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旧事回望(5)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我自此后,禁绝思虑,又十年不见灯塔,我心不乱。
这半个月来,海上瞥见了六七次,过眼时只悄然微叹。失望的心情,不愿它再兴起。而今夜浓雾中的独立,我竟极奋迅地起了悲哀!
丝雨蒙蒙里,我走上最高层,倚着船栏,忽然见天幕下,四塞的雾点之中,夹岸两嶂淡墨画成似的岛山上,各有一点星光闪烁——
船身微微地左右欹斜,这两点星光,也徐徐地在两旁隐约起伏。光线穿过雾层,莹然,灿然、直射到我的心上来,如招呼,如接引,我无言,久——久,悲哀的心弦,开始策策而动!
有多少无情有恨之泪,趁今夜都向这两点星光挥洒!凭吟啸的海风,带这两年前已死的密愿,直到塔前的光下——
从兹了结!拈得起,放得下,愿不再为灯塔动心,也永不作灯塔的梦,无希望的永古不失望,不希冀那不可希冀的,永古无悲哀!
愿上帝祝福这两个塔中的燃灯者!
——愿上帝祝福有海水处,无数塔中的燃灯者!愿海水向他长绿,愿海山向他长青!愿他们知道自己是这一隅岛国上无冠的帝王,只对他们,我愿致无上的颂扬与羡慕!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八日,太平洋舟中
九
只这般昏昏的,匆匆地别去,既不缠绵,又不悲壮,白担了这许多日子的心了!
头一天午时,我就没有上桌吃饭,弟弟们唤我,我躺在床上装睡。听见母亲在外间说:“罢了,不要惹她。”
伤了一会子的心——下午弟弟们的几个小朋友来了,玩得闹哄哄的。大家环着院子里一个大莲花缸跑,彼此泼水为戏,连我也弄湿了衣襟。母亲半天不在家,到西院舅母那边去了,却吩咐厨房里替我煮了一碗面。
黄昏时又静了下来,我开了琴旁的灯弹琴,好几年不学琴了,指法都错乱,我只心不在焉地反复地按着。最后不知何时已停了弹,只倚在琴台上,看起琴谱来。
父亲走到琴边,说:“今晚请你的几个朋友来谈谈也好,就请她们来晚餐。”我答应着,想了一想,许多朋友假期中都走了,星虽远些,还在西城。我就走到电话匣旁,摘下耳机来,找到她,请她多带几个弟妹,今夜是越人多越好。她说晚了,如来不及,不必等着晚餐也罢。那时已入夜,平常是星从我家归去的时候了。
舅母走过来,潜也从家里来了。我们都很欢喜,今夜最怕是只有家人相对!潜说着海舟上的故事和留学生的笑话,我们听得很热闹。
厨丁在两个院子之间,不住地走来走去,又自言自语地说:“九点了!”我从帘子里听见,便笑对母亲说:“叫他们开饭吧,厨师父在院子里急得转磨呢!——星一时未必来得了。”母亲说:“你既请了她,何妨再等一会儿?”和我说着,眼却看着父亲。父亲说:“开来也好,就请舅母和潜在这里吃吧。我们家里按时惯了,偶然一两次晚些,就这样的鸡犬不宁!”
我知道父亲和母亲只怕的是我今夜又不吃饭,如今有舅母和潜在这里,和星来一样,于是大家都说好——纷纭语笑之中,我好好吃了一顿晚饭。
饭后好一会儿,星才来到,还同着宪和宜,我同楫迎了出去,就进入客室。
话别最好在行前八九天,临时是“话”不出来的。不是轻重颠倒,就是无话可说。所以我们只是东拉西扯,比平时的更淡漠、更无头绪,我一句也记不得了。
只记得一句,还不是我们说的。
我和星、宜在内间,楫陪着宪在外间,只隔着一层窗纱,小孩子谈得更热闹。
星忽然摇手,听了一会儿,笑对我说:“你听你小弟弟和宪说的是什么?”我问:“是什么?”她笑道:“他说,‘我姊姊走了,我们家里,如同丢了一颗明珠一般!’”她说着又笑了,宜也笑了,我不觉脸红起来。
——我们姊弟平日互相封赠的徽号多极了!什么剑客、诗人、哲学家、女神等等,彼此混谥着。哪里是好意?三分亲爱,七分嘲笑,有时竟等于怨谤,一点经纬都没有的!比如说父亲或母亲偶然吩咐传递一件东西,我们争着答应,自然有一个捷足先得,偶然得了夸奖,其余三个怎肯甘休?便大家站在远处,点头赞叹地说:“孝子!真孝顺!‘二十四孝’加上你,二十五孝了!”结果又引起一番争论。
这些事只好在家里通行,而童子无知,每每在大庭广众之间,也弄假成真地说着,总使我不好意思——
我也只好一笑,遮掩开去。
舅母和潜都走了,我们便移到中堂来。时已夜午,我觉得心中烦热,竟剖开了一个大西瓜。
弟弟们零零落落地都进去了,再也不出来。宪没有人陪,也有了倦意。星说:“走吧,远得很呢,明天车站上送你!”说着有些凄然。——岂知明天车站上并没有送着,反是半个月后送到海舟上来,这已是我大梦中的事了!
