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山花插满头(4)
天已过午,黑凤一脸痛苦,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曾铁尽可能安抚她,不想老头回来后发现异常。可是他用尽了花招,也没能让黑凤转涕为笑。当黑老头的渔船泊上岸时,曾铁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让他没想到的是,黑凤忽然恢复了常态,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娇嗲地扑在黑老头怀里。老头放下渔具,跟他说了几句话,黑凤从老头身后向他眨眼,这让曾铁悬着的心彻底放松。夜里,曾铁掐着大腿,告诫自己,再不能招惹这个小姑娘,他从她身上好像看出了不寻常的一切。他该走了,伤势大致好些就离开这里。
自从这次以后,曾铁再不敢招惹黑凤,虽然她常来骚扰他。他不想让老头知道自己不规矩,在他的伤势未好之前,他应该做一个规矩的男人。而他和这个女孩,只是一次意外。她只是个小丫头,一个屁事不懂的乡野小妞。
七
每天夜里,曾铁都会把竹门关得很好。因为他怕黑凤来黏糊。可是那次黑凤大概被弄疼了,再也没有来过。直到这天夜里,有人使劲摇他的竹门,曾铁爬起来,见是黑凤,就没有开门。黑凤失望地走了。曾铁从门缝里看着黑凤走向自己屋子。门口有一炷火星,那是老黑头的烟枪,看来自己是对的,否则老头的大铁叉子不认人的。他听得黑凤进门时老头叫了她一声,黑凤冲进屋去,板门发出很响的磕碰声。
第二天一早,老头来他的竹寮,伸出手检验他的伤势。他从大腿处向下摸,在靠近伤处捏抚了一阵,再解开棉纱,伤口的痂已经在松动,很快就会脱落。“没事了。”他说。“多谢了,老伯。”曾铁说,“以后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尽管说。”“我有事要问你。”黑老头扎好纱布后,说了这么一句。曾铁问:“老爹,有啥事?”老头不动声色:“官兵还在抓你,你有地方去?”“不知道。”曾铁茫茫然。“你不敢回京城吧?”他问。“怎么说呢?”曾铁摇了摇头,他知道袁世凯在京城里势力正旺,回京里是自投罗网。他现在最惦记的是溥明霞,他知道她上海的地址,他应该去找她,不过他知道这一定非常危险。“我想你陪我们去一趟北京。”老头说。曾铁摇头:“你们为啥定要去京城,外面乱得很,你们这里是世外桃源,太平日子过得多好。”黑老头没有回答他,他回了自己住处,半天才出来,手里拿着一只包袱,来到他面前,很郑重地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件宫裙,绣着常春阁的字样,还有一件绣着麒麟补子的朝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曾铁惊讶地问。黑老头缓缓地说:“我叫黑蒿,曾是京城白云观的道士,道名通玄。我不是黑凤的亲爹。”老黑头看了看屋子,黑凤还在睡觉。
……
十六年前,光绪十三年,黑蒿在北京的白云观出家。一次随师傅去北海附近的亲王府做法事,因师傅忘记了几件法器,差他回去拿。在路上他碰到一件怪事,几个大内侍卫风驰电掣地骑马而过,好像在追捕什么人。当他走过护城河时,突然听到小孩的哭声。循着声音,他在老柳树下看到一个宫娥样的女人倒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襁褓。哭声正是从襁褓里发出的。黑老头上前,见那女人从桥上跌下,分明已死,孩子却毫发未伤,他抱起了这孩子,女婴毫不客气地在他身上撒了一泡尿。他解开了襁褓,发现了一件宫裙和一件朝服。他看过包公案,也知道狸猫换太子的故事,于是怀着忠厚和悲天怜人的正义,抱着弃婴迷迷糊糊回到了白云观。第二天道长知道了这事,正值内府处死了一个大内的御林军,那个恩骑尉正是光绪帝的亲信,于是他断定了这孩子与宫廷有关。道长看到女婴,非常震怒,让他速将此女婴丢弃,以免给观里带来大灾。那一年黑蒿才三十刚出头,未曾婚娶,立志学道。可不知为何,他见了这个女婴,眉清目秀,一身皇族气派,他不忍丢弃。于是背负着女婴,连夜出了京城,一直到了武当山。他为女婴起名黑凤,先是将她寄养在一个农妇家里。后来道长知道他在武当,派人来找,他又连夜带着黑凤出逃,一直到了太湖边的弁山脚下,隐名埋姓,一直生活到现在。十几年来,他和黑凤血脉相连,情逾父女。他活着,好像天生就是为了拯救黑凤。他希望有朝一日,黑凤能回到宫廷,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
