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16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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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美]杰弗里·福特 短篇专辑(6)

出于建立星际友谊的考虑,队长欣然应允了这一提议。斯图特拉德尔叫下属去拿迷幻精,下属取来一个蜂蜡盒。市长的四只手突然伸出三只来,唰地一下揭开盒盖,露出五颗湿漉漉的虫粪蛋,每一颗都有大号肉丸子那么大。队长起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得不调整一下宇航服头盔凑近了细看。“没错。”他依然维持着外交礼仪,并命令领航员,也就是那位影迷,递交《卡萨布兰卡》的胶片和放映机。那位领航员本着把好事做到底的原则,还向市长附赠了《宾虚》和《公民凯恩》两部电影拷贝。队长通过翻译机问斯图特拉德尔为什么喜欢《卡萨布兰卡》,那只大跳蚤提到了彼得·洛的眼睛[11]。地球人听了都哈哈大笑,但市长不为所动。队长又询问如何使用这些迷幻精,市长用一个嗡嗡的声音干脆利落地答道:“吃掉”。就这样,双方成功建立了一种具有先驱意义的星系间贸易关系。

我知道,听上去人类在这场交易中被耍了。在飞船返回地球,科研人员对迷幻精进行检测之后,才发现这是一种功效超强的催情剂。从这些大丸子上弄些碎末下来撒在一杯酒里,谁喝了都会欲火焚身并可持续半日之久。首批实验对象均显示性能力获得了不可思议的提升。那五颗丸子比吃货家厨房里的奶油泡芙消失得还要快,连一颗也没能走出实验室。因此,又一艘飞船起飞了,这次带上的是《绅士爱美人》《双重赔偿》和《乱世佳人》。十颗粪蛋以曲速返回地球,一场狂欢隆重地拉开了大幕。

这种交易持续了二十年,我们换完了所有电影,能找到的都被找出来换掉了。此后,私营公司数字重现了老电影里的人物,再将这些角色输入量子计算机,套上新的剧情,制作出仿古的黑白片。然而第一批仿古片就引起了虫子们的怀疑,尤其是一部名叫《我们的梦想》的片子,由鲍嘉、奥逊·威尔斯、特瑞沃·霍华德、卡门·米兰达和维罗妮卡·莱克联袂主演。这是一个五角恋爱故事,发生在一段纳粹占领布鲁克林的架空历史中。影片结尾,威尔斯被炸飞,霍华德毒死鲍嘉又被米兰达一枪打死,米兰达反而跟莱克跑了。这部片子的问题在于制作精良得过了头,完全没有古代B级片的味道。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专业人员又炮制出一批具有纯正恶趣味的片子,启用米基·鲁尼、布罗德里克·克劳福德、简·维特尔斯之类的演员主演。其中有一部名为《舔舐恶魔》的影片,被公认是挽救濒危粪蛋贸易的关键之作。这部片子我看过,简直糟透了。克劳福德演一个爱尔兰天主教神父;维特尔斯演圣母玛利亚的魂灵;鲁尼演一个那年头常见的丑化版华人侍者,眼睛上绑着橡皮带[12],专爱插科打诨。我一直想跟这位满肚子坏水的导演握握手。

总之,此后人类靠着这种假冒电影贸易不断;同时,在昆虫星穿的宇航服也取得了技术飞跃。奎格利公司的天才们研发出一种仅两个分子厚的宇航服,能像第二层皮肤一样紧贴人体。人类所需的一切必备品——包括呼吸装置、视觉装置、内置翻译机的听觉装置,以及摄食装置——全部缩小至纳米级,集成在这身宇航服上。唯一要操心的,就是一天两次通过胯部三英寸长的循环阀清空排泄物。与该阀门对接的是一种真空装置,以保证阀门开启时超高的大气压力不会把你扯烂。设计师在这种宇航服上采用了新型合金,其韧性与强度都足以耐受当地的气压。

这种被称作“皮壳”的宇航服问世之后,来自地球的生意人首次恢复了人形,他们终于露出了面孔、眼睛、笑容、肤色和头发,只不过都是假的。一开始,皮壳都是按使用者本人的模样先定制好,用的时候就像做肉肠那样把人塞进去。过了一段时间,某个广告经理突发灵感,想出了开发老派影星皮壳的点子。就这样,鲍嘉成了首件试制品。他在昆虫星一亮相,虫子们就连忙铺起了棕色地毯。斯图特拉德尔更是欣喜若狂,立即宣布放假。滚粪球的居民们纷纷从城市四周的萤光草原涌入城里,开始了长达三天的大派对。

随着时间的推移,皮壳制作工艺不断进步,不仅越做越逼真,细节也越来越精妙。他们做的丽塔·海华斯是那样栩栩如生,就算让斯图特拉德尔穿上,我也愿意跟他交一把尾。冒险家们会花大价钱买一副皮壳和一张来昆虫星的船票。他们带上几部电影,到这儿换几颗粪蛋,回去就能一夜暴富。最初,有胆的生意人只要来回跑一趟,就足够这辈子享福了。在地球上,迷幻精奇货可居,其价值以金条计算。对于富人而言,迷幻精是浪漫爱情的终结者;而穷人要享受性爱,依然得靠上好的容貌和甜言蜜语。