送走了她们,走入中间,弟弟们都睡了。进入内室,只父亲一人在灯下,我问妈妈呢,父亲说睡下了。然而我听见母亲在床上转侧,又轻轻地咳嗽,我知道她不愿意和我说话,也就不去揭帐。
默然片晌,——父亲先说些闲话,以后慢慢地说:“我十七岁离家的时候,祖父嘱咐我说:‘出外只守着三个字:勤,慎……’”
没有说完,我低头按着胸口——父亲皱眉看着我,问:“怎么了?”我说:“没有什么,有一点心痛……”
父亲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说:“不早了,你睡去吧,已是一点钟了。”
回到屋里,抚着枕头也起了恋恋,然而一夜睡得很好。
早饭是独自吃的,告诉过母亲到佟府和女青年会几个朋友那里辞行,便出门去了。又似匆匆,又似挨延的,近午才回来。
入门已觉得凄切!在院子里,弟弟们拦住我,替我摄了几张快影。照完我径入己室,扶着书架,泪如雨下。
舅母抱着小因来了,说:“小因来请姑姑了,到我们那边吃饺子去!”我连忙强笑着出来,接过小因,偎着她。就她的肩上,印我的泪眼——便跟着舅母过来。
也没有吃得好:我心中的酸辛,千万倍于蘸饺子的姜醋,父亲踱了过来,一面逗小因说笑,却注意我吃了多少,我更支持不住,泪落在碗里,便放下筷子。舅母和嫂嫂含着泪只管让着,我不顾地站了起来……
回家去,中堂里正撤着午餐。母亲坐在中间屋里,看见我,眼泪便滚了下来。我那时方寸已乱!一会儿恐怕有人来送我,与其左右是禁制不住,有在人前哭的,不如现在哭。我叫了一声“妈妈”,挨坐了下去。我们冰凉颤动的手,紧紧地互握着臂腕,呜咽不成声!——半年来的自欺自慰,相欺相慰,无数的忍泪吞声,都积攒了来,有今日恣情的一恸!
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来劝,恐怕是要劝的人也禁制不住了!
我释了手,卧在床上,泪已流尽,闭目躺了半晌,心中倒觉得廓然。外面人报潜来了,母亲便走了出去。小朋友们也陆续地来了,我起来洗了脸,也出去和他们从容地谈起话来。
外面门环响,说:“马车来了。”小朋友们都手忙脚乱地先推出自行车去,潜拿着帽子,站在堂门边。
我竟微笑了!我说:“走了!”向空发言似的,这语声又似是从空中来,入耳使我惊慑。我不看着任一个人,便掀开帘子出去。
极迅疾的!我只一转身,看见涵站在窗前,只在我这一转身之顷,他极酸恻地瞥了我一眼,便回过头去!可怜的孩子!他从昨日起未曾和我说话,他今天连出大门来送我的勇气都没有!这一瞥眼中,有送行,有抱歉,有慰藉,有无限的别话,我都领会了!别离造成了今日异样懂事的一个他!今天还是他的生日呢,无情的姊姊连寿面都不吃,就走了!
走到门外,只觉得车前人山人海,似乎家中大小上下都出来了。我却不曾看见母亲。不知是我不敢看她,或是她隐在人后,或是她没有出来。我看见舅母、嫂嫂,都含着泪。连站在后面的白和张,说了一声“一路平安”声音都哽咽着,眼圈儿也红了。
坐车、骑车的小孩子,都启行了。我带着两个弟弟、两个妹妹,上了车,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马一扬鬣,车轮已经转动。只几个转动,街角的墙影,便将我亲爱的人们和我的,相互的视线隔断了……
我又微笑着向后一倚。自此入梦!此后的都是梦境了!
只这般昏昏地匆匆地一别,既不缠绵,又不悲壮,白担了这许多日子的心了!
然而只这昏昏地匆匆地一别,便把我别到如云的梦中来!九个月来悬在云雾里,眼前飞掠的只是梦幻泡影,一切色、声、香、味、触、法,都很异样,很麻木,很飘浮。我挣扎把握,也撮不到一点真实!
这种感觉不是全然于我无益的,九个月来,不免有时遇到支持不住的事,到了悲哀宛转,无可奈何的时节,我就茫然四顾地说:“不管它吧,这一切原都在梦中呢!”
