过他一眼就看出那是一个脑电波的扫描器。他刻意忽视这一点,然后将她尽收眼底。她出落得如此成熟,使他怀疑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少女是否已经彻底消失。不过她时不时撩起耳边头发的姿势又和当年别无二致,这令他安心不少。

那个少女还悄然藏在某处,会在不经意的举手投足之间出现在他的面前。

“打算点些什么呢?”惠美子问道。

“想为你点一杯白色佳人。我自己的话会要一杯朱拉小岛的威士忌。”这是他刚才浏览酒单时记住的两款酒。见到她之后,他确信白色佳人会跟她很搭配。

石田伸夫完成下单,调酒师先调白色佳人。他将自己凿的三枚球冰夹入雪克杯中,用盎司杯分别量取二点五盎司的添加利十号金酒、一点五盎司的君度力娇酒、一盎司的鲜榨柠檬汁,依次倒入雪克杯后,又滴入几滴鸡蛋清,充分摇晃,直到杯壁上挂霜为止。将混合均匀的液体过滤到马天尼杯中,放上柠檬皮做的旋花,一杯白色佳人就做好了。调酒师在杯子下方搁了一块杯垫,一并推到她的面前。她小心捏着马天尼杯的细杯梗,然后看着酒体在吧台的灯光下发出银白色的光辉。石田伸夫觉得这纯净冷艳的调酒确实宛如眼前的佳人。

“浓烈的金酒口味和悠长的柠檬香气搭配平衡,的确非常好喝。”她轻轻啜了一口调酒,然后对调酒师说道。

“您合意就好。”调酒师微微点头。

接着他利落地凿下一大块冰球,丢入一个剔透的水晶岩石杯里,再倒入两盎司朱拉小岛预言新单一纯麦芽威士忌,很快地做好了石田的酒。

石田伸夫啜了一口,感觉四溢的酒香充斥着自己的味蕾。他微笑着向调酒师点点头,调酒师也点点头,便去清理刚才用过的器具了。

“最近过得如何?”惠美子问道。

“只能说是得过且过。自从工作之后,每天既没有特别开心的事情发生,也鲜有让人特别痛苦的事情。可能磨损的事情会很多,但习惯之后也没觉得怎样。或许,最令人痛苦的事情就是‘习惯’二字了吧……”伸夫慢慢说道。

“嗯,我对这一点特别感同身受。等习惯了生活中的一切磨损之后,每天在盥洗室照镜子时,会发现镜子中的自己非常陌生。”她摇摇头。

“是啊。也许镜子中存在的只是一团混沌。”他苦笑道。

“嗯。”她点头回应。

“话说,有时能在电视中看到坂上广。没想到他真的以打棒球为生了,而且还很出色。”

“毕竟是一份工作,所以其中还是有很多磨损人的事情发生。”惠美子看着手中的调酒,然后转过头来看着石田问道,“你结婚了吗?”

“没有。”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为什么呢?”

“大概是没有碰到合适的人吧。”他摇摇头,然后问道,“你和坂上广呢?现在过得怎么样?”

“刚离婚。”她抬起左手,看着无名指上残留的戒指痕迹,接着说道,“我的姓名也从坂上惠美子改回了小松惠美子。”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石田伸夫不知道说什么好。

“嗯,不必担心我。我还好。”

“哦?”石田伸夫听出了她的话外之意。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去和广见见面。他的状态不太好。”惠美子的微笑中带着若隐若现的阴翳。

“你知道我的工作。莫非是和这方面有关系?”

“嗯……是的。他这段时间一直在用‘那个’……”

“那个”啊。伸夫的脸上不由得阴沉起来。没想到自己曾经最好的朋友也会和“那个”扯上关系,他不由得攥紧自己的右手。

“去帮帮坂上广吧。我想他现在需要你。”惠美子伸出双臂,握住他的双手。当伸夫感受到惠美子的右手异于常人的冰冷时,过往的时光就像山涧的溪流,缓缓流进他的心里。

“嗯,好的。这个时间已经太晚了,明天一早我就会跟他联系。”伸夫答应下来。同她聊了很久。到了午夜时分,惠美子准备起身回家。石田伸夫为她拦了一辆出租车,自己则慢慢走回到公寓中。结果他躺在床上久久没有入眠。不管是惠美子还是坂上广,他和他们已经有十多年没见过面了。