虫子会定下迷幻精的年度销售配额,地球上掌握经销权的世界公司也依法炮制,因为富人不希望穷人乱搞。在甲壳城,倘若你被抓到无证非法交易,下场就会像可怜的盖博那样,由甲虫警队来替你操办一场极简的葬礼。人人都可以来昆虫星申请交易许可证,但最终要过斯图特拉德尔这一关,而他发不发证全凭兴致。如果你的皮壳碰巧长得像他崇拜的影星,则获批的几率要大一些,但也不是百分之百。

从地球到昆虫星以三倍光速飞行单程也要一年之久,却仍有大批人义无反顾地涌到这里来,又因筹措不到返程路费不得不滞留在这个虫子世界。要是你正好带了一部虫子们爱看的热门片,还能隔三岔五搞一场私人放映,挣几个虫元维持温饱。所谓虫元其实是将晒干的蜉蝣折成地球旧纸币的样子,二十虫元可兑换一枚晶币。

有些倒霉蛋随身带上了自己看好的片子,打算在迷幻精市场大干一番。我能想象出来,在曲速航行期间,他们看着一颗颗星星被抻得像意大利面那么长,心里准是在想:“嗨,宝贝,我带了保罗·穆尼,肯定会让那些冷血的害人虫兴奋得直蹦跶;我还有玛娜·洛伊,怎么也值一个半粪蛋。”等他们到了这儿,才发现大众口味已经变了风向;那一年,能让虫须子抖起来的只有巴斯尔·拉斯博和琼·布朗德尔。结果,那些倒霉蛋就给困在这里了,孤独无助地守着一部连蚊子都不会瞧一眼的老片子。这些盲流就算饿死,虫子们也不会管的。我曾亲眼看见巴斯特·基顿在斯皮德烟馆一个暗角里干坐了一周半。最后还是一只螳螂发现这位沉默的喜剧大师已然归西,就把尸体扛回家作为个人藏品了。

我应该是在最糟糕的时候跳进这个坑的,那时我血气方刚又发财心切,听不进任何劝告。我购置皮壳的预算不宽裕,所以我琢磨着与其买个超级巨星,不如找一个在老片子里频繁出镜的二线明星。皮壳销售公司先给我展示了一款漂亮的基南·怀恩。为了这次旅行我做过一些老电影的功课,知道怀恩严格来讲应该算电视电影演员,而在大银幕上他只出演过一些搞笑的反派。接着他们摸出一款唐·诺茨,我的回答是见你们的鬼。我刚要抬脚走人,他们又掏出一款约瑟夫·科顿来,终于让我眼睛一亮。我比做这副皮壳的人还要清楚科顿有多酷。想想那些片子吧:《辣手摧花》、《公民凯恩》和《第三人》。我爽快地付了钱,拎起手提袋径直回家,一想到袋子里装着那位温文尔雅、多愁善感的邻家大哥,就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

现在要是再让我在太空里飞上一年,我宁肯去坐一年马桶。这趟旅程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只能读读关于老电影的书,或者幻想挣到金条后应该怎么去花。我手里的王牌是一部旷世奇片。一件真货,我父亲祖传的宝贝。不瞒你说,这件宝贝是我出发去航天港那天偷出来的。片名叫《活死人之夜》,是一部低成本电影。逢年过节我老爸总把它翻出来,掸掸灰,放给我们看。谁知道这片子究竟拍了些什么鬼玩意儿?不过根据我读过的资料,这部黑白片应该是古人所谓的邪典电影。

记得是在一个圣诞节,当时我约莫十岁,正躺在地板上和亲戚们一起看这个片子。老爸弯下腰凑近我,指着屏幕问:“你知道这里头有什么深意吗?”我摇摇头,“导演想告诉我们,死人也会吃人的。”老爸说话时深沉得像一块岩石。而我所见到的只是一群僵尸走来走去。多年来我一直以为那是节庆游行。时至今日,如果让我再看一遍,或许还是会生出一股过节的欢快之情。总之,这部片子老是够老,却不合我口味;不过我又认为,这种反好莱坞的、独立电影的整体风格,还有它呈现的二十世纪后期的文化现象,准能在昆虫星造成轰动。

飞船降落在毗邻甲壳城的一座小航天港,我仍然记得当时的情形,从窗口望出去,只见昏暗的街灯依稀照着一排排单层混凝土仓库。一切就像一场噩梦。幸亏穿上了科顿的皮壳我才没有痛哭流涕。刚钻进皮壳那会儿特别难熬,直到你觉得自己快死了,才感到维生系统吊着你的命。还有一件事从来没人告诉过我,那就是第一次穿上皮壳会有多痒痒。我浑身痒得快要抓狂了。这时,旁边有个以前来过昆虫星的家伙,正要钻进小鲜肉尼克·亚当斯的皮壳,他警告我说:“不管干什么,都不要去想痒痒,否则铁定让你发疯。”我痛苦万分地穿过气闸舱,走进了这个缓慢而沉重的昆虫世界。

