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维纳斯与阿多尼(4)

“有时候他一溜烟儿跑进羊群中，685

教灵敏的猎狗辨不出他的气味，

有时候他躲进蹄兔挖掘的地洞，

阻止了大声呼叫着追他的一队。

有时候他又将自己混在鹿群里——

正所谓忧惧生才智，遇险出巧计——690

“他混在别的动物中，气味难辨，

弄得急躁的猎狗四处嗅，心生疑，

便不再狂吠，好一阵折腾忙乱，

这才查清并找到那失去的气息，

于是又冲天大吼：引回声作答，695

好似天空中开始了新一轮追杀。

“这时，可怜的兔子，远远地站在

山坡上，后腿直立，耳朵竖起，

仔细听敌人是否会很快追上来。

霎时间只听得追敌的呼叫声四起；700

现在他是伤心又悲戚，就好像

人病得剩口气听到丧钟在敲响。

“只见不幸的小兔浑身沾露珠，

东奔西窜，跌跌撞撞找逃路；

恶毒的石楠把疲惫的腿脚绊住，705

黑影和低声嘀咕也吓得他止步：

因为不幸的命运常面临被众人

践踏，被踩在脚下就不得翻身。

“静静地躺好，听我再说两句话——

不，你不要挣脱，先别起身——710

我的话会叫你讨厌将野猪捕杀：

我通常不说，但我要你听我理论，

我用此事喻彼事，如此这般——

无论啥难事，爱情都议论一番。

“我刚才说哪儿了？”“不管哪儿，”他说，715

“别再说，就停那儿，快快放我走：

一晚上过去啦。”“怎么，什么事？”她说，

“我的朋友们都正在把我等候，

这会儿天色黑暗我怕会跌跤，”

她说，“爱欲在夜晚目力才最好。720

“不过你若是跌跤，就这样推测，

大地已经爱上你，你跌倒摔跤，

是大地成心把你的亲吻抢夺，

诚实的人们见财富也会偷盗：

你的吻叫贞洁的狄安娜羞涩黯然，[11]725

唯恐她也去偷个吻，背弃誓言。

“我知道为何这夜晚漆黑一片：

狄安娜因羞愧将银色月光遮暗，

到创造万物的大自然背逆上天，

偷来了纯美的模子而受到责难。730

大自然抗天意，按模子将你塑造，

太阳见你会蒙羞，月亮会害臊。

“狄安娜因此去贿赂命运女神，

要同自然的天工和才智做对头，

使美的形象混合着虚弱的病症，735

教纯美无瑕混杂着混浊的丑陋，

让美温顺地屈从由疯狂的厄运、

无尽的悲伤和苦难主导的暴政。

“如同发高烧，脸色苍白无力，

染毒害性命的鼠疫，发狂、暴躁，740

病入膏肓，将骨髓啮噬、侵袭，

使血液灼热，身心紊乱失调，

暴饮、受重创、号啕、诅咒、绝望：

咒死大自然，因他造了你美的形象。

“这些恶疾中并非最糟的一种745

却只消在顷刻之间将美击退：

那美的容貌、气韵、色泽与特性，

公正的人们看见了都惊叹赞美，

可随即就遭废弃，解体、毁灭，

如山上被正午阳光融化的积雪。750

“尽管有女子不生儿育女守贞洁，

她们弃绝人间的爱或只爱自己，

还要在人间养育出贫瘠与匮缺，

使大地如荒漠，没女儿也没儿子。

要慷慨大度：像夜晚点亮的油灯755

宁愿耗尽了自己将世界照明。

“假若你没在幽暗中毁灭儿孙，

那你不就是一座坟，将万物吞噬？

你似要将后代永世埋葬、侵吞，

而凭借时间的权利你该有子嗣。760

如果你这样做，世人将对你鄙视，

美好的希望在你的傲慢中被杀死。

“因而你自己将自己谋害、割除，

这恶行比世仇引起的打斗还毒，

比起用绝望的双手自戕还残酷，765

不亚于将亲生儿子砍死的屠夫：

藏匿的珍宝会变臭、遭腐蚀、磨损，

而金子被利用还会生更多黄金。”

