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枢星君,从今往后本仙君必定要做点什么,你莫怪我。我宋珧元君不是个公报私怨的,只是玉帝旨意,无可奈何。就算不是本仙君,玉帝也会派其他上仙下来,你这辈子一定要吃尽苦头。
我把墨玉放回枕边。
床上的人呼吸微变,眼皮动了动,我抖擞精神,在床头站好。
澄澈的目光带一丝疑惑落在本仙君脸上,我对着那张认识几千年的清雅面容倜傥一笑。
“慕公子醒了?”
迷茫的脸神色微变,蜡白的脸又白了些。我牵动面皮,让笑更深些。
“鄙人李思明,家父东郡王李居堂。鄙人对公子仰慕已久,偶知公子途经小郡,特请公子到寒舍住住。”命格星君交代,务必在天枢醒来后立刻开始虐他,这叫趁其立足未稳,先来一记猛锤。
本仙君把心一豁,收起倜傥一笑,换上涎笑。
“在下数年前,曾做过一个梦,梦中有位仙人。今日见到慕公子,才知道梦中仙人就在眼前。”我一把擒住慕若言的手腕,皮包骨头,有点硌手。
“我与慕公子早有神交,如今又得相见,必须好好谈谈心。顺便,你和我说说逆贼单氏的余孽单晟凌的下落,如何?”
天已黄昏,斜阳破窗而入,灿灿金红。夏末秋初,晚风清凉,渗着小池的残荷香。
此情此境何其风雅,慕若言凝目看我,神色恰如一盆清水,方才波澜微漾,渐渐平和如镜。天枢转世,果然还是和在天庭一样爱不动声色,端清高架子。慕若言开口,声音和缓,第一句话给我些意外:“李公子可是众人传说东郡王爷那位星君临世的小公子?”
流言传得倒快,我松开天枢的手,露出牙齿:“老虎星下凡是个江湖骗子满口胡说,天下哪有这等灵异稀罕的事情。”正经星君投胎的是床上坐的上君你,连累本仙君陪你做苦差。
慕若言从床上站起身:“在下也是途经村店时无意听说,有冒犯的地方望李公子谅解。”
我向慕若言身前近些,低眼望进他眼中:“我视你如知己故交,你和我说话还有什么好客气的。虚话休再多言,我们这便开始聊聊正事?”
慕若言的脸更黄了,清风入房,荡起单袍薄薄的衣料,几乎要将他吹倒。他依然含着客气的淡笑,依然撑着文雅的仪表,向我道:“今日在下有幸入得东郡王府内院,公子对在下一路行踪想来早已了然。城外山上救命之恩,在下感激不已……”
我拦口说:“别说什么无以为报的话,从今后你在我身边的日子长着呢,想怎么报都行。”
慕若言蜡黄的晦色又重了几分,用袖子掩住口,咳了几声:“明人面前不言暗语,慕若言一介潜逃的要犯,早已山穷水尽,更不知他人下落。不值得三公子与东郡王府大费周章。”
本仙君盯着他站立难稳的身体,不由得伸手扶了一把。慕若言未来得及后退,全身陡然僵硬。表面上的奸角一定要唱到底,我把他肩上的一绺头发拿开,阴森森笑道:“慕公子是个聪明人,我也不瞒你。这次拿下你本欲押送回京城,不过本公子对若言公子一见如故,十分舍不得,思来想去,还是将你留在府里,好与你时刻亲近。慕公子刚脱劫难,心绪定然纷乱,某些事想不起来,慢慢想亦可。某些人与慕公子既为异性兄弟,说不定也会为寻你到敝府转转,我正好能结交结交。”
我也不等看天枢的脸色,拂袖转身,长笑一声:“慕公子一定累了,先小寐片刻吧,待月色清明时,我再来看你。”
我大踏步出门,夕阳半没,云霞烂漫。我吩咐小丫鬟道:“拿些汤水茶果,服侍言公子用些。”疾步回卧房,灌了两杯凉茶,正回想方才的表现是否到位,斜眼看见门框下方探出一颗小头,咧着豁了两颗牙的嘴瞅着我,原来是本仙君的小侄儿,李思贤的儿子李晋宁。
这孩子在王府里,人人见了都头疼,刁钻胆大。本仙君最初在院子里吓过他和李思源的儿子晋殊一回,又被人认定是老虎星下凡,成天在王府内逛来逛去。晋殊见了我就跑,只敢在房角柱子后露半个头偷看,他却颠颠地跟在我身后,起初只跟,后来偷偷摸摸向我后背丢小石子儿。某一天,我在后园亭子里小坐,他从草丛中滚出来,扑到我膝盖上,睁着溜圆的眼很郑重地问:“小叔叔,人家都说你是白虎精变的,是不是骗人的?”
