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美]杰弗里·福特 短篇专辑(9)
她整理好被子,挪到床边,呆呆地坐在那里,赤着双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夜静如水,宛如潮起潮落之间的安谧,抚过她惊悸的心绪。不知过了多久,一只蝇虫贴着玻璃窗乱飞的“嗡嗡”声,让她的记忆一下子全部涌上了心头:
她一直病恹恹的,提不起精神。近来几日,更是虚弱至极,连走出房间,去温室摘采凋谢的花朵都难以办到。过去,她的钢笔在纸上行云流水般播撒语言,或给笔友回信,或创作诗歌,这几天都沉重得无法拾起。上个礼拜,在父亲的一再坚持下,她同意了医生登门行诊。医生要求为她做身体检查,她也勉强同意了——但须依着她的法子。医生站在楼上的走廊里,通过半开的门缝往她的房间里望去,而她则穿得严严实实,曳步走过门口,来回三次。他向她喊道:“艾米莉,你这个样子,除非是腮腺炎,叫我如何诊断?”但她讨厌看见他,讨厌他或者其他任何陌生人进入红姆斯泰德宅[20],讨厌他们靠近她。
不过,这一切都已过去,她感觉身轻如燕。她的顽固性头疾——痛起来真是满耳擂鼓般轰鸣——还有气短不畅的毛病,统统烟消云散了。曾经让她为之缠绵悱恻的狂思乱想也仿佛只是一个淡却无痕的噩梦,就好似此刻,虽时值初秋,她的思维却有如春日般晶莹剔透。站起来之前,她细细地想了想,以确定这种状态并非发自于幻觉。应该不是。她现在心境平和,精力充沛。她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瞧见了身上宽松的白色睡袍在窗户玻璃映出的朦胧虚影,就像一只漂浮的幽灵,不禁莞尔一笑。
月光透过双层玻璃窗,指引她来到写字桌边。她点燃锡烛台的细蜡烛,而后端着烛台,走进黑暗的房子。她想去告诉大家,自己已经完全康复了。她顺着走廊向右转,先在拉维尼亚[21]的房前停下脚步,轻轻地敲了敲门,没有动静。她加重了敲门声,但仍未把维尼[22]唤醒。她轻轻地打开门,穿过黑黢黢的房间,将烛台凑近床边,想看看睡梦中的妹妹,却惊讶地发现床上没人,床铺整整齐齐的。她慌忙走出去,顺着走廊小跑向父母的房间。母亲的身体向来极差,艾米莉不忍唤醒母亲,可对维尼的关心让她顾不上小心行事。她在门上重重地敲了三下。一片寂静。
她举起烛台,父母的床上同样空无一人,床铺和白天时一样整齐。她快步出了走廊,站在楼梯的顶部大声呼唤父亲。蜡光只照亮了半截楼梯,下方黑暗无声,无人回应。她感到心中一紧,再次大声呼唤,这一次是呼唤她的狗,卡洛。如果在往常,那只纽芬兰犬已经飞奔到了她身边。她缓缓地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她把烛台放在写字桌上,走到床边。快速扭头向两边看了看,再仔细听了听响动后,她脱下睡袍,甩在枕头上。她的皮肤比睡袍还要白皙,在烛光下泛着幽幽白光。她从壁橱的衣架上取下细棉常礼服[23],套在了身上——裙下未着寸缕;又在床角的阴影处找到了靴子,光脚站立着踩进靴内。她懒得系鞋带,直接拿起烛台,离开了房间。
鞋带耷拉的靴子踏在楼梯上“哗啦”作响。如此更好,她暗道,省得自己对潜藏在黑暗中的鬼魅发出警告。楼下客厅内,壁炉上的座钟指针停在两点一刻。从父亲的书房到厨房,每个房间都静悄悄的。她逃似地跑向栽培鲜花的温室——也许在那里她才能寻得些许安慰。当她迈出房子,走进温室的瞬间,芬芳的泥土味扑面而来,让她紧绷的神经为之舒缓。一扇敞开的窗户前的风弦琴发出悦耳的乐声。她将注意力转向植物,迫切地想找到片刻的闲逸。
距她上次看望这些异国植物似乎已过去了几个礼拜。现在肯定是九月份了,绽放于夏日的花朵精气神越来越少。牡丹、栀子花和茉莉花蔫蔫地低垂着,花瓣闭合,几近凋零。龙胆根[24]花枯萎已久,她知道必须马上采摘,不然花落泥中,就没法烹制梦见过的紫色茶汤了。她把烛台搁在百里香的花圃上,俯下身来,将手伸过几盆牛至,摘下龙胆根花茎上的枯萎花朵。采了一小把后,她才想起自己的家人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摇了摇头,一边咕哝着自责的话语,一边将花瓣放进裙子口袋里,然后吹灭了蜡烛。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月光照亮的夜晚。