他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那时的坂上广不管是在作业本上还是在试卷上,总把自己姓名中的“广”用片假名“ヒロ”来写。他问坂上广为什么要这么做,坂上广笑嘻嘻地回答说:“因为我想成为‘ヒーロー’(英雄)。”

儿时,他们三个人天天黏在一起,形影不离。喜欢棒球的坂上广经常扛着一根大大的球棒,而惠美子和伸夫会跟在他的身后。三个人一起去河边钓鱼,去附近山上的林子里捉独角仙和蝉,在棒球场陪坂上广练习挥棒和传接球。那时候广已经开始有意识地研究各种变化球的扔法,比如弹指球握法、滑球握法、指叉球握法和变速球握法之类的,然后看这些握法的球路究竟有什么区别。但由于力量训练还没跟上,直球依旧是广的主要投法。假期临近结束时,广和伸夫会一起去借惠美子的作业来抄。两个人拜托惠美子的样子总让她忍俊不禁,于是她每次都败下阵来。三个人会轮流去广和惠美子的家里,两个男生狼狈地同作业交战,而惠美子会在一旁看书。

突然,伸夫想起了他们一起在林中唱的儿歌。那首儿歌的名字叫作《手掌伸向太阳》。

我们大家都活着,因为活着,所以要唱歌。

我们大家都活着,因为活着,所以会感到悲哀。

把手掌伸向太阳,仔细透视一下,

可以看到,我鲜红的血液流动。

不管是蚯蚓,还是蝼蛄,或是水蝽,所有这些生物,

大家都活着,所以都是朋友。

想到这里,伸夫不由得在自己黑暗的房间里发出了长长的叹息。

其二

当晚,石田伸夫睡得并不好,不知为何,他不断从睡梦中醒来。这样一直折腾到了第二天早晨,反而睡意尽失。他看着枕头边的闹钟显示着6:10,只得从床上起来,喝一杯水来抚平喉咙里的干涩。

到办公室之后,他拨通了从惠美子手中拿到的电话号码。在对方接通前,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你好。请问是哪位?”对面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是坂上广吗?我是石田伸夫。”明明对方看不到,伸夫还是摆出了平时面对患者时的笑容。

“啊,是你小子啊!好久不见!”那边传来了爽朗的问候。

“嗯,好久不见。”

“看来,惠美子去找你了吧?”

“嗯……是的。”伸夫本想否认,不过最后还是如实回答。如果真想帮助别人的话,诚实是最重要的方法。

“那么,石田大夫,我会成为你治疗的对象吗?”

“昨天听了惠美子的描述,感觉还不至于此。不过,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还是想和你见见。”

“嗯,好啊,没问题。今晚怎么样?我一会儿把我的公寓地址发给你。”

“好的,我八点左右到。”确认地址之后,伸夫回答道。

“那么到时候见了!”

伸夫翻看着手边的资料。他所在的小组一直在研究某种大脑交互装置的副作用。这种交互装置在伸夫出生以前就已被发明出来,它的外形像一个头戴式的大耳机,罩在耳朵处的部分也的确起到耳机的作用,只不过起主要作用的是两个耳罩之间的连接部分,该部分可以对人的脑电波进行扫描,同时发出微波来促使人的大脑产生视觉。后来改进的型号甚至取消了耳机,五感均由该设备产生。另外,这个设备的末端会伸出一根线,这条线既提供电源,又提供网络,使用者可以直接通过这个交互设备上网冲浪。当然,由于是通过微波来使大脑产生对应的感官刺激,所以这个设备的穿戴时间不可以太长,不然的话,不但会引起大脑的热效应和能量沉积,也会造成脑组织钙溢出增加、细胞膜破裂以及酶活性变化之类的非热效应。不过,这只是副作用中不太重要的一种,使用者完全可以通过控制使用时间来规避。令人头疼的是一种特殊的状况——通过使用设备登录某些网址,这些网址可以自动修改微波发生装置,使其产生直接刺激人脑内阿片受体的微波,促使抗痛神经元分泌内啡肽等物质,阻止痛觉传入神经通路。这就像在人体内注射了吗啡一样,刺激人体阿片受体后不仅能够发挥镇痛的效果,还可以产生快感。在这种状态下,该交互装置就会带来非常麻烦的副作用——成瘾性。