我说:“是白虎星,不是白虎精。”本仙君变成个老虎星便罢了,被说成老虎精仙颜何在?
李晋宁鼓着腮帮子道:“说小叔叔是白虎精一定是骗人的!老虎的脸是圆的,小叔叔的脸不是圆的,小叔叔不是老虎!”
我热泪盈眶,这孩子多么有见识。全王府上下,竟都不如一个七八岁的娃娃。
我伸出手摸摸李晋宁的脑袋,他立刻露出缺了两颗的上牙,手脚并用爬上我膝盖:“小叔叔,你不是老虎精,那会不会讲老虎精的故事。”
我慈祥笑道:“会。不单老虎精,狐狸精、黑熊精、蜘蛛精、獐子精的故事小叔叔都会讲。”
李晋宁揪住我前襟:“黑熊精!我要听黑熊精!”
本仙君清一清喉咙,讲了一段黑熊精,刚讲了一半,李晋宁已趴在我身上呼呼大睡,口水流了我一袍子。
我没奈何将他抱回内院,交给奶妈。从此李晋宁便黏上了本仙君,天天要钻到涵院来一两回。
此时晋宁看我瞧见了他,立刻从门槛处扑过来,扭身子爬本仙君的膝盖:“小叔叔我想吃烤鸟蛋。”
我额头发疼:“这里没有烤鸟蛋。回去向你娘要,让厨房给你做烤鹌鹑吃。”
晋宁把头来回乱晃:“不吃烤鹌鹑,后院树上有个鸟窝,小叔叔,咱们去把鸟窝捣下来就有鸟蛋了。”小混账知道得不少。
我方才对付天枢星君已经元气大伤,哪有心思哄娃娃,板起脸道:“咄,掏什么鸟窝,掉下来怎么办!老实回房习字去!”
晋宁瘪了瘪嘴,小爪子依然牢抓住我的袍子不松:“我不回去。我要听壁虎精的故事。小叔叔你讲!”
好吧,反正这小祖宗听到一半一定要睡觉,睡下本仙君就安生了。壁虎精……壁虎精的故事怎么编好……
讲到一半,晋宁果然呼呼大睡。我抱着他出门,长房的奶妈早摸出了习惯,已在院中守着,行礼笑道:“又来缠三公子了。”接过晋宁回长房申院,我终于落个清净。
夜色初至,王府中灯火明亮。
我用完晚饭,洗澡更衣,再唤过厢房丫鬟来问,厢房里那位公子如何了。看看时辰差不多,本仙君该去陪天枢了。
丫鬟道,那位公子身子不好,傍晚只喝了两口茶,咳了一阵就晕睡过去,方才刚醒,奴婢出来替他温茶。我嗯了一声,放轻脚步走到厢房门前,听见一声物体倒地的声响,一推房门,昏黄的灯下,只见慕若言悬在半空,房梁上挂着一条白绫腰带勒在颈间。
我心里咯噔一声,没想到天枢星君居然如此受不得折辱,下午不过略说了几句,他便死意顿生。连忙扑过去把人抱下来,慕若言死了我怎么向玉帝交差。
慕若言轻飘飘瘫在本仙君臂弯中,双目紧闭,面色清白,我伸指一探他鼻下,气息全无,掐人中拍后背怎样弄都无动于衷,可恨此种情况命格老儿都不算它紧要关头,我依然半分仙术使不出来。本仙君无可奈何,只好把心一横,将嘴凑到他唇边,渡他一口仙气。此事若让衡文清君知道,本仙君一定被他讥笑死。
天枢扳过一口气,睫毛动了动,被我猛拍几下后背,顿时大咳起来,慢慢睁开眼。我狰狞一笑:“在本公子眼皮底下想寻死?费功夫把你抓回来哪能让你容易死了!”