几天之后我就获得了跟斯图特拉德尔见面的机会,当然疏通关节可没少花钱。此人真是天生异相啊:毛发丛生,枝枝丫丫净是胳膊;两只眼睛像碟子那么圆,而且每只眼睛都由一千块镜面组成。看到他眼睛里同时映出无数个我,我顿感一阵眩晕。翻译机传来的声音又尖又细,令人生厌。

“约瑟夫·科顿,”他说,“我看过你几部片子。”

“《辣手摧花》?”我问。

“没听说过。”这只跳蚤说。

现在,我透过浅橙色烟雾盯着斯皮德烟馆吧台后面的镜子,意识到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从我踏上昆虫星,大约过去了五年,或者十年?这烟能让时间停下来,抹去时间流逝的感觉,昨天或许就是今天,今天也可能是昨天。斯皮德烧的“烟叶子”我弄不清是什么玩意儿,看上去像一大把一大把触须。它会让你脑子飞快地转起来,逻辑混乱得犹如一张蜘蛛网。其间真实记忆会时不时闯进来,仿佛在为虚度的光阴敲响警钟,不过这种烟还有另一个好处,就是让你不在乎任何事情,一心只想再抽一口。

一闻着烟味我就感觉脑袋软软乎乎、磕磕顿顿的——我叫“科顿”算是名副其实了。是的,这个科顿早就破罐子破摔了。我把盖博掉的那枚晶币递给斯皮德,那只和善的老蜘蛛。他问:“老规矩,乔[13]?”我点点头,露出排泄管,他把烟管套上我的接口。我用左手小拇指碰碰右耳垂,将真空装置调为吸气模式。纳米设备开始工作,帮我吸入了一团橙色烟雾。一口烟进肚,你永远都不舍得吐出来。

我来这儿没多久就染上了烟瘾。为了嗨上一晚,我最终以低得不像样的价格卖掉了那部电影。一只优雅的瘦蟋蟀花了十晶币买下了片子,我一头钻进斯皮德烟馆昏昏沉沉连抽了三天。破产的几个小时后,我清醒了过来,开始恐慌。就这样,我成了斯图特拉德尔的马仔。

“你是怎么看待生活的?”他一见我劈头就问,是甲虫警队把我带到他办公室的,我在大街上无证购买虫粪蛋被抓了个现行。尽管现在我眼前橙雾缭绕,却仍然心有余悸,他们当时完全可以一枪把我毙了。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14]。”我答道。

“我要胖揍你一顿,你就知道识趣了。”他说干就干,立刻就有一大堆胳膊朝我抡了过来,那感觉活像被一群蝗虫围住了狂叮猛咬。我的纳米技术宇航服毫不含糊地把每一记痛感都传输给了我。就在我天旋地转之际,他又飞起一脚,正中我的睾丸,或者说是厂家不嫌麻烦在皮壳上做的对应物。我往前一扑,他一下子用上颚钳住了我的脖子。

“我的收藏室已经给你留好了位置,就在奥马尔·沙里夫和安妮特·弗奈斯洛中间。”他说。

我答应他只要让我活命,干什么都可以。他松开上颚,我站稳脚跟,揉着喉咙。然后他没完没了地哈哈大笑起来,那声音就像牙齿在磨混凝土。他伸出两条胳膊搭住我。

“现在,约瑟夫,”他说,“我有件小事要你去办一办。”

“什么事都行。”我回答。

斯图特拉德尔挥挥手让甲虫警队出去,办公室只留下我和他。他在桌旁落座,并用三只手示意我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觉得好点儿不?”他问。

我盯着他的眼睛,看见我自己在不停点头。

“好,”他说,“很好。听说过有个电影叫《风雨无常》[15]吗?”

“要是我说没有会对我不利吗?”我问。

他又笑了。“不管你怎么回答都不会对你有利。”他说。

“没听说过。”我只好承认。

“没关系。”他说,“这个片子我看过一遍,很久很久以前,还是和你们星球刚刚建立贸易关系那阵儿。”

“拍得怎么样?”我问。

“美得像蝴蝶翅膀上的粉末。”他答。

“假如真有那么好,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呢?”我问。

“演员都没什么名气,不过我告诉你,里面有个叫格洛丽埃特·莫斯的妞儿,那叫一个惊艳。这是个爱情故事。撕心裂肺。”斯图特拉德尔一边说一边挠着毛茸茸的肚子。

“哪天我得补补课。”我说。

“不,约瑟夫,”他说,“这一课你马上就得补。这个星球上唯一一份电影拷贝在萤光草原的兰卡斯特大使遗孀手里。这个寡妇还住在原来的房子里没走,她就是格洛丽埃特·莫斯本人。我想买下片子收藏起来,可她不肯卖。这是她丈夫最爱的一部电影,因为是她主演的,用你们地球人的话来说,有纪念意义。我想得到这个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