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与牺牲(傅雷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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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惠兹拉

一纸盖着红印的文凭使大学生获得了律师的资格。被弃的弗莱特丽克哭了。歌德博士的马急急奔向佛朗克府。心中虽然怀着剧烈的内疚。溜冰与念哲学书倒是有效的解脱方法。到了春天,歌德参议觉得为完成儿子的法学研究起见,免不得叫他到惠兹拉帝国法院去实习一遭。

在惠兹拉,除了这个空撑场面与贪污卑下的庞大的司法机关之外,还有德国几个主要君侯所设的使馆,在这省城中造成一个清闲快乐的小社会。歌德一到王子旅店,发见满座都是兴高采烈的青年随员与秘书。在初次的谈话里面,他觉得他们的思想正与自己的思想一般无二。

那时欧洲的智识阶级正经历着一个烦闷时期。各国的君王坐享太平已经有九年了;陈旧的政体还有相当的力量,使革命一时无从爆发;青年的狂热和社会的消沉对比之下,产生了一种烦躁厌恶的情绪,那是每个过渡时代的常有的忧郁人们统称之为世纪病。惠兹拉一般青年随员,如所有同年龄的人一样,免不了感染这种苦闷。他们沉浸在书籍里,在卢梭与赫特的著作中搜寻思想的指示,在没有找到之前的惶惑的心境中,他们拼命喝酒。

和他们相似可又高过他们的歌德,很讨他们欢喜。和他们一样,他说话之间总离不了“自然……尊重自然……依照自然而生活……”一类的话头。因为“自然”是那时的口诀,有如那时以前的理智,那时以后的自由、真诚、强杈等等。但在歌德心中自然不只是一个名辞;他生活于其中,融化于其中,他自愿在自然前面放弃一切。当他的新交,那些外交官与文学鉴赏家们把自己幽闭在办公室里,装做至少还在工作的时光,歌德竟明白表示瞧不起帝国法院,表示他定要在荷马与邦达尔(Pindare)的著作中研究公法,他每天早上挟着一册书,走到惠兹拉的美丽的乡下去。春光是那样的明媚。在田野与草地中,树木仿佛是大束的红花白花。在一条小溪旁边,歌德躺在蔓长的草里,在无数的小植物中,在细小的虫蚁中,在蔚蓝的天色下面忘记了自己。自从在史德拉斯堡烦闷之后,在佛朗克府惶惑悔恨之后,他觉得心中展开一片清明的境界,激起一种狂热的情绪。

他打开荷马的集子,故事中合于近代的富于人间性的成分使他非常爱好。他眼前所见在喷泉旁边的少女,便好像纽西隹(Nausica)与她的伴侣。客店大厨房里煮成的炙肉与小豌豆,就无异潘纳洛帕(Pénélope)的厨房与求婚者的筵席。人物没有改变;书中的英雄并非僵死的石像,他们有血肉之体,有臃肿活动的手。如于里斯神(Ulyss-e)—般,我们亦乘着一只破舟在大海中飘流,靠近无底的深渊,逃不出天神的掌握。当一个人躺在地下,枕着柔软的绿草,凝视着无垠的青天的时候,这一切显得多么可怕,又是多么可爱。

晚上,在王子旅店的圆桌周围,听歌德博士讲述他白天的发见,从此成为一件顶有趣的事。有时是一首邦达尔的诗,有时是他着意描写下来的一所乡村教堂,有时是某村广场上的几棵菩提树,一群孩子,一个美丽的农家妇。他有一种天才,能在他的叙述中间灌输入几乎是天真的热情,使最琐屑的事情也富有风趣。他一进门,室内立刻生气蓬勃起来。要是换了别人,这等古怪有力的谈话一定不能为大家接受,但对他如潮水一般涌出来的谈吐,怎么抗拒得了呢?怎么能不佩服他的力量呢?“啊,歌德,这些青年中有一个对他说,教人怎能不爱你呢?”

不久,惠兹拉地方所有的人士都渴望要结识他。唯有两个青年秘书,虽然也没有结婚,却不和圆桌周围的人混在一起。一个是勃仑斯维克使馆里的耶罗撒拉,挺漂亮的青年,眼睛是篮的,又温柔又忧郁。人家说他的孤独,是因为他对于某同僚夫人的爱遭受打击之故。他访问过两次歌德,他的悲观的言论倒很使歌德动情。但耶罗撒拉的性情太深藏了,不能结成真正的朋友。

另一个孤独者是哈诺佛使馆的秘书,名叫凯斯奈。他的同僚们提起他时总称之为“未婚夫”。实在他被认为已和当地的一个少女订过婚。他为人极是正经,故虽然很年轻,上司已把什么重大的责任交托他了。他的不参加王子旅店的聚餐也是因为不得空闲之故。最初,凯斯奈听了外交界中优秀分子称誉那位新到的人物的说话不免有些反感。但有一天,当他和一个朋友在乡间散步时,看见歌德坐在树下。两人立刻作了一次深刻的谈话,会见了二三次以后,凯斯奈自己也承认遇到了一个非常的人物。

受着周围的人的崇拜,解脱了一切世俗的与校课的拘束,春天又是那么美妙,歌德幸福了。有时,他的热情中间渗入一种闪电似的情绪,宛似一阵轻柔的涟波,漾过沈静的湖面……弗莱特丽克么?……不,在他温和宁静的思想上掠过的倒并不是这个念头。这又是一种烦躁的期望。如往日站在大寺顶上眺望阿尔萨斯一样,他爬上山岗远嘱惠兹拉。“我也还有一天,会在打开一个人家的门的时候快乐得颤抖么?……我还能在读着一节诗的时候马上联想起某个脸影么?……在昏黄的月夜离别一个女子的时候,我能不能就感到黑夜太长,黎明太远么?……是啊,这一切都会来到,我觉得……可是弗莱特丽克……”

他记起一段往事:“当我幼年的时候,我种过一株樱桃树,看它慢慢长大,觉得说不出的快乐。初春的霜把嫩芽打坏了,我不得不再等一年才看到树上有成熟的樱桃。可是鸟儿来琢食了,接着一个馋嘴的邻人又来偷摘……但若我再能有一个园子的话,我还是要种一株櫻桃树。”

歌德博士便是这样的在群花怒放的树下散步,完全被这期望中的爱情激动了;谁是他的新爱呢?只有这一点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