“快停嘴，”阿多尼说道，“你又转回

你那老套的话题，没用又无聊；770

我赠予你的那个吻也算是白费，

人家不愿给，你硬要也是徒劳，

凭借这黑夜，欲望的邪恶看护人，

我愈加讨厌你，就因你这番高论。

“假如爱情赋予你千万条口舌，775

每一条比你的都更加动人心弦，

像美人鱼的歌声那样充满诱惑，

可我耳边诱人歌儿已被风吹散：

要知道，我的心已经将耳朵防护，

绝不让那虚情假意的声音进入，780

“以免骗人的甜言四处乱窜，

闯进我深藏心底的宁静一片，

将我稚嫩的心灵掀一阵波澜，

在他的寝室中再无静谧与平安：

不，女神！我的心可不愿呻吟，785

而要安眠，我的心正在独寝。

“你拼命劝说，我就不能反驳？

引向危险的路途往往很坦荡：

我并非讨厌爱情，你却用巧舌

耍花招，这把戏可施与任何对象——790

你说爱是为了繁衍后代？这道理

假如是情欲的鸨母，那真是歪理！

“别把这叫爱情，爱情已逃进天堂，

只因世间的情欲篡夺了爱之名，

爱情有着淳朴的外表，滋养795

青春和美貌，痛斥情欲的失贞，

暴戾的情欲却将美败坏、抢劫，

像蠕虫糟蹋了初生的柔嫩树叶。

“爱情如雨后的阳光一般暖人心，

情欲是阳光过后的暴雨狂风：800

爱情总留住春天的翠绿和清新，

情欲的严冬在夏季就开始猛攻：

爱情有节制，情欲因贪婪而亡，

爱情见真诚，情欲用谎言伪装。

“我还能说更多，却不敢再继续：805

那话题很老，说话人尚且年少。

那么，这会儿我就要抽身离去，

满心痛悔、忧愁，满脸羞臊，

耳听得你那番淫乱污秽的妄言，

我两耳赤红发烧，真叫人生厌。”810

她圆润的玉臂把他紧搂在怀中，

他边说边奋力挣脱甜柔的拥抱，

急匆匆返回家穿过黑暗的树丛，

爱神仰面倒，深陷悲痛和苦恼。

看啊，如一颗亮星划过天际，815

黑夜中他在爱神的眼前逃去。

她目光追他而去，似站在岸边，

凝望着友人乘航船刚起锚离去，

直到狂涛起将友人淹没、吞卷，

隆起的浪峰与云团纷争、汇聚；820

无情的漆黑之夜啊也如巨浪，

卷走吞没她目光追逐的对象。

她躺在地上惊诧发蒙，就好像

无价的珍宝不小心落入了汪洋，

或受了惊吓在夜晚独行、流浪，825

在阴森可疑的林中，灯灭无光，

她这样躺在黑暗里，彷徨无助，

迷失了俊小伙带她前行的出路。

此刻她双手捶胸，哀哭呻吟，

附近的山洞似乎都被她扰动，830

回荡着连续不断的哀叹阵阵：

震天的恸哭传出了回声重重，

“唉！苦啊！苦！”她二十次哭喊，

二十次回声就这样重唤二十遍。

她听到回声，又开始呼号痛哭，835

还随口唱出伤心忧愁的曲子：

唱老者怎样因爱痴，青年被爱缚，

唱爱情怎样教智者愚，愚人智。

她悲戚的曲子在悲苦中结束，

阵阵悲苦的回声也盘旋往复。840

她沉闷单调的曲子令夜晚厌倦，

情人的时光漫长，虽似觉短促：

他们喜欢的就以为别人也喜欢，

会有同样的处境，相似的乐趣。

他们的故事讲起来喋喋不休，845

讲完了已没听众，可还是讲不够。

不过除了那奉迎她的虚空回声，

又有谁能陪她度过这长夜漫漫？

像店主对每次叫门的尖声回应，

让想法古怪的雇客们勿躁稍安？850

她若说“就这样”，他们答“那好”，

她若说“不行”，他们跟着说“孬”。

看，温柔的云雀歇够了不耐烦，

从露水打湿的巢穴里冲飞上天，

将清晨唤醒，在他银色的胸前，855

红日壮丽地升起，洒一片光焰，

太阳向世界投以宏伟的目光，

树顶与山颠闪着金色的光芒。

维纳斯向他温和地道早安致礼，

“啊，光的保护神，明耀的上帝，860

每一盏明灯，闪烁的星星向你

借来美艳的光力才照亮自己，

有一位青年将母亲的光吮吸，

借给你，像你把光借给大地。”

