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沉水 龙涎与玫瑰(3)
诗写得不好,杜牧诗过于轻易,换了李贺,此等诗一天就能诌出七八首,大可不必呕心沥血。但引这首诗不是为了谈诗,而是为了谈蔷薇,谈植物分类学上的一个疑难。玫瑰属蔷薇科,此科包括众多花木,比如桃、梅、李、杏、苹果、梨、月季、樱花。古人当然不知何为蔷薇科,这些花木都各有名字,它们在自己的名字中被确切地识别,但只有玫瑰,它的名字常被遗忘,人们就漫不经意地把它称作“蔷薇”。唐人徐夤诗:“芳菲移自越王台,最似蔷薇好并栽。”宋人杨万里诗:“非关月季姓名同,不与蔷薇谱牒通。”明人陈淳诗:“色与香同赋,江乡种亦稀。邻家走儿女,错认是蔷薇。”——看起来,从唐朝到明朝,中国人一直分不清蔷薇和玫瑰,所以,你很难说那些摇曳于杜牧诗中的花其实是玫瑰还是蔷薇。
五代时后周世宗显德五年(公元958年),占城国王遣使朝贡,贡品中有十五瓶香水。占城在今之越南,不知当时操何种语言?反正翻译在缮写礼单时提笔就是一行:
蔷薇水十五琉璃瓶
于是,“蔷薇水”被封存在记忆中,持久地散发香味。《太平寰宇记》写道:“凡鲜华之衣,以此水洒之,则不黦而馥,郁烈之香,连岁不歇。”——这段话可以登在时尚杂志上,作某个牌子香水的广告,而在宋朝,从李师师到阎婆惜、从宋徽宗到浪子燕青的时尚男女们也都会因这段话而屏住呼吸,他们在想象中沉醉于华美的衣袖袍襟上郁烈的香气,如蔷薇花遍体开放。
是的,在那个时代,每一个鲜衣华服的男人和女人都像一个移动的花篮。如果你走在11世纪的开封大街上,忽然感到香气扑鼻而来,你就赶紧让路吧,因为他们就要来了——那是神话般的场面,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追忆道:
京师承平时,宗室戚里岁时入禁中,妇女上犊车,皆用二小鬟持香毬在旁,而袖中自持二小香毬,车驰过,香烟如云,数里不绝,尘土皆香。
也就是说,如果你回家时一身的香气,遭太太查问,你只要说:今儿碰上某某府里的小姐进宫。你就可以顺利过关了。“尘土皆香”,路人能不为之香乎?实际上,中古时代那些坐在车上的男人们也是香的,他们对身体之香的追求丝毫不让巾帼,比如北宋时有一位大臣赵卞,清正刚直,有“铁面御史”之名,按说是酷煞了的一个男子,但该老先生有个精致的习惯,家里长年累月烧着熏笼,每天脱了衣服随手往笼上一扔,再穿时香气袭人。这不是他的毛病,而是当时的风尚。所以如果你一鼻子闻到开封府,发现堂上打坐的黑包公也是一身香气,那并不是你的鼻子出了问题。
——2000年的1月,有一天,一群人围坐在一张椭圆形长桌前,一个人在说话,每个人都在等他说完,然后轮到自己说。你耐心地听着,你终于明白,原来他们在探讨“中产阶级价值观”。屋里很热,这是一幢发了大财的机构盖起的大楼,中央空调的温度充分显示着志得意满的富足。还不能抽烟,刚才你刚点上一根烟就有一位小姐走过来彬彬有礼地说:“对不起,先生,我们这里全楼禁烟。”你不知道什么是“中产阶级价值观”,你对此不感兴趣,于是你就走出会议室,在走廊里闲逛。不时有人匆匆走过,女的必穿套装,男的西服革履,每个人都是不胖不瘦,牙齿雪白,头发一丝不乱。他们的表情庄重,他们在工作,迎着他们的目光你感到自己成了某种透明的物体。你抽出一根烟,点着,你把烟灰弹在紫色的地毯上,你想:还用费尽口舌地探讨吗?这里就是一个中产阶级价值观的集中营,当然每个人都干净整齐,但他们的生活不可救药的无趣。
于是,你就有点怀念宋朝了,一身香气的“铁面御史”是有趣的,那是他的身体,他可以率性而为,要是胃口好就胖起来,要是烦恼多就瘦下去,爱干净当然就一尘不染,要是脏着舒服就扪虱而谈。他不必接受对身体的专制,他喜爱自己的身体,他甚至可以像浪子燕青或九纹龙史进,刺一身青。
在此之前,在唐朝,中国人优雅地放纵自己的身体,男人和女人身上的香气熏人欲醉。事情有时会有趣到滑稽的地步,比如唐朝有位老兄,每当开口说话,嘴里必先含上沉香或麝香,于是“方其发谈,香气喷于席上”(《开元天宝遗事》)。中国古人并非不曾发现自己的身体,他们发现的方式不是使身体暴露在阳光下——黄河边不是地中海,不穿衣服会着凉——而是使身体笼罩在香气中,郁烈的香气夸张地表达着他们对身体的关注,香气随风弥散,在身体周围洇染出华丽奇异的想象空间:
平明小猎出中军,异国名香满袖薰[7]。
画榼倒悬鹦鹉嘴,花衫对舞凤凰文。手抬白马嘶春雪,臂竦青骹入暮云。落日胡姬楼上饮,风吹箫管满楼闻。
此诗题为《少年行》,唐人章孝标所作。那位“异国名香满袖薰”的少年武士在岁月中渐行渐远,迄至明清,他已经走出了中国人的视野,人们不再那样想象自己的身体。唐人的身体曾经像深山的虎、林中的豹,有瑰丽的花纹而又威猛刚健。
