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16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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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美]杰弗里·福特 短篇专辑(2)

“与其说是吓唬,不如说是让他们陷入一种敬畏的状态。别忘了,孩子们认为缔造者是带着礼物来拜访他们的。她的装扮和她的目的之间的冲突无疑会加剧紧张感。”

“你对‘假脸面具’有所了解吗?”

“‘假脸’是易洛魁印第安人部落的一个医学团体。据信,他们的仪式有医疗作用。有两种方法加入这个团体:你被他们治愈,或者你梦到自己加入了他们。但假脸的传说跟‘词娃娃’习俗没有任何联系。那只是个被其他文明盗用,并用作他途的面具而已。”

“好吧,孩子和缔造者一起坐在壁炉旁……”

“嗯,孩子的父母离开了房间。然后,据我读研究生时,几名经历过仪式还尚存人世的人所说,缔造者会告诉孩子不要害怕。她会给孩子创造一个娃娃,在孩子下田的时候陪在他身边,作为他辛苦劳作时想象中的玩伴。缔造者会将双手在身前捧出茶盏的形状。”贝弗利做了个同样的姿势,“然后俯下身,将面具的大嘴悬在手掌正上方。懂了吗?”她说着给我做了个示范。

“缔造者发出嘶嘶的低语,我的受访者中没有一个表示能完全听清或听明白。话语从缔造者的嘴中流入茶盏般的手掌中。一个女人告诉我,从面具后传出的一串词句让她终生难忘。等等,让我想想记得对不对。”

贝弗利陷入了沉思。我拿出香烟,举起来给她看了看。“可以吗?”我问。她点了点头。我点燃一根烟,把咖啡杯拿到身前当作烟灰缸。她举起双手,打了个响指,“哦,对了。这一段我以前记得可清楚了。就像一首诗。年纪越大,记性越不如以前了。”她说着露出了微笑。

她一动不动地坐了一小会儿,转了转眼珠,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绿色的海洋,汹涌波涛下面的深邃之所,鲸鱼和八只长脚的布丁脑袋看着上面的大船乘风破浪,莫斯船长转动舵盘……这就是我采访的那个女人记得的部分。她说,全文名叫《娃娃辞》,要念完的话得花上一段时间。据我所知,一般是十五分钟。当缔造者说完最后一个词,她会用力地揉搓双手,然后将手捂在孩子的双耳上。”

“你是说,就像把《娃娃辞》送进孩子的脑袋里一样?”我问。

“我想是的。从那晚起,在孩子的想象中,就会出现一个有名字、有简短身世的‘词娃娃’。孩子劳作时,跟‘词娃娃’玩得越多,‘词娃娃’就会变得越清晰,到最后,清晰程度就跟梦里或记忆中的人物一样。所有‘词娃娃’的名字都由两个部分组成,一个简单的姓氏,加上‘词娃娃’的职业。比如,船长莫斯,猎人波特,挤奶工梅儿,教师波尔。那个得到‘词娃娃’船长的女人告诉我,她从没见过大海,只从老人和路过这个地区的旅人口中听说过大海。但她的词娃娃却是一个充满冒险精神的男子汉。从她儿时到成人,再到老年,她一直跟着他航海。另一个受访者说,他的‘词娃娃’原本是个小职员,名叫菲克。但当他在田里干活时,与小职员菲克接触多了,菲克竟然慢慢变成了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舞蹈家菱丝。他说,他已经多年没想起过她了。但她还跟我在一起。只不过,我离开农场后,就把她收起来了。”

贝弗利将拐杖拄在腋下,缓缓地站了起来。她走到文件柜前,弯下腰,拉开右手边的第二个抽屉,伸手翻出一堆物品。我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劳驾了。”她说。我走到她身边,她递给我的第一件物品是白色的假脸面具。之后,她又递给我一把生锈的木柄镰刀。“好了。”她说着用拐杖关上抽屉,我们回到椅子旁。

“真不敢相信你有这个面具。”我放下面具,又把镰刀放在面具旁。

她坐了下来,将抱在怀中的物品放在桌上。“我当初很容易就得到了这个面具。但许多诸如此类的物品,我不得不四处挖掘才能找到。”她从桌上那堆东西中抽出一本书,翻开几页,取出一大张长方形卡片,然后翻了个面,放在我跟前。这是一张照片,照片中有一个穿高领黑礼服的女人,头发中分,平贴地梳向脑后,戴着圆框眼镜,表情矜持。

“这就是‘寡妇’?”我问。

贝弗利点头道:“这是银板照片,不是胶卷照片。拍摄于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她看起来不招人喜欢,对吗?我以前还把它过塑来着。不过,保存这些东西这么多年,我也懈怠了。等我离世后,只能由着这个博物馆最终消亡。”

“你讲的故事很精彩,藏品也很丰富。”

“我的丈夫为我建了这个小屋,安置这些东西。他非常支持我。他还活着的时候,给了我很多帮助,让我坚持了下来。这周围所有的农田从前都由他的家族耕种。”

“你在俄亥俄州立大学获得了人类学博士学位,然后嫁给了一个农夫?”