从温室尽头的大门离去前,她取下了挂钩上的绢网披巾——散步或在室外花园养护花草时,她常常围在肩头。披巾不厚,谈不上保暖,也无从抵御果园中摇曳果树的风儿。她更多地把它想象成环抱肩头的亲人臂膀。她沿着小径往前走,小声呼唤父亲,接着呼唤维尼。
走到花园的中央时,她在圆木长凳坐下休息——长凳是她的哥哥奥斯丁儿时制作的。她下定决心要去隔壁的常青宅——奥斯丁的房子——寻求帮助。她既可以穿过一丛孤零零的灌木,也可以绕个路,经由街道到达那里。破天荒的第一次,她选择走街道。
她已一年多未走出红姆斯泰德宅了。光是想到会被外人看见,就已耗尽了她的勇气。她情愿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写字桌后,透过起伏不平的窗户玻璃,静静地看着大街的车水马龙。午后漫长的时光,她落笔写作前,总会观察邻居们进进出出。她凭着想象给每个人起了名字,还编好了每个人的秘密。但她打心底认为,只有保持一定距离,才能了解他人。
不过,当孩子们溜进院子,站在她的窗户下时,却是另一番光景。他们是循着她烘焙的香味来的。等饼干冷透,她会把饼干放进一个厚纸信封里,绑在一个绿色棉纸制作的降落伞上——她母亲一直在收集这种棉纸,并禁止任何人使用。草坪上一般有三四个孩子,仰着脑袋望着玻璃窗后朦胧如幽灵般的白色身影。她打开窗户,什么也不说,只是投下信封。绿色的降落伞鼓胀起来,悠悠地落到孩子们张开的双手里。他们会听到她气喘吁吁的笑声,紧接着窗户会“砰”地关上,而他们会像受惊的小兔子般跑开。
伴随着铰链尖锐的“咯吱”声,她推开铸铁大门,走出了隔断宅邸和人行道的栅栏。她环顾四周,驻足了一会儿——假如黑暗中有坏人或者不干净的东西,这时候大概会扑出来吧。她没关门——免得再次听到刺耳的声音——朝右边的常青宅走去。大风吹打在她身上;街道上枯叶翻飞。她理了理肩上的披巾,但没带来丝毫暖意,仅仅聊胜于无。现在才九月初,她却已经嗅出了风雪的寒意,脑海中自动勾勒出冬日的画面。她想起了自己写过的一句诗,小声默念:“伟大的街道静悄悄,向前延伸……”
她渴望见到奥斯丁,渴望被他的妻子苏珊拥入温暖的怀中。往前走出不到五十步,突然,身后的街道响起了马蹄声和马车车轮的“咔嗒咔嗒”声。声音渐近渐缓,她停下脚步,只觉得彻骨冰凉。她不敢回头,只希望这辆深夜马车会直接驶过而不会注意到她。但她左眼角的余光瞥见马车刚好停在她跟前。这是一辆造型雅致的黑色的四轮马车,有一个马夫车座,一个车厢和两匹长着豹纹花斑的白马。
艾米莉转过身,抬起头。但她只看到了马夫的侧影——他穿着厚重的外套,衣领向上翻起,戴着宽檐帽和手套。他转身点亮了车厢前方的两盏车灯,然后继续躬腰驼背地坐着。车门打开,一个男性的声音从黑暗的车厢内传出,“艾米莉·狄金森小姐?”和平常巧遇陌生人时一样,她脸红了。一个男人下了马车。她往后退了一步。
在这一刻,艾米莉希望,进而笃定地觉得此人是塞缪尔·鲍尔斯——《春田共和报》的编辑兼她的私密笔友。自从他的妻子发现自己被他和艾米莉称作“刺猬”后,他便断了通信。后来,他搬去了疗养院治疗焦虑官能症,但她一直对他魂牵梦萦。这像他的风格——以这种方式回乡,给她一个惊喜。但当她看到此人的面容时,她的喜悦登时凝固了。
她的面前是一位绅士,身穿考究的黑色燕尾服和黑色裤子,白色的衬衫一尘不染,领口别着一朵漂亮的白玫瑰,戴着皮手套,拿着一根手杖。她壮着胆子最后看了一眼。他只在唇上蓄着一线八字胡,脸上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双黑色的眼睛在车灯的映照下灿若星辰。鉴于她此刻的不安,他的笑容显得相当有魅力。他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只金怀表,举到眼前仔细瞧了瞧。“我们要迟到了。”他喃喃道,似乎在自言自语,可声音偏又不小,她正好能听清。但他好像一点不担心会迟到。事实上,他的笑容更灿烂了。
她一时忘记了礼仪,唐突开口,话到嘴边却是嚷出来的。“你是谁?”