在大唐的落日余晖中,宋朝徐徐展开,花事将尽,一切都显得有些勉强,但一切都有一种熟透了的浓艳。到了徽宗政和三年(公元1113年),后来写下《铁围山丛谈》的蔡绦在宫中的仓库清点五代宋初以来各国的贡品,他惊异地发现当年占城进贡的蔷薇水仍有数瓶留存:
虽贮琉璃缶中,蜡密封其外,然香犹透彻,闻数十步;洒着人衣袂,经十数日不歇也。
从公元958到1114年,一百五十六年时间,改朝换代,世事如白云苍狗,原来都经不得蔷薇水一缶之香。而到蔡绦写《铁围山丛谈》时,开封早已沦陷,故国不堪回首,那几瓶蔷薇水恐亦委弃于残垣断壁,琉璃碎片上或有余香?这神奇的香水终是消散了,只有蔡绦笔下的一行字留下它们最初的痕迹:
旧说蔷薇水,乃外国采蔷薇花上露水,殆不然,实用白金为甑,采蔷薇花蒸气成水,则屡采屡蒸,积而为香,此所以不败。
由此我们得知蔷薇水是蒸馏提取的,从开封的皇宫要走很远的路才能抵达蔷薇水的故乡——那却不是占城,当初占城使者进贡时就已明言,蔷薇水来自“西域”。这位使者的中文名字是蒲诃散,中古时代的蒲姓多为穆斯林,所以我们还得登上扬帆南归的波斯舶,由马六甲海峡西去。披拂着印度洋上的海风,你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新鲜、生涩的香气——这本来就是一条输送香气的海路,不同种族的人们在这条路上交换他们的嗅觉经验、他们对香的想象和发现。香气越来越浓重,你知道这是蔷薇水的味道,你想象着在远处若隐若现的陆地上流淌着蔷薇紫色的汁液。
于是,你上岸了,船员们会用波斯语告诉你,这里是法尔斯,毗邻波斯湾。你看到大片的鲜花在大地上开放,“茎密生锐刺。羽状复叶,小叶5—9片,椭圆形或椭圆状倒卵形,上面有皱纹。夏季开花,花单生,紫红色至白色,芳香。”——即使这时,你可能还不知道,这是玫瑰,不是蔷薇。
——令宋朝人为之沉醉的蔷薇水实际上是玫瑰制成的,它的正确名称应是“玫瑰水”。
博尔赫斯曾经引用柯勒律治的一段话:
如果有人梦中去过天堂,并且得到一枝花作为曾经到过天堂的见证,而当他醒来时,发现这枝花就在他的手中……那么,将会是什么情景?
——那么,首要的问题是搞清这朵花是蔷薇还是玫瑰。
附记一:抹香鲸之病
龙思泰《早期澳门史》中在介绍18和19世纪广州的主要进出口商品时谈到过龙涎香,抄录如下:
龙涎香:本品常易与琥珀混淆,它与琥珀外观有点近似,使用目的也几乎相同。然而二者的来源相去甚远。琥珀是一种植物宝石,而龙涎香则取自抹香鲸肠子里的一种物质。它可能是在抹香鲸生病的时候产生的,虽然还不能确定究竟是病的结果还是起因。当鲸第一次被鱼叉击中时,如果没有粪便排出,水手们便预料会有龙涎香。曾有在一头鲸内取出362盎司龙涎香的。坎普弗尔断言日本人就是这样采集龙涎香的。然而大部分的龙涎香是在印度洋和太平洋的众多岛屿的海岸,在暴风雨之后捡拾到的。荷兰人以前购买很多的龙涎香。他们给蒂多雷(在今印度尼西亚)国王11000里克斯银圆,买一块182磅重的龙涎香;而托斯卡纳(意大利中部地区)大公则愿意出价50000里拉来买它。法国东印度公司曾经有一块龙涎香重225磅,估价52000法郎。非洲的海岸盛产龙涎香,量多块大。好的龙涎香呈灰色,带黑黄斑点,像蜡一样软而带黏性,熔化时完全消失。中国人实验它的好坏是将一些刮得细细的龙涎香投入到滚热的茶里,如果是纯净的龙涎香,就会在茶液中向四周均匀地扩散开来。冷的时候,它只有很淡的味道或气味,但用手抚弄的时候,就会发出芬芳的气味。龙涎香在水里会浮起。纯白色的,外表平滑、质地划一的,都不可入选,因为那一般是人工假造的。[8]
附记二:闻香识女人
故老相传,乾隆皇帝有一来自回疆的妃子,体有异香,名为“香妃”。征诸史籍,确有其人,但是否确有其香就不得而知。
我们想象万里之外的异域,我们也想象女性的身体,女性的身体也是“异域”。通往异域之路有大漠高山,而在另一种冒险中我们经历着空气中神秘、危险、充满诱惑的香气。闻香识女人,所以香妃来自回疆,来自回疆的香妃体有与生俱来之香。
与生俱来的体香在生理上是可能的吗?这就不好说了。不过唐人苏鹗的《杜阳杂编》中讲过一个故事:一位母亲,从小就给女儿喂香,把香料当饭吃、香水当水喝,经过如此匪夷所思的改造,女儿成人后果然就散发着天然香气。她成了倾动长安的名妓,连当朝宰相元载都沉醉于她那神秘的异香。
还有一事,见于《开元天宝遗事》,长安有妓名为“莲香”,“每出处之间,则蜂蝶相随,盖慕其香也”。莲香之香大概是全凭熏香炉、洒香水,但类似的场面我们却可以在20世纪90年代走红的一部古装电视剧里看到,其中出现了香妃,而香妃也有“蜂蝶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