她说完，急忙奔进桃金娘树丛，865

心里想清晨已过去不少时光，

却没能听见她爱人一点响动；

她留心是否猎狗狂吠号角响，

很快就听到猎狗嘈杂的叫喊，

便匆匆寻声跑去，上前追赶。870

在她飞奔的途中，灌木的枝条

有些刮破她脖颈，碰着她的脸，

有些缠住她大腿，使她停下脚。

她急切地将这紧裹的纠缠扯断，

像一头母鹿，奶头发痛胀鼓鼓，875

急着去喂哺躲在树丛中的小鹿。

凭叫声她听出对手被逼入绝境，

便惊得大骇，好像在路上忽见

毒蛇盘绕着蜷缩，要致人死命，

因而恐惧得哆嗦、不住地惊颤：880

听到猎狗发出了畏惧的狺狺，

她吓得精神迷乱，感觉失灵。

现在她明白这必定是一场恶逐，

对手很像是莽猪、暴熊或猛狮，

叫嚷声只是从一个地方传出，885

猎狗的大声吠叫中流露着恐惧：

发现面对的敌人是如此凶残，

迎战敌手的猎狗都后退不前。

一声声惨叫在她的耳边响起，

钻进耳朵中将她的心脏重击，890

这心已经受不住惊吓与猜忌，

冰冷虚弱得使全身感官迟滞：

就像首领一旦投降了，士兵们

便仓皇逃窜，再不敢厮杀拼命。

就这样她站在那里抖得发狂，895

为了让惊恐的感官快慰镇定，

她告诫感官这只是无端的幻想

和幼稚的错觉带来的受怕担惊，

她发令别再战栗，别再恐惧——

说着，她看见正被猎捕的野猪。900

那野猪满嘴血红，口吐白沫，

好像牛奶和鲜血混合在一道，

恐惧又从她一根根神经穿过，

她疯狂疾奔，却又不知往哪跑，

便一路狂飙，此刻又停住脚步，905

再往回迅跑，痛斥残暴的野猪。

千股怒气带她走上了千条路，

走上了一条就再没有回头路。

她急急匆匆只落得处处延误，

像醉汉晕头转向行事糊涂。910

满心思虑却神情恍惚想不清，

事事都费心到了儿一事无成。

这会儿她见到缩在灌木中的猎狗，

便问这疲惫的胆小鬼主人在何方，

待会儿她看到另一只在舔舐伤口，915

这是狗最好的方式来治疗毒疮。

她又遇见一只狗，它悲伤愤怒，

她向它问话，它以哀号答复。

这只狗刚止住凄厉的声声哀呼，

那一只垂着阔嘴的冷酷哭丧鬼920

又冲天将呜呜的号叫连连射出，

跟着便传来了此起彼伏的狂吠，

它们骄傲的尾巴都垂到地上，

摇着划伤的耳朵，鲜血直淌。

看啊，世上可怜的人们是怎样925

惊愕于那些灵异鬼怪的征兆，

带着恐惧的眼神长久地呆望，

将异象视作凶险可怕的预告：

因而她见到这惨景倒吸凉气，

又一次大骂死神，连声叹息。930

“你死神暴君，丑陋、干瘪、嶙峋，

狠心地将爱人拆散，”她这样斥责，

“人世的吸血蠕虫，狞笑的鬼魂，

为何要扼杀他的美，将生命剥夺？

他若是活着，那美貌，那呼吸，935

会给紫罗兰光泽，给玫瑰香气。

“他要是死了——不，这不可能，

见到他的美，你定会向他进攻！

啊，会的！可你没眼睛看不成，

可恨你胡乱地放箭将他击中：940

那目标本该是衰弱老者，却射错

对象，将那稚嫩的心劈开、穿破。

“假如你小心提醒，他就会应答，

听到他开口，你的力量全失效——

命运女神会诅咒你将他击垮——945

她们嘱咐你除草，你把花拔掉：

原本该将爱的金箭向他射放，

而不是致他死命的乌黑投枪。

“你惹人哭泣可是为渴饮泪水？

又将怎样得益于悲苦的呻吟？950

何故将明眸投入永恒的沉睡？

双眼曾教导世人观看的本领。

现在造化不理会你夺命的淫威，

自然的杰作已被你严厉地摧毁。”

此刻她伤心绝望，不能自拔，955

她先是合上眼帘，像闸门阻挡

晶莹的泪水涌出，落满双颊，

汇两股柔和的泪流滚落胸房，

但是银色的泪雨又冲破闸门，

汹涌地合成巨流直向前飞奔。9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