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的迷宫
雅典的忒修斯(Theseus)是可以和大力士赫拉克勒斯(Heracles)相抗衡的斗士。他朝着克里特岛迷宫的中心走去,穿过每个走道,经过无数转折,且沿路松开阿里阿德涅(Ariadne)交给他的线团。阿里阿德涅是克里特岛国王米诺斯(Minos)的女儿,深深爱恋着忒修斯。在迷宫中隐秘走道的某处,忒修斯遇上了食人的人头牛身兽弥诺淘洛斯(Minotaur)。因为它,雅典每年要供奉给克里特岛7名少男少女作为牺牲。忒修斯徒手杀了弥诺淘洛斯,然后回头沿着阿里阿德涅给他的线走出了迷宫。
这个迷宫神话可能源自史前克里特岛和阿提卡(Attica)之间的冲突。人类在一个无迹可寻的物质世界里诞生,并永无止境地挣扎着想要对它有进一步的理解,而克里特岛的迷宫恰好反映出这个世界的神话象征。为了融通各个学科,我们需要阿里阿德涅的线团来贯穿其中。忒修斯代表人类,而弥诺淘洛斯则是我们自身危险的非理性部分。迷宫由经验知识所构成,靠近入口处的穿堂是物理,之后分岔的走道,是所有探险者必经的途径;迷宫的中央深处像星云般密集的走道,贯穿着社会科学、人文学科、艺术和宗教。我们如果能够好好建立起事物间的因果关系,就有可能很快地转向,通过行为科学回头走向生物学、化学,最后抵达物理学。
随着时日的累积,我们发现这个迷宫具有一个恼人的特征,使我们不可能对它完全掌握。虽然这个迷宫多少会有入口,但没有中心点,在迷宫的深处只有数目极大的终点。假设我们有足够的知识,能沿着线索由果往回推向因,也只能够从一个终点出发。真实世界这个迷宫就像是博尔赫斯的迷宫,具有无穷的可能性。我们永远无法绘制出完整的地图,无法发现并解释其中的每一件事物。但是我们可以期望自己快速穿过已知的部分,由特定的区域往回走向一般的区域,同时依据人类精神,继续不停地记载行经的路线。我们具备了火炬和线团,能将各种线索连接成一个逐渐扩增的解释网络。
“融通”在定义上还具有另一个特征:在穿过迷宫中分岔的走道时,回头走比向前行来得容易。当我们一一建立解释片断由一个组织层次发展到下一个层次之后,就可以在许多终点处(比方说地质形态或蝴蝶种类)任选一个线索,然后循线索穿越因果关系的分岔点,并期待能够走回物理学上的定律。但是由物理学走到终点的反向旅程,却是极大的难题。离物理学的距离愈远,前一个学科所提供的可能性也会沿指数曲线上升。每增加一个因果解释的分岔点,都会使前行的线团长度倍增。生物学和物理学相比复杂得不可思议,同样的,艺术又比生物学更为复杂。要想一路向前走到底似乎不可能,更糟糕的是,我们在出发前甚至无法预知,想象中的完整历程到底存不存在。
由入口到终点一路前行,复杂程度会急遽增加,这可以很清楚地由细胞生物学的教科书上看到。研究人员利用物理学和化学的化约原理,已极令人钦佩,且聪明地详尽解说了细胞的结构与活动,同时不给其他相竞的解释方法保留一丝余地。他们期望在不久之后,就能解释研究中的任何一种特殊细胞所发生的任何事件,能够把细胞拆成一个个细胞器(organelle),最后再把细胞器重新组合成整体。如此一来,他们就可以朝着迷宫入口处的简单区域迈进。但是,他们仍然抱着些微的期待,希望能够以物理学和化学方法预测任何完整细胞的特征。这样的做法是直接远离迷宫入口而朝着复杂程度渐增的区域迈进,和利用因果解释、反向地由迷宫内部朝着出口重建关联的做法相反。套用一句科学的神圣咒语:自然科学所做的诠释是必要而非充分的。因为特定细胞的细胞核和其他细胞器,以及它们的组成分子,具有太过独特的组合方式,同时,细胞与环境之间不停进行的化学交换过程也太过复杂了,以至于我们无法跨越观念上的障碍。除了这些特殊个体之外,还有DNA那跨越无数世代的历史传承。
简而言之,我们的兴趣在于了解细胞如何组成,以及什么样的进化历程会导致这种组成规则。为了达成这个目标,生物学家首先必须描述细胞内的复杂性,然后再将细胞拆开来研究。反其道而行是可以想象的,但是生物学家都认为这种做法极为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