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的没落:斯宾格勒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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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译者导读:文化有机体的生命节拍(2)

斯氏按照类比的方法,把世界文化分为八个文化圈,它们是:埃及文化、印度文化、巴比伦文化、中国文化、“日神文化”(古希腊罗马文化)、“神秘的”文化(拜占庭—阿拉伯文化)、“浮士德式的”(即西欧的)文化、玛雅文化。此外,还有一个正在产生的俄罗斯—西伯利亚文化。斯氏认为,当以物质文明为主的时代兴起的时候,以精神文明为主的时代也就逐渐衰落了。他以此为依据,认为中国从秦汉时代开始没落,印度从阿育王时代开始没落,古希腊从亚历山大大帝时代开始没落,伊斯兰从穆罕默德时代开始没落,而西方从拿破仑时代开始没落。斯氏认为,浮士德式文化的寿命至多一千年或一千两百多年。他还错误地认为,文化之间的相互交流是不可能的,因为每一种文化都有自己独特的节奏、节拍和审美观;他以文艺复兴时期对古希腊罗马思想的接受为例说明这个问题:“浮士德式的”欧洲对罗马法的接受、“早期神秘的”拜占庭对古希腊罗马的形式的接受均是失败的。

斯氏认为,每一种文化都有自己的原始象征,即该文化的心灵的内在结构。埃及文化的原始象征是“道路”,阿拉伯文化的原始象征是“世界洞穴”,日神文化的原始象征是“单个的身体”,浮士德式文化的原始象征是“无限的空间”,中国文化的原始象征是“道的原则”,俄罗斯文化的原始象征是“无边无际的平原”。也许是由于对印度文化缺乏了解的缘故,斯氏并未提及印度文化的原始象征,笔者猜测,印度文化的原始象征可能是佛教的涅槃。

斯氏还把日神心灵的特点和浮士德式心灵的特点加以比较,指出前者的特点是赤裸的人的柱形立像、机械的静力学、对奥林匹斯山诸神的感性的崇拜、政治上零星出现的希腊城市、俄狄浦斯的厄运、男性生殖器的象征,后者的特点是赋格曲的艺术、伽利略的动力学、天主教和新教的教义学、推行内阁政治的巴洛克时期的那些伟大王朝、李尔王的命运和但丁《神曲》中的贝亚特丽斯的圣母玛利亚的理想,直到《浮士德》第二部分的结尾。

在谈到文化与文明的关系时,斯氏指出,文明是文化发展的最后阶段,是文化不可避免的命运,这是因为,文化像人和有机体(包括从最小的鞭毛虫到伟大的文化)一样,在经历了诞生、生长、成熟的阶段之后,最终进入了衰朽僵死时期,进入了机械运作的阶段。从新生到衰败,从幼年到老年,从创造到僵死,这就是文化的宿命。

斯氏按照音乐里的对位法,把文化和文明作了如下的对比:希腊的心灵对罗马的才智,时间的逻辑对空间的逻辑,作为历史的世界对作为自然的世界,作为有机体的世界对作为机械装置的世界,活生生的自然对死气沉沉的自然,完形对法则,自然的命运对自然的因果性,心灵的直觉本能对理智的抽象思维,生成对已成,观相术对系统化,心灵的活生生的肉体对心灵的木乃伊,等等。

斯氏指出,文明时期始于“重估价值”。在文明时期,所有传统的文化价值遭到了唾弃:体育运动取代了诗歌艺术创作,政治领域得到优先发展,文明的粗放的道路(政治上的扩张)取代文化的集约的即创造的道路,人民变成了群众或居民,他们脱离了大地,找不到目标和自己生存的意义。斯氏显然把世界城市(Weltstadt)跟乡下(Provinz,指首都和大城市以外偏僻、闭塞的地方)对立起来。在文化的鼎盛时期,在每一个偏僻的角落里都有人从事创造性的活动,而在文明的时期,世界的各个首都吸收了社会的所有能量,并把它加工成各种僵化的形式,而首都和大城市以外的落后地区则处于苟且度日的状态;所有的现象和事实成为了可兑换的东西,因为存在着各种各样的等价物——货币、比较表格、核对和比较的方法等等;机器、武器、机械装置、各种旨在把各部门的工艺学组织起来的机构挤走了诗歌、神话、个人的手艺;科学和艺术听命于政治和经济;艺术上的革新采取了耸人听闻的或哗众取宠的形式。斯氏对文明时期西方社会的各种现象的分析何等深刻和精辟,这对当今中国仍具有振聋发聩的启示作用。

斯氏宣称,西方文化自十九世纪以来就已经进入文明即没落时期。他同尼采、柏格森、韦伯、齐美尔一样,对现代工业化生产及其技术力量所带来的各种弊端和危险忧心忡忡。他崇尚的是生命的东西、心灵的东西、血液的东西,而现代文明推崇的则是机械的东西和理智的东西。他崇尚的是恺撒主义,主张用权力意志压倒金钱的独裁统治,而现代文明强调的是民主政治,突出的是金钱的主宰地位。所以他预言,现代文明即将终结。他向读者发出这样的忠告:“愿意的人,命运领着走;不愿意的人,命运拖着走。”(语出罗马哲学家塞涅卡。)

