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代人回忆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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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摘自《安·巴·契诃夫的童年》(6)

当时,中学里的教育制度还是托尔斯泰[29]的那一套,学生们负担很重,甚至低年级也得学大量的拉丁文。安托沙通常在下午三点多钟放学回家,又饿又累,吃过午饭以后立即着手在家里或者铺子里准备功课,他差不多每天都到铺子里去,巴威尔·叶果罗维奇要他到那儿去学会做生意,而主要的是负起“主人的眼睛”的职责。到晚上九点光景,他感到疲惫不堪,身心交困的孩子急需休息。但是在练习合唱的日子,就根本别想休息。铁匠们一到,就会有人到孩子们的卧室里来传达命令:

“爸爸叫你们去练习合唱!……”

练习合唱是在一个和铺子相连的大房间里进行的。铁匠们围着一张圆桌子坐下来,有的坐在凳子上,有的坐在装肥皂或者硬脂蜡烛的箱子上。昏昏欲睡的中学生们也在这样的家具上坐下来。巴威尔·叶果罗维奇拿起小提琴——他“按老规矩”不是把小提琴紧贴在下颚上,而是在左胸上,——于是大家便开始练习合唱。在歌手们面前放着翻开的乐谱,但这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因为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识字,每个人都不用乐谱,而是“凭听力”歌唱,歌词全是硬记的。对他们来说,乐谱中的哆、咪……空有其名、毫无用处,而升半音符号和降半音符号是吓人的玩意儿。有时候男低音和男高音唱得不合调,巴威尔·叶果罗维奇就会失去自制力,气冲冲地喊起来:

“您怎么啦,伊万·德米特里奇,乱唱一气吗?瞧瞧乐谱,那儿有个升半音符号!……”

“您可是知道的,巴威尔·叶果罗维奇,我不识字!”铁匠不好意思地为自己辩解说,“您最好在这个地方再演奏一下给我听……”

巴威尔·叶果罗维奇开始气恼地拉奏起来。铁匠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但是反应比较迟钝。而时间在流逝。安托沙的眼睛早就睁不开了,脑袋发沉,但是他不敢去睡觉。等到半夜时分,当歌手们好歹唱会了《普世荣耀》或者《救主圣殿》之后,互相道别、分道扬镳的时候,安托沙简直没有力气爬到床上。有时候,衣服没有脱就睡着了。他的两个哥哥也一样……而第二天早晨七点钟,他们又得起身上学去。

他们主要是在修道院或者“王宫”里唱诗。

这修道院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所具有历史意义的教堂。它好像属于耶路撒冷教区管辖,其中的神职人员是从耶路撒冷派来的,包括一个希腊的修士大司祭和几个希腊修士司祭和助祭。那时举行祈祷仪式时用的是希腊语。大家知道,沙皇亚历山大一世生前的最后几年[30]是在塔甘罗格度过的,并且死于该地。他的灵柩不是停放在大教堂或者某所俄国教堂里,而正是停放在这个希腊修道院里,其中的缘由至今不明。他的灵柩在运往彼得堡之前,在这儿教堂的柩座上停放了很长时间。教堂内放灵柩的地方围有金属栏杆,栏杆里面立着嵌进地面的大理石墓碑,碑上安着大理石十字架。在墓碑的顶端有一根镀金的圆柱,上面镶着一帧神像,据说神圣的亚历山大通常总在这神像前祈祷。这个传说到底有几分真实性,那就不得而知了。在修道院正面的广场上立着一座由雕刻家马尔托斯[31]制作的亚历山大像,像上的沙皇右手向前伸出,手中握着一个纸卷。像的四周围着铁链,如今那儿长满了茂密的洋槐,几乎看不到绿茵了。

修道院里有三个祭坛,一个在中央,两个在侧面。修道院的收入不多,是从本教区的希腊教民那儿募集来的;俄国人可不愿意到这儿教堂里来,因为他们不懂希腊语。为了增加收入,修士大司祭想出个主意:举办用俄语祈祷的宗教仪式。但是又为了不致降低作为希腊修道院的重要意义,他们决定每逢主日和大节日早祷时在侧面的祭坛上举行这种仪式,而中间的祭坛只供以希腊语祈祷之用。应该说实话,修士大司祭和修士司祭识字不多,背诵经文很吃力,俄语发音错误百出。但这也无妨:俄国的教徒们乐意到那儿去做早祷,修道院所得的捐款就有了显著的增加。巴威尔·叶果罗维奇安排他那个由铁匠们和三个读中学的孩子组成的唱诗班去参加的正是上述的早祷仪式。他们在那儿大概唱了三年光景。对那儿的神职人员来说,这个义务的业余唱诗班真是个宝。他们不客气地利用它为修道院效劳,用坚信不疑的口吻鼓励唱诗班的成员,预言他们一定会在另一个世界里,在天国获得重赏,直到第三年年底,修道院才送给他们一个里面装着三十卢布的信封,每个成员所得的还不到两个卢布。