就是此刻的突起的乡愁,也这样迷迷糊糊地让它过去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三日,北京
十
只是这般昏昏地匆匆地一别,既不缠绵,又不悲壮;然而前天我追写的时候,我的眼泪流的比笔尖移动得还快!亭中寂寂,浓密的松枝外,好鸟时鸣,嫣红姹紫开遍;而我除了膝上的纸笔和一方湿透的纱巾外,看不见别的!
我写时不须思索,没有着力,而回忆如大河泛决,奔越四流。我恨不能百管齐下,同时描述了每一段时间,每一个人,每一端思念!
我写时因呜咽而中断了好几次,归结只写了顾一失百的那一篇,而那一篇中的每一小段都是无尽,每一小段都能演绎到千万言!
文艺既凭借着主观的欣赏,我写时如雨的眼泪,未必能普遍地感动了世间一切有情。但因着字字真切的本地风光,在那篇中提名的人,绝不能不起一番真切的回忆,而终于坠泪,第一个人就是我的母亲!
我远道寄回这几篇去,我不能伴她同读,引动她的伤感后,不能有即时笑语的慰藉,我诚何心?
然而不须感伤,我至爱的母亲!我灵魂是躯壳的主宰,别离之前,虽不知离愁深刻到如斯,而未尝不知别离之苦。我要推却别离,没有别离敢来挽我。为着人生,我曾自愿不住地挥着别泪,作此“弱游”!
别的都不说,只这昏昏地匆匆地一别,先在世上绝对地承认了一个“我”的存在,为幸已多!
乡愁每深一分,“我”的存在就证实了一分,——何以故?因我确有个感受痛苦的心灵与躯壳故!
既承认了“我”,就不能不承认宇宙中无量数的“他”,更不能不承认了包罗一切的“生命”,以及生命中的一切。
我既绝对承认了生命,我便愿低头去领略。我便愿遍尝了人生中之各趣,人生中之各趣我便愿遍尝!——我甘心乐意以别的泪与病的血为贽,推开了生命的宫门。
我曾说:
“别离碎我为微尘,和爱和愁,病又把我团捏起来,还敷上一层智慧。等到病叉手退立,仔细端详,放心走去之后,我已另是一个人!
“她已渐远渐杳,我虽没有留她的意想,望着她的背影,却也觉得有些凄恋。我起来试走,我的躯体轻健;我举目四望,我的眼光清澈。遍天涯长着萋萋的芳草,我要从此走上远大的生命的道途!感谢病与别离。二十余年来,我第一次认识了生命。”
所以,不须伤感,我至爱的母亲!凭着血与泪,我已推开了生命神秘的宫门。因着巨大的代价,我从此要领受人生,享乐人生。
不须伤感,我至爱的母亲!悲哀只是一霎时,我的青春活泼的心,绝不做悲哀的留滞。日来渐惯了单寒羁旅,离愁已浅,病缘已断;只往事忽忽追忆,难得当日哀乐纵横,贻我以抒写时的洒落与回味!
不须伤感,我至爱的母亲!往事的追写,绝不会摧耗了我的精神,有把笔的可能,总未到悲哀的极致。母亲寄我的信中曾有:“除夕我因你不在,十分难过,就想写信,提起笔来,心中一阵难受,又放下了笔,不能再写……”可知到了悲极,绝无能力把笔!我只洒洒落落写来,写完心释。投笔之后,就让它从此成为“往事”,不予以多一刻的流连!
往事愿都撇在一边!——现在我收了纸笔,要在斜阳中下了山亭。春光真明媚!芊芊无际的山坡上,开了万树不知名的黄的、白的、红的、紫的花,内中我只认得樱花已开,丁香已含苞,杨柳的嫩黄与松枝的深绿,衬以知更雀的红胸,真是异样的鲜明!此行循着紫罗兰路,也许采些野花归去。
愿上帝祝福母亲!
愿上帝祝福母亲!
一九二四年五月十九日,青山
注:
每篇末的日月,是那段“往事”发生的时期与地点和写作的时地,是不相干的——作者原注。
另,第三篇篇末日期“一九二四年二月三十日夜”疑作者误
记。——编者按。
(原载《小说月报》一九二四年第十五卷第七号)
●我的同班
L女士是我们全班男女同学所最敬爱的一个人。大家都称呼她“L大姐”。我们男同学不大好意思打听女同学的岁数,唯据推测,她不会比我们大到多少。但她从不打扮,梳着高高的头,穿着黯淡不入时的衣服,称呼我们的时候,总是连名带姓,以不客气的,亲热的,大姐姐的态度处之。我们也就不约而同,心诚悦服地叫她大姐了。
L女士是闽南人,皮肤很黑,眼睛很大,说话做事,敏捷了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