“我知道。”她笑了笑,露出怀念的神情,“我和他是真爱,但我在心里依然存有成为第二个玛格丽特·米德[3]的念想。我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去不了萨摩亚群岛[4],于是我把目光放近,研究家乡的风土人情,找到了这个。”她的手抚过桌上的一件件物品。

我和她待了一个小时。其间,她为我阅读了她的一部分采访记录,以及皮面污脏的旧日记本里的日记。所有这些文字都在证明“词娃娃”虽然仅仅存在于想象中,却相当强大。“词娃娃”会随着你一起长大,会在你的脑海中与你交谈,会带你领略你从未去过的地方。但这些还不是“词娃娃”最神奇的地方。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在日记里写道,她与厨师格雷玩耍多年,她从没见他赤身裸体,可她不用看也知道,他只有一个睾丸。他最拿手的一道菜是烤负鼠配甘蓝菜。她经常用他的菜谱为家人做菜。一个受访者说,她的“词娃娃”是助祭特鲁,她丈夫的“词娃娃”刚开始是建筑工人赛伊,但不知怎么回事,后来变成了酒吧招待乔恩,最后破坏了他们的婚姻。众多的资料中,有一封信详细地描述了一个农夫与他的“田间好友”长达三十年的争吵。退休后,他说他意识到,如果没有这些争吵,他可能挺不过生活的风风雨雨。

终于,贝弗利精疲力尽。她点燃了一根香烟,轻轻地靠坐在椅子上。“这些事简直是发疯。”她将烟灰弹到地板上,笑了笑。

“这个呢,它有什么故事吗?”我从桌上拿起镰刀。

她眨了眨眼,抿紧了嘴,然后说:“割麦人曼克,一切由此终结。”

“你是指,这个仪式的终结吗?”

她点了点头。“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早期,‘词娃娃’仍是当地文化的组成部分。但这个时候,二十世纪正以全速迎面而来,谁也不知道这一习俗还能延续多久。到了八十年代最后一年,仲夏时节前后,一天夜里,牧师家的谷仓烧了场大火。谷仓被烧成了平地,牧师妻子的小马驹也烧死了。每个人都怀疑是一个叫埃夫龙·西姆斯的男孩干的。他以前就曾纵火,被抓了个现行。牧师与男孩的父母关系很好,决定不追究男孩的罪责。秋分时节后仅一个星期,缔造者如期拜访了埃夫龙。”

“上世纪六十年代,接受过我采访的几个人认识他,他们从小和这个男孩一起长大。这个男孩告诉过他们,他的‘田间好友’是割麦人曼克,戴着草帽,帽檐遮住了双眼,穿着劳工衫和吊带裤,满手老茧,拿着一把大镰刀。换言之,缔造者送给了埃夫龙一个只会在地里干活的‘词娃娃’。那个缔造者,经我发现,不是别人,正是牧师的妻子。你不能确定她这么做是出于恶意,还是那个男孩没能改变给他的‘词娃娃’的初始设定。但如果真是她故意这么做的,让男孩在地里干活时唯一能玩的游戏只能是干活本身——那她的心肠真是够狠的。”

我低头看向镰刀,说道:“听起来似乎结局不太好啊。”

“别着急。”她像交通警察一样举起一只手,打断了我的话。“秋收开始了,埃夫龙拿着桌上的那把镰刀下了地,人家要求他割一大片麦子。据很多人说,他立刻投入了收割,不要命地干活,就像着了魔一样。到日落时,那片地的麦子收割完了,男孩脸色青紫,嘴角满是白沫。即使他严苛的父亲,目睹如此景象也忧心忡忡。他写道,‘我从没想过会看见有孩子这么卖力地干活。但我今天看见了。是我自己的埃夫龙。我应该感到骄傲才对,但看到这样的景象没法让我感到骄傲。我更愿意将之形容为骇人。’”

“第一阶段的秋收结束后,人们屡次特意从男孩家的农场经过,就为看一眼那个男孩割麦子。他们注意到,男孩已戴上了遮阳的宽檐草帽。当牧师过世后,人们在他的书信中发现了一篇关于男孩割麦子的布道辞。布道辞行文优雅,很有预见性地将埃夫龙的镰刀和死神的镰刀联系到了一起。但牧师写到一半便才尽词穷了。接着他在纸张上画起了符号,有圆圈、十字架和一个象征性的太阳。在纸张最下面,他写道——艾力葛思特。”