“你觉得她父亲应该是谁呢?”曾铁听完了事情的经过,心里有一点小小的震撼,这小小的山沟里会有这样的大故事,这样涉天的巨案?“不好说,听说处死的那个大内的恩骑尉是皇上那边的人。”“不会吧。”曾铁很难再往深处想。“那你说会是谁?不管是什么人,黑凤肯定是个格格,到底是哪个等级上的,说不清。”黑蒿的话坚定而沉着,让曾铁一个晚上都睡不着。当年的光绪帝说不定真的与身边的哪个宫女有了事,就珠胎暗结。光绪也是个人,为什么不能?同治帝不也让慈禧逼得冶游八大胡同,不也得了脏病而死吗?不过,曾铁的心里迅速将黑凤与溥明霞做了一个比较,结论截然不同:溥明霞的父亲是蒙古大公,高贵优雅,一看就知是豪门名闺,而黑凤活脱是个小野妞,怎么可能是格格,甚至与光绪帝或者内庭有什么瓜葛呢?当然他知道,即使真的与光绪有关,也没什么用,因为三年前慈禧将光绪皇帝给废了,光绪被禁锢了起来,甚至行动也受到了限制。
很多年后,也就是1916年野荸荠被执行腰斩的时候,关于她的身世有这样一个版本。乌程衙门里的一个书办,看过《孽海花》一类的新派小说,也崇拜小说家曾朴,曾调查过这件事,将他的所闻记录在一本《邱城烟水》的笔记中。因为没有钱,也只抄了几本供朋友欣赏。据《邱城烟水》第26页上所记载的,那天老黑头告诉曾铁野荸荠的身世大抵如此。可是那时曾铁压根不相信野荸荠身上流的是皇家的血统。如果一切全是真的,那这就是民国时期最大的一个宫廷秘闻。
八
曾铁的伤势渐渐地好起来,他住惯了浮华世界,这冷山僻地哪待得住。他想走,暂时又不知去哪。他不想带黑凤走,更不想与黑老头同去京里。他觉得老头说的那些只是无稽之谈。黑凤是个弃婴,那块宫衣和带补子的朝服,能说明什么?如今兵荒马乱,这些玩意儿在任何一个当铺里都可随便买到。旗人长相一般宽额长脸扁扁的后脑勺,可黑凤生了一张圆脸,稍稍有些扁,有点像荸荠型,偏黑,与满人和蒙人都相去甚远。可是一株生长在黑暗里的植物,有一点点阳光,它就会抽芽开花,将它的美丽绽放出来。黑凤就是这样,在一个外来男人的催化作用下,女孩突然妖娆起来,她的情怀热烈地无拘无束地开放着,这是青春期的突变。黑老头不是没发现养女的异样,可老头好像赞同他们要好,不怎么管。有时还故意走开,凭他们黏在一起。女孩的胆子也越来越大。虽然只有一次放纵,让黑凤感觉有点疼有点怕,不敢再轻易脱衣解裤。她告诉曾铁说出血了,而且近几天一直在疼。她再也不敢泼天大胆地撩惹他,只是黏糖一样跟着他。她的脸上多了一种表情,一种昵态,好像他们之间有了默许,有了约定,对于曾铁来说这似乎有些可怕。曾铁像是故意吓她,只要老头不在身边,就故意地要亲她嘴,要脱她的衣裤,生硬地把手伸向她乳间或是下胯。这时黑凤马上就缩拢身子来抗拒他。这招儿很灵验,每当她来纠缠,而他又不愿陷入时,就使出这一招,于是黑凤皱起眉来退缩,说你好坏呀。曾铁告诉她:“男人就是很坏。”黑凤不服:“难道世上的男人和女人好就是为了这样子?”曾铁瞪着眼说:“这样才讨男人喜欢。”“不是说,男人和女人只是为生孩子才这样吗。”曾铁说:“除了生小孩子,男人和女人好就是这样。”“可是这一点也不好玩。”女孩的口气明显软了下去。曾铁乘胜追击:“那你就离我远一点,男人就是要跟女人睡觉。”说完故意走开去,让黑凤一个人呆呆坐在那儿。她远远地看着他,脸上一丝迷茫。曾铁知道,她是在深山里待傻了,在一个缺少女性启蒙的环境里,少女的美丽在生长,情怀却无处熏陶。
冷战在继续。曾铁觉得日子十分难熬,他想迅速离开。这天他腿好一点了,就去了趟法华寺,悄悄地见了澄星大师。大师告诉他袁十一没有死,在北京被法国教会医院救活了。他松了口气。但尽管袁十一没有死,袁家仍不会放过他,他这一生再也不能回到武卫军,干他喜欢的行当,他一辈子就只能隐姓埋名、浪迹天涯。澄星大师给他写了封荐信,让他去天台山出家。但他不想当和尚,他满脑子都是溥明霞,他要去上海找她,完成那个美丽的春梦。于是他决定离开这里,离开这个缠人的女孩子。