不仅有成瘾性,而且这种交互装置的使用可以使成瘾者不会在现有的尿检中被检测出来。实际上,因为这些副作用的缘故,全世界的政府都封杀了该交互设备,后来的改进型只允许拥有对脑电波进行扫描的作用——就像惠美子的发卡一样,那是一种小巧如发卡形态的交互设备,可以用于对设备的单向控制。但瘾君子们却是发现了新大陆!不必受制于坐地起价的毒品卖家,也不用在交易的时候担惊受怕,多么理想……带有微波功能的交互装置顿时横扫整个地下交易市场。

于是,伸夫想起了那个人。

“那个人”是伸夫一直以来对他的称呼。他是石田伸夫在生物学上的父亲,但伸夫从不称他为父亲。他是一个瘾君子,早年喜欢飞叶子,后来注射甲基苯丙胺。随着政府对苯丙胺类毒品的严厉打击,找不到货源的他不得不从地下黑市搞到一个带有微波功能的交互装置。这自然不如注射甲基苯丙胺来得爽快,但也聊胜于无。每到那个人毒瘾发作的时候,母亲就会赶快把伸夫支出去,因为那个人每次都会把母亲暴打一顿,然后才戴上交互装置快乐一番。

对于伸夫而言,这简直是地狱一般的时光。他独自坐在公园的秋千上,周身就像隔了一层材质不明的薄膜,将阳光和其他孩童的欢声笑语通通隔绝。直到晚上八九点,他甚至不再能感受到饥肠辘辘的痛苦,才慢慢起身回家。那个人已不知所踪,母亲故意把家里的灯都关掉,这样他就看不到母亲身上的伤痕。令人作呕的月光透过公寓的窗户照到屋里,母亲凭着这点儿微弱的光芒在狭窄的厨房里简单热着食物。他忍不住哭了起来,但又不想让母亲听到。

后来,他试图反抗那个人。有一次他故意待在门口,等那混蛋暴打完母亲戴上头盔之后,他冲进公寓,跑到厨房拿起菜刀。

“如果你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了,那由我来动手好了!”倒在地上的母亲死死抱住了他的腿,然后对他说道。

伸夫不忍自己的母亲成为杀人犯,于是只好作罢。两人抱头痛哭,而那个人却堕入极乐的云雾中,对公寓里发生的事情丝毫没有察觉。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这种情况更具有讽刺性的事物存在了。

这充满霉湿气味的小小公寓是禁锢一切幸福的牢笼,成了离神明最远的地方。

更难以忍受的是,在学校里他还受到同学的欺凌——孩子们从自己的家长那里知道了那个人是瘾君子的事情,所以伸夫毫无疑问地被他们孤立起来。由于学校的某些课程需要戴虚拟现实的VR设备,这种诞生于前世代的装置可以通过栩栩如生的视觉来帮助学生去理解书本所不能传达的知识细节,比如美术课,或者是生物课,对于挑起学生的兴趣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由于这套装置和大脑交互装置过于相似,每次上这类课程的时候,伸夫都会把这个装置偷偷摘下来,被同学得知后,他被孤立得更厉害了。有时他的桌子上会被涂上“瘾君子”的字样,有时他的鞋橱中被人塞满垃圾。老师对这种现象也束手无策,伸夫只能麻木地忍受着。

他诅咒着世界上的一切——他诅咒着自己的同学,他诅咒着那个人,甚至诅咒自己的母亲。

如果自己没有被生下来该有多好!为什么自己的母亲会遇上那个人?为什么还要把自己带到这个该死的世界上?这是伸夫在孩童时期每天都在反复想的事情。

最终,伸夫想到了死。生活的泥潭深处潜伏着名为“死”的存在,石田每天都注视着“死”,而“死”也从那里注视着他。幸运的是,他并未尝试着迈过那条线。如果非要去找这份幸运的源头,也许正是广和惠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