简要地分析介绍了斯宾格勒的文化形态学之后,笔者还想趁此机会就斯氏的文化形态学和俄罗斯著名社会学家尼古拉·雅科夫列维奇·丹尼列夫斯基(1822—1885)在其1869年发表的著作《俄国与欧洲》中提出的“文化历史类型”概念作一简单的比较。丹氏认为,历史是许多区域文明出现、形成、发展、灭亡的过程,因此,历史的自然体系应该建立在对发展过程中的各种文化历史类型的区分上。丹氏进一步指出,已有的线性历史观和传统的对世界历史的三分法都是站不住脚的,也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事实上,只有在某一种类型或文明的内部才能区分历史运动的不同形式,也就是古代史、中世纪史和近代史这些词所表示的意义。”丹氏抨击欧洲中心主义,主张文化多元论;为此,他提出十大文化历史类型,并认为各种文化历史类型都是平等的,它们之间只有特色不同,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丹氏把植物学和动物学的观念用于考察文化历史类型,认为它们均是自然界的有机体,遵循着自然界的普遍规律,由童年到少年,再到成熟期,然后衰老和消亡。

由此可见,斯氏和丹氏在一系列基本观点上惊人地吻合。俄籍美国社会学家索罗金(1889—1968)认为,斯氏至少是大体上了解《俄国与欧洲》这本书的。俄罗斯著名思想家别尔嘉耶夫曾断言:“丹尼列夫斯基是斯宾格勒的前驱,他表述了与斯宾格勒十分近似的思想。”[17]

无独有偶。斯氏的同时代人、德国社会学家滕尼斯(F.Tönnies,1855—1936)在《共同体与社会》(Gemeinschaft und Gesellschaft)一书中提出社会历史发展的两个基本类型模式。他把昨天的世界称为共同体,而把今天的世界称为社会,并把二者作了如下的对比:共同体是一种长久的和真正的共同生活,而社会只是一种暂时的和虚假的共同生活;共同体本身是一种活生生的有机体,而社会是一种机械的联动装置和人工制品。这使我们联想到斯氏对文化与文明的释义。斯氏在《西方的没落》中写道:“文化是一种诞生于某个地区的有机体,而文明是产生于文化的僵化的一种机械装置。”

滕尼斯进一步指出,这种没落(Verfall)的原因在于“阶级斗争破坏了它想改造的社会和国家。由于整个的文化突变成社会的和国家的文明,所以文化本身便以这种与之同源的形式宣告结束了”。[18]

滕尼斯在展望未来的时候,希望“作为社会的理性的国家必须作出决定,要么消灭(!)社会,要么通过改造更新社会”。[19]

和斯氏一样,滕尼斯把共同体看作一种有机统一体,而把社会看作一种机械统一体。前者具有本质意志(Wesenswille),后者具有选择意志(Kürwille)。本质意志主要基于情感动机,即人们的相互关系建立在血缘以及传统的和自然的感情纽带基础上;而选择意志主要基于思想动机即自由与理智的思考,即人们的相互关系是建立在目的、利益及以此为条件的人们之间保持一定距离的基础上。

滕尼斯和斯宾格勒在文化与文明问题上的共同看法并非是空穴来风,而是从十九世纪下半叶开始的西方浮士德式文化的危机在他们头脑里的反映。二者从不同的角度对西方文化进行了批判,滕氏从社会学的角度,而斯氏从文化学的角度。他们对文化与文明问题上的共同看法,可谓英雄所见略同。

最后,我还要简略地谈一谈《西方的没落》在创作形式上的特点。斯氏的这部巨著不是体系化的哲学著作,而是托马斯·曼所说的“理智小说”(intellektueller Roman),是哲学和文学水乳交融的一种文化现象。1924年,托马斯·曼在《论斯宾格勒的学说》(“über die Lehre von Spengler”)一文中写道:“这种批判性的哲学文学把批判的范围和诗的范围融合为一,消除了科学和艺术的界限,把经历化为血液输入思想,使形象获得了灵魂。”托马斯·曼还举出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几部具有代表性的著作,它们是尼采的被称为“理性的诗”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海尔曼·凯泽林伯爵的《一位哲学家的旅行日记》、恩斯特·伯尔特拉姆的优美的尼采传记、龚道夫的纪念碑似的歌德传记,还有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对于这种理智小说在艺术创作上的特点,尼采曾经写道:“完美的书指的是:1.形式,风格——理想的独白。一切具有‘学术’性质的东西,都应隐藏在深处。内心的热情、忧虑甚至软弱和惊慌失措,应予强调……尽量避免使用论证的方法,绝对使用个人的东西,诸如回忆录之类;赋予非常抽象的东西以非常生动活泼、充满血肉的形式。整个故事应看作个人所经历的痛苦的结果(只有这样,一切才会显得真实),避免‘描写’,所有的问题要用感情的、充满热情的语言加以表达。2.选择富有表达力的词语。最好选用军事用语。充当哲学术语的词尽可能选用德语词,并把它们铸成公式。3.作品的结构采用音乐的结构。4.整个作品的最后结局应该是灾难性的。”[20]

斯氏正是按照尼采对“完美的书”的要求创作《西方的没落》这部“理智小说”的。这部“小说”具有明显的音乐结构。如前所述,导言好比音乐里的主导动机,代表此小说的主导思想。音乐里的曲调通过对位法加以变调,最后再回到主导动机。《西方的没落》以西方文化的没落为主题,通过“观相术与分类学”、“命运的观念与因果性原则”、“心灵形象与生命感”等这些章节加以变调,再回到原来的主旨上。斯氏诗人的浪漫气质、对事物细腻的观察力和独特的表现力充分地展示出来。例如,第二卷开头写道:“傍晚时分,当夕阳西下的时候,你看到花朵一朵接一朵地闭合。此时,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会向你袭来,面对着盲目的、梦幻般的和与大地联系在一起的此在(Dasein),你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那沉默的森林,一声不吭的牧草地,这里的灌木丛,那里的藤蔓植物的卷须,都不再动了。只有风在摆弄着它们。只有小小的蚊虫是自由的;它仍在黄昏的微光中舞动着;想去哪里,就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