玉帝头一二十年也没让天枢少受折腾,我没费多少力气把他拎起来,扔到床上。慕若言目光凄寒凌厉,盯了我一眼,嘴边闪出一丝苦笑合上眼。
本仙君心中无限忧郁,无限凄凉。人人说好人难为,其实坏人更难当。看着天枢此时的模样,我心中十分不忍。几千年前我初上天庭,被仙使引着前去拜会众仙,在九重天阙的云霭上第一次看见天枢星君。那时候他刚从北斗宫中出来,北斗七星的其余六宿随在身后。我在一片银辉中看见一个素袍玉簪风华淡雅的身影,让人不敢唐突逼视,又忍不住想看,实在是仙中上品。经仙使指点,我侧身谨候,顶礼相迎:“小仙是新上天庭的宋珧,见过星君。”
清冷如星的目光只在我身上停了瞬间,颔首回了一礼,客套都不客套一声,便扬长去了。玉帝都没有这么大谱儿。
那时候的天枢星君高高在上,几曾想到如今会沦落到如此地步。这副凄惨模样的成因大多还在本仙君身上。
造孽啊!本仙君在造孽啊!玉帝在逼本仙君造孽啊……
我心中发苦,口里还要继续发狠:“慕丞相府的少爷竟像个娘儿们似的寻绳上吊。你可知道,上吊死透的人舌头至少伸出一寸长去,且要将腹中的黄白之物统统淋漓出来。我王府的下人替你收尸单地面都要擦洗半天。你想在阴曹地府让你的祖父、叔父、爹爹、亲娘看见你这副吊死鬼模样?”
慕若言神色木然,动也不动。
我脱下他鞋袜,将他挪到床内,盖好薄被。开门喊丫鬟另取一套枕头被褥。
两个小丫鬟捧着被褥进来,看见房梁上还挂着的那条腰带,脸色变了变。我寒着脸吩咐把东西放下,将腰带取了下来。小丫鬟们不敢多言,低头走开。
我脱下外袍,抖开薄被,向床上闭目躺着不动的天枢道:“慕公子定是对我心存误会。也罢,从今日起,你我便同食共眠,相信你一定能渐渐了解我的一片真意。或许你在梦里记起单氏余孽的事,说出来了,我也能帮你记着。”
油灯熄灭,房内漆黑一片,我躺上床榻合拢双眼。身边的人气息细微,一动不动。
我料想天枢睡不着。
山贼掳他上山后,将他迷晕了半日。我把他抢进东郡王府他又睡了半日。方才投缳,再晕了一晕,如此算来今天一天都在睡。
我打个哈欠翻身向外,他睡不睡得着本仙君管不了了,大动干戈一日,本仙君上下眼皮早招架不住想在一起亲热,本仙君潜心静气,调匀内息。听见头顶上细若蚊蝇,依稀在喊:“宋珧元君……宋珧元君……”
我抬手在半空挥了挥,蒙头欲继续好眠。胸前蔓延到四肢一片麻木,渐渐飘浮。我半睁眼皮一看,金光荧荧,本仙君正浮在半空,忙低头一瞧,床上依稀两个人形一动不动地躺着。本仙君渐升渐高,穿过梁瓦,停上屋顶。命格星君在月光下捋着须子,笑眯眯道:“宋珧元君。”
我半撑着眼皮有气无力地道:“一册掌定众生命,星君尚有闲暇时刻心悬此事。时不时提我出来说个话儿,您老仙道高深宋珧钦佩不已。此时传唤,星君有什么交代?”