这位绅士走过马路,上了人行道。“我谁也不是,你呢?”他说着笑了起来,“你认识我。”他补充道。
他身上透着股若有若无的香水味,让她想起了盛夏时花园里生机勃勃的味道。寒冷随即离开了她,她的呼吸也渐渐舒缓。“你有何贵干?”她问道。她现在身心愈发放松,戒备心也愈发地弱了——尽管她还恍惚记得要心怀戒备。
“我来这里,是要送你去你需要去的地方。”他说,“知道你很忙,所以我亲自来接你。”
“我只想顺着这条街去我哥哥家。”
“哦,不,狄金森小姐,你要去的地方比那里远得多。”
“劳驾你。我在赶时间。有急事。”
他脱下左手的手套,交由右手拿着。她简直不敢相信他竟如此厚颜无耻,居然伸出手轻轻捏住了她的手指。被他触碰的瞬间,一阵凉意,就如一月的清风,吹过她的身躯,停留在她的脑海里,她突然犯起了迷糊。他没有权力触碰她。她想反抗,想把手抽回来,但每次都忘记要干什么,然后又记了起来,接着又忘了。
“不知我可否叫你艾米莉?”他声音舒缓地说。
“真是彬彬有礼。”她想。奇怪的是,她仍旧没有如往常般感到慌乱。侵入她体内的凉意慢慢扩散开来,化为一种纯粹的宁静感,比与苏珊和她新生的宝宝一起度过的下午时光还要惬意。他微微鞠了个躬,牵着她走向马车,仿佛她对于他的恐惧从来没存在过一般。她走下了人行道,深信一场旅行正是她所需要的。
艾米莉在马车的晃动中醒了过来。窗帘已经升起,阳光透过窗户照射在她的左边。她撑着硬实的车椅坐直身子,而后打了个哈欠。
“不妨看看外面的景色。”坐在她对面的绅士说。
他露出诚挚的笑容,她则绷紧了身子,发出一声尖叫——尖叫声很快哑了,落回了她的嗓子眼。他指着阳光照亮的窗户,双眼凝视着她,坚持让她向外看看。马车正风驰电掣地行驶在小镇中,窗外景色一晃而过,令人眼花缭乱。她还以为他们是被卷进了龙卷风,但之后她认出了一个街区,“嗖嗖”后退的景色骤然变得慢如龟速,仿佛不是马车,而是窗外景色在移动。下午三四点的阳光下,人行道上空无一人,甘恩旅馆楼下的牡蛎小食店传出的香味弥漫了整个车厢。接下来她看见了第一公理会教堂的尖顶,而这完全搞错了,因为教堂应该在相反的方向。
他们又往前行驶了几码,然后,不可思议地从阿默斯特中学旁经过。刚才教堂和旅馆还处于炎热的夏季,而现在,这所三层楼的学校周围的树木上已缀满了金黄色的秋叶。教学楼前的阶梯上坐着孩子,几个孩子在楼前操场上唱儿歌玩转圈游戏。可是,艾米莉明明记得新的公立学校建立的那一年,这所学校已经关闭了。马车驶过时,孩子们转着圈,她瞥见了自己的二表妹索菲亚的笑颜。
她倒吸了口凉气,将目光从窗边移开,闭上了眼睛。“不可能。”她说。
“什么不可能?”她的旅伴问。
“我的表妹索菲亚。我们小的时候,她死于斑疹伤寒。”
“你还没明白过来,对吗?”
“我以为你要带我去见我的家人。”
“在某种意义上,是的。”
“可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来这个全是十字路口、路线混乱的小镇?”
“你正在回顾,艾米莉。每个人都有一次回顾的机会。”
“回顾什么?”她问道,不禁提高了声调。
“嗯,当然是回顾你的人生。在你躺入‘雪花石膏房’[25]前的一次小总结。”
“你怎么说出了我谁都没告诉过的用词?”
“我觉得你现在开始明白了。”他说。
她急忙扭过头,恰好看见傍晚时分的曼荷莲女子学院——曼荷莲女子学院与阿默斯特镇相距几英里;紧接着,她看见了阿默斯特镇公所大厅,清晨的阳光正照在它巨大的钟表上。
她回头看着他,问道:“发生了什么?”
“都结束了,亲爱的。你一直很虚弱,一次病情发作就……好了……我有本职工作要履行。”
“但是维尼、父亲、母亲呢?”
“哦,他们和你上次见到时一样健康。还要过很久,他们才会回顾自己的人生。”
“我想和他们告别。”泪珠在她的眼中打转。
他耸了耸肩,摊开戴着手套的双手,似乎在说爱莫能助。
“我们这是去哪儿?”
绅士用手杖使劲敲了几下车厢顶,两匹马立刻飞驰起来。“去往永恒。”他说。
她跌坐在车椅一角,将脸转向窗户。窗外是黑夜,没有一颗星星。只有颠簸的车厢和马蹄声才让她感觉到车在移动。他们似乎行驶了一个又一个钟头,然后她眨了眨眼睛,却仿佛只过去了片刻。车上的车灯支起两团光晕,她看见马车停在阿默斯特镇墓室前——一座建于土中的石砌建筑,顶部是一个绿草茵茵的土包,屋檐半埋于地表上,形如一所沉陷于地下的房子。
“你是死神。”艾米莉说。
她的旅伴坐在阴影中。“请叫我奎尔。”他倾过上身,让她看见他的脸,接着点头道,“请继续。我知道你有问题想问。”
艾米莉心知无论逃跑或是呼救都毫无意义。虽然她很害怕,但她的好奇心一如既往地旺盛。“下葬以后,我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