“那是什么?”我问,心想是不是自己听岔了。

“艾力葛思特,出自低地国家荷兰的民间传说。这是一种超自然生物,比如化为人形的田野和森林。不过,只有神父做出了这样的联想,本地的大多数人相信埃夫龙只是脑袋出了毛病。连续参加了三年的秋收之后,他的神态越来越冷漠,也越发地少言寡语。不干活的时候,他就闭着眼睛,鼻子闻着风儿,像雕像一样干坐着。那年冬天,他修理运麦子的马车,在换包锡木轮时,车轴断了,车子塌下来,砸断了他的腿。正是从那时起,真正的麻烦开始了。”

“因为他不能干活了?”我问。

“没错。他们不得不把他绑在床上,才能阻止他去照料牛马,或者去路上铲雪,或者在寒冷的夜晚跑到谷仓里看守夜火,让火燃着不灭。他奋力挣扎,想摆脱束缚。本地的医生开出了鸦片酊[5],并告诫他,如果不静养休息,他永远也别想下田干活了。他们让他一连昏睡了几个月。与此同时,1883年的那个冬天,不少人看见了一个外乡人,通常隔着很远的距离。他背着一把镰刀,戴着宽檐草帽,瘸着腿走过满布残留的麦茬、雾气弥漫的田地。他们发誓说,那人是埃夫龙。但在极个别的情况下,有人靠近了这个谜一样的身影,发现原来是个形销骨立、面目可憎的老头。”

“一天,埃夫龙的父亲看见了老头正在远处行走。他立刻备鞍上马,向老头驰去。他在日记里写道,‘我直面这个阴沉的老家伙,告诉他闯入了我的田地。虽然风冷如刀割,可他没穿外套,只穿着夏天的劳工衫。我问他在找什么。他粗着嗓门冲我直嚷,“干活,我要干活。”我提醒他说,隆冬时节无活可干。他拖着断腿怒气冲冲地走了。大雪突降,不一会儿,我就失去了他的踪影。’”

“你的记性真好。”我对她说。

“四十年了,我一直想把这一切说与人听。”她说,“我把故事向前跳一段。我知道已经耽搁了你不少时间。”

“不着急。”

“长话短说,一天下午,牧师的妻子被人发现了,不过已迟了好几天。她躺在教堂的长椅上,身体被砍成了数块。所有人都断定是那个外乡人下的毒手。男人成立了民防团,骑着马到田间地头搜捕。夜晚降临,他们点起了火把。他们总是远远地隔着大片荒芜的田地看到他的身影一闪而逝,但当他们赶到那个地点,他已经不见了。之后,他又杀了两个人。一个是十五岁的女孩,住在沿马路从西姆斯家往南两英里的地方。她的尸体是在马槽里发现的,颈部切口很深。人们把她从结冰的血泊中抬起来时,她的头掉了下来。接下来,一个农夫被砍成了烂布口袋,尸体直挺挺地坐在四轮平板马车的车座上。马拖着车从雪中驶过时,在后面的道路上留下了长长的血迹。”

“孩子们都用埃夫龙的‘田间好友’割麦人曼克来称呼凶手。每个人都看出了其中的关联,但根本不可能把这三起谋杀怪罪在男孩头上,因为男孩正被绑在家中的床上,一直昏睡不醒。整个冬天,直至来年春天,人们都在搜捕这个神出鬼没的身影。有时他会消失数月,然后被某个人看见。庄稼栽种下去了,到春末时,玉米和小麦都已长高,想找到他就更难了。不时有人看见他穿过田间土路,一头扎进玉米地,然后无影无踪。”

“秋收时节终于到了,埃夫龙被准许回到田间割麦子。他的腿仍使不上劲,有点瘸,不过不注意的话看不出来。男孩手持镰刀,出屋去割麦子。他的父亲、母亲、妹妹、医生和一个农夫邻居看着埃夫龙走进金黄的无边麦浪中。这是人们最后一次看到他。他们只找到了这把镰刀。”贝弗利紧握双手,放在膝头,叹了口气。

“他逃掉了。”我说。

“我想是的。”她说,“但从十九世纪末起,整个二十世纪,进入二十一世纪,直到今天,人们始终在耕耘这片土地。地质学家把这里称为俄亥俄冰碛平原[6],是这个国家最肥沃的地方。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如果人们从农舍二楼的窗户往外望去,时常会看见一个陌生的身影在远处的玉米地中走动。一个戴着帽子的阴影,瘦骨嶙峋,拿着镰刀跛行。如今,人们称这个鬼影割麦者。福特先生,如果你在这儿住的时间够长,又和农夫交好,你会听到有人提起它。据说,在深冬的某些夜晚,你能在呼啸的风声中听到他的哭泣,因为他想干活。如果你在寒冷的清晨醒来,发现你的车库门开着,而前晚明明是关上的,这意味着割麦者曾在里面避寒。”

贝弗利站了起来,将书信、旧日记和银版照片收进文件柜放好。我拿起假脸面具和镰刀。她从我手中拿过面具放进柜中,但当我递给她镰刀时,她说:“不用,你留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