命格老儿两眼眯做一条缝:“这不是到了此时,元君才有空儿嘛。扰了清梦,回天庭后我送元君一张云床做赔罪。元君,晚上那些,我都瞧见了。”
啊!命格星君是看见了天枢投缳,还是我帮他渡气?我长叹道:“星君看见就好,我正要和您说。劳驾星君替我在玉帝面前呈句话,天劫一事,请玉帝另派仙僚来做吧。小仙难当此任。天枢性烈,一折磨就寻死。小仙奉旨行事,若一个不留神天枢死了,算是谁的?此事我不做了。”
命格道:“我今晚请元君出来,正是说此事。玉帝早已在慕若言身上施了仙法,不到劫数历尽,此世绝不能结。元君只管放开手脚,不要顾忌。”
皇天哪!连死都死不了,这真正是上天下地皆无路了。这责罚实在忒狠!天枢星君到底犯了什么事?
我从房顶回到屋内,附进李思明的身躯。身边的天枢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若本仙君是他,此情此境,又当如何?我向床边挪了挪,让他在里面躺得宽敞些。翻身再向外,一入黑甜,睁眼天色大亮。
我起身翻开被褥,身边的天枢呼吸匀长,却像是正沉睡。想必是睁眼睁到天快亮,心力疲乏,忍不住睡了。我俯身看他的睡容,双目从容地合着,长眉舒展,容颜恬淡。
他到这个份儿上,得场好眠亦不容易。我轻手轻脚下床,打开房门,丫鬟端水来洗漱完毕,去小厅用餐。
本仙君与抢来的纤弱公子同榻而眠之事,中午未到,全府上下估计尽人皆知。我在院中徘徊,只见仆役小厮,丫鬟奶娘,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偷偷摸摸小声嘀咕,还时不时向涵院东厢方向探望,一瞄见本仙君,立刻缩头噤声,纷纷散开。
我只当作没看见。我索性挑开这层窗户纸,先去找李思源:“二哥,前日抓回的群人中,有个书生,小弟与他十分相投,想收在院子里。二哥可答应?”
李思源一定已知道了消息,看着我,笑得含蓄:“原来三弟交友如此豪爽。”
我道:“小弟知道他来历未明,虽放在身边,一定牢牢盯着,不忘记寻查。”
李思源道:“真查出什么来,三弟你舍得杀?”
我将面皮动了动,轻叹道:“二哥真问到了软肋上。若是查出了什么……还请二哥手下留情,交给小弟赏他个痛快,别……别折磨他。”
李思源哈哈一笑,从桌后踱步过来拍我肩膀:“我昨天去查了查其余那几个护卫,没查出什么大不了的来。那人你就收着吧。等爹回来,二哥在他老人家面前替你说点好话。”
我急忙喜滋滋作谢:“多谢二哥!多谢二哥!”
李思源道:“就这么空口说声谢,不请二哥一顿酒喝?”顺水送了我个人情,晚上还敲了我一顿好酒。
我又将身边的仆役、小厮、丫鬟统统叫到眼前,敞开窗口把亮话说明:“东厢里的言公子,从今日起便在府中长住了。你们待他要像待本公子一样恭敬服侍,不得有半分差池。若被本公子知道,你们当面背后,说出半句对言公子不敬的话来,或是服侍有半丝不周……”我冷笑,松手,一个杯子落地,咔啦一声粉身碎骨,“这个杯子就是你们的榜样,都明白了?”
一干下人抖得像筛糠,齐刷刷伏地磕头:“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