安东·巴甫洛维奇在修道院里唱的是童低音,可是不出所料,他的歌声简直听不到。汉子们有力的嗓门压倒了三个孩子微弱的声音。但是巴威尔·叶果罗维奇没考虑到这一点,不管天寒地冻、刮风下雨,也不管路面未曾铺修过的塔甘罗格的街道上冰雪融化、泥泞难走,他的唱诗班总是在早祷时准时唱圣歌,一次也不缺席。为了要在祈祷仪式开始之前走到修道院,就得一清早起身赶路,这是多么艰难啊!……

对孩子们来说,夏天做早祷时的惟一欢乐就是观察青鹰的生活和活动。从唱诗班站立的地方可以看到教堂第二排座位旁的几扇圆形小窗。这些窗子上装着栅栏,有几只猛禽——青鹰就在这些栅栏的空当里筑窝和孵育小鹰。那些小鹰通常总是安静地待在窝里,但是,当它们的父母捕猎回来、嘴里衔着一只老鼠或者其他任何小动物的时候,它们就发出讨厌、刺耳的尖叫声,赶紧用它们那凶猛的嘴去撕裂猎物。这种说不定连勃列姆[32]也愿意观察的情境多少驱散了一些被迫歌唱时感到的乏味和寂寞。

望过早弥撒回来就喝茶。接着,巴威尔·叶果罗维奇把全家叫到放着圣像的神龛面前,开始向基督和圣母诵读赞美诗,每读完一首诗,孩子必须唱:“耶稣至善,普救众生。”每唱完一首短歌,他们就呼喊:“哈利路亚。”等到家庭祈祷结束,教堂里望晚弥撒的钟声又响起来了。这时候,读中学的儿子们中的一个——互相轮流或由父亲指定——就得作为“主人的眼睛”和小伙计们一起动身去打开铺子的大门,着手营业,而其余的孩子们则跟着巴维尔·叶果罗维奇去望晚弥撒。对巴威尔·叶果罗维奇的孩子们来说,星期天和节日跟平时一样,都是工作日,无怪乎安东·巴甫洛维奇不止一次地对弟兄们说:

“主啊,我们这些人多么不幸!每逢星期天,中学里的同学们都在闲逛,奔跑,休息或出去做客,可是我们却不得不去教堂!……”

一年一度,在三一节的第一天,安东·巴甫洛维奇和他的弟兄们总是去参加修道院的欢庆仪式。这是主祭坛的本堂节日,在庄严的希腊式祈祷结束后,一些尊贵的希腊教徒便聚集在修士大司祭的静室里庆贺节日。巴威尔·叶果罗维奇也作为贵宾,带着孩子们去参加庆祝仪式。庆贺的内容中有三部合唱的祭祷歌:《我们的主至善至美,他的智慧无法测度》……修道院的一套正式仪式举行完毕,通到隔壁大房间的门打开了,于是贵宾们就被请到那儿去参加祝宴,宴会上有伏特加、桑托林酒和各种各样腌制的希腊冷食和盘菜。这些不常能吃到的希腊腌鱼、齐墩果外国食品和糖果对歌手们最具有吸引力。在这一天,希腊人——不论是否神职人员,都开怀畅饮,除了唱希腊的宗教歌曲外,他们还怀念自己远方的赫拉斯[33]和它的岛屿四周的许多迷宫。

什么事都会有个结束。修道院里的早弥撒停止了。看来,停止的原因是由于会用俄语主持祈祷的那个修士司祭被召回耶路撒冷,而另一个接替他的人只会说本国话。于是,巴威尔·叶果罗维奇的唱诗班就可以说无所事事了。可是巴威尔·叶果罗维奇却马上想出了应变的办法。荒芜很久的米特罗方尼耶夫教堂重新建成了。他就把自己的唱诗班转移到那儿。但是在这个教堂里,他们再也没有先前那样宽广的活动余地,而且也不像先前受到尊重:这儿有教堂花钱请来的唱诗班,而巴威尔·叶果罗维奇只得勉强和那些对他们侧目而视的诵经士们挤在一起。铁匠们看到这种对他们极不友好的态度,就陆续离开了。只剩下不知疲倦的指挥和他的孩子们。小家伙们痛苦万分,却不能也不敢离开,只能勉强合着诵经士唱诗。

就在这个唱诗班的席位上,安东·巴甫洛维奇不止一次地替村妇们在纸片和圣饼上记下一些人名,她们要求为其中的生者“祈福添寿”,为死者“超度亡灵”,这种为村妇们记录祈福和超度名单的情景后来成了他的短篇《一团乱麻》的题材。这个短篇中的老婆子把她活着的亲戚和过世的亲戚的名字都搅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