白天爬过山,夜里伤口有些酸疼,他早早就睡了,连竹门也忘了插上。直到一个带着草香的身子钻了进来,他才惊醒。黑凤的皮肤清凉如水,如一条蛇窝在他的怀里头不断地拱着。他推开她:“黑凤,你干什么?”“三哥,你是不是不理我哪?”她问道。曾铁说:“我为啥不理你,你是个好女孩子,救了我,把身子也给了我,我不会忘。我伤口已经好了,我要走了。”“走?”黑凤的身子惊憷着,“不行,你不能走,你说过要带我走。”曾铁看了一眼外面说:“你爹不干,再说,你很怕疼,做我媳妇得是不怕疼的。”“我不怕,真的不怕,要不,你现在就试试。”她真的又脱净了衣服,笔直地躺在他身边说:“三哥,你要是想就要我,我不怕疼。”在朦胧的月色下,黑凤闭上眼,如一朵含苞的睡莲,静静地开放着。
他俯下身子,看着她,用手抚她的肩膀,她的皮肤有些反应,像是抽搐。他伸直了伤腿,伤口虽已好了,可伸展的时候还有些酸筋。他将手从她身体上移开,黑凤突然睁开了眼叫他:“三哥……”她眼里那一丝定定的神情,就像一只咬住了青蛙的王八,你就是把它的头剁下来它也不会松口,让他心里感到冰寒,这小妞着实有些可怕。他不想让黑凤影响到他和溥明霞的关系,溥明霞在他心里太高大了,黑凤难及其项背。于是他躺下用一种冷淡的声音说:“想跟我走,就不怕我把你卖了?我可是关外倒卖人口的……”“我不信。”“我真会把你卖了。”他一本正经地说。“不信,三哥,你别骗我,我真的要跟你走。”曾铁坚决地说:“不行,黑凤,这不行,你不是我媳妇儿,我不能带你。”“那我要怎么样才是你媳妇儿?”曾铁将她推开:“你连这都不知道?要三姑六婆,要拜堂成亲,然后你才是我媳妇儿。”黑凤的声音在暗夜里透着委屈:“我知道,不就是坐着花轿,然后你骑白马来接我吗。”“是的,这样你才可以陪我睡觉。”“可我已经和你睡过觉了。”黑凤的话像蚊子一样叮人。曾铁哑然,好一会儿才说:“黑凤,你还小,这事你不能对别人说,好丢人的,你知道不?”“那你带我走,带我走!行不行?”黑凤的纠缠,让他觉得无计可施,他只好骗她:“黑凤,现在不行,你看我杀了人,官府到处在抓我。等上几年,如果我没事了,我就来娶你,怎么样?”“我不怕,要死咱一起死。”“黑凤,你傻了,凭啥跟我一起死。”曾铁尽管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一丝困惑,这个小妞为何这么固执,他闭口不言。黑凤趴在他胸间,像狗一样蹭着他的脸,然后伸出舌头舔着他的眉毛眼睛,痒痒的。让他觉得那舌头好长,就像是书里写的吊死鬼的舌头。“三哥,你想干就干吧。你喜欢就干,我,我不怕疼了……”“起来。”曾铁粗暴地推开黑凤,坐了起来:“穿上衣服,不然我喊你爹啦。”黑凤像蛇一样缠着他:“三哥,你喊呀,我不怕。你和我睡过了,我就是你的人,这是我爹说的。”“啥?”曾铁一惊,“你爹已知道了?”“知道又咋!”
曾铁沉默了。他挣脱黑凤起来,走到竹寮外。远远看去,船屋的门口如豆的一枚红火似隐似现,难道是黑老头心知肚明,默许并支持他和黑凤的幽合?他靠在竹门上,傻子一样陷于沉思。黑凤从他身后走来贴在他的背上,一行冰凉的泪水蚯蚓般流过他的背,痒痒的。这是少女的情怀,此刻他突然不忍再伤她的心。他转过身来,抱住黑凤,口是心非地说:“行,我带你走,不过今天我的脚有些疼,你让我睡觉好不?”
从这天夜里开始,曾铁决定瞒着黑家父女,找机会暗暗地溜走。可是黑老头不常出门,即便出去,黑凤也蚊子一样叮着自己。这里是南太湖的一个深湾,货船和行人都不从这过,远远地看着马迹山,那是一道航线,风帆连成线,是苏杭的货船。他问明白了,如果去上海,要么从邱城走,到洞庭西山,然后从苏州搭乘火车;要么走南浔运河。不管怎么说,他总归要离开这里。他要去找溥明霞,只要和她在一起,他什么也不怕。就是和她一起去草原他也愿意。他们旗人和蒙人一样,本身就是游牧民族,自古以来就过一种无拘无束、优哉游哉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