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星髓(下)(5)
大神庙一直是向公众开放的。从地下停车库到旧图书馆,浣生始终被成群的信众所包围,他们来自城里以及忠诚者领地的各个角落。偏偏河来的十几个满面笑容的朝觐者还带来了一份特别的礼物:巨大的、极重的镍制迈尔辛胸像。神庙管理员满脸苦恼和迷茫,向他们说完感谢之后气也没喘,立刻告诫他们所有礼物都需要事先登记。“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们很感谢你们。但如果不这样,我怎么才能保持这个地方不被堆得一团糟呢?献礼这么多,我们得有一个管理体系,对不对?”
有许多方式可以登上大桥。
大部分通道都在地下,防御森严,通常上了锁。浣生更喜欢从图书馆后面的一扇小门过去。这里的安全措施同样周到,布置得十分巧妙。为了让来访者相信这地方牢不可破,武装警卫总是站在显眼的地方审视着每一个人。即便来人是高阶船长,也当给予冷漠且充满怀疑的一瞥。
在二十米的距离内,浣生连着接受了两次检查,做了两次登记。
在通往二级升降梯的途中,她在登记簿上签了名,然后机器医生采集了一小片组织和少量血。
离她最近的警卫精神十足地说:“早上好,浣生长官。”
“你好,戈尔登。”她回答说。
过去二十年里,这个男人始终驻守在岗位上,观察着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这样的人成千上万,出类拔萃,意志坚定。除了这张方脸和名字,浣生对这个警卫实际上一无所知。她偶尔会问起他的生活,可他总是答非所问。那是他们之间的游戏。至少是她的游戏。但她今天并不想玩。看着自己的手胡乱地在纤维塑料上签上名字。她发现自己又一次回想起了梦境,不知它为什么让她这样不安。
“祝您一天愉快,长官。”
“你也一样,戈尔登。你也一样。”
浣生独自坐进炮弹车里,直射大桥顶部。迎接她的是另一个知道她名字的方脸警卫,他行了个礼,然后报告了当天最重要的新闻。“要下雨了,长官。”
“很好。”
大桥所有的窗户都在这里。从一排高高的菱形窗格望出去,外面是接近真空的平流层。天空是超纤维的,无精打采的蓝色光晕不知从何而来,遍布四面八方。下方50公里是城市和周围一圈的农场,更远处是休眠的火山,还有延伸到地平线的红色湖泊,看起来几乎直抵腔壁。
只有从这里看出去,髓星才像是个离他们十分遥远的地方。
这是所有船长都喜欢的景致。
暴风雨如约而至,一排乌云正向城里飘来。最高处的云繁复、洁白、造型优美,并且不断地被风扭曲成更加美丽的形状。然而这些云难以长久地凝结成团。随着支撑力场减弱,暴风雨不像以往那么频繁,也没有从前暴虐。没有充足的光照和水的滋养,乌云很快就消散了,瓦解和形成同样迅速。
再过三百多年,髓星就将沉浸在黑暗之中。
这黑暗会持续多长时间?
也许一个船日。也许二十年。两者都有可能。没有人能给出准确的答案。但每一个本地物种都储存了一组未表达的基因,在实验室环境中,这些基因在夜晚笼罩下会觉醒,使这些植物和昆虫陷入持久的休眠状态。
在人们的假设里,等到支撑力场消失,或减弱到忽略不计的程度时,众忠诚者就会登上这座凑合搭建的奇妙桥梁,到达基地,然后登上大船。
没有人在正式场合讨论过除此之外的可能性。四十六个世纪以来,这个理论一直占据统治地位。其他离奇的解释一经提出,便被质疑探讨,而最终——也是不幸中的万幸——被彻底遗忘。
“凡是者,恒是。”
这就是浣生走进小而简陋的办公室时对自己说的。她坐了下来,面对一排控制和监测设备,还有头脑简单的人工智能。
然后,和平时一样,她从金刚石制的窗口向外望去。也许桥的确造得太高、太快。但即便这样,它也是工程学与创造力的奇迹。有时候,浣生私下会想,有没有办法将它和孙辈一起带走。
好让她向整个宇宙展示让她觉得无比骄傲的两件瑰宝。
“浣生长官?”
她眨了眨眼睛,转过身去。
她的新助理站在办公室门口。他是个认真而自信的男人,年龄不详。他带着困惑的表情——这对他来说实在太罕见了。“我们的轮班结束了。”
“还有五十分钟,”浣生说着,翻开手里的每日报告。她清楚时间,但还是习惯性地打开银表,瞥了眼缓慢旋转的指针。“还有四十九分零几秒。”
“不,长官。”他紧张地用手指拉扯着摇来晃去的戈耳迪发辫,又想抚平蓝色制服上的褶皱。“刚接到的命令,长官。每个人都必须立即从桥上离开,使用除主通道之外的任何通道。”
浣生看着她的屏幕。“我没看到任何命令。”
“我知道……”
“是演习吗?”偶尔会有演习。如果下方的地壳塌陷了,他们可能只有几分钟的撤离时间。“如果是训练,比起让你四处溜达拍人肩膀,我们需要更好的通知方法。”
“不,长官。不是演习。”
“那是什么事……?”
“是迈尔辛。”他脱口而出,“她使用加密线路,亲自与我联系。我已经根据她的指示解散了施工队伍,并将机器人调到了睡眠模式。”
浣生没有说话,她在思考。
他几乎没有掩饰自己的无奈,补充道:“真是莫名其妙。大家都这么认为。但副首领喜欢将某些事情保密,所以我猜……”
“她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浣生问。
助理无奈地耸了耸肩。
“她要上来吗?”她问,“她要用主通道?”
助理飞快地点点头。
“和她一起来的都有谁?”
“我不知道是否有其他人要来,长官。”
主通道是最大的通道。五十名船长可以乘同一部炮弹车上来,手肘不会蹭到彼此。
“我看了一下,”他承认道,“不是普通的车。”
浣生在监测器上发现了正在上升的车。她试图唤醒一排摄像装置,但没有一台响应她的命令。
“副首领让我把摄像装置调到离线状态,长官。但我碰巧事先瞥见了那辆发射车。”助理做了个鬼脸,“根据能量需求可以判断,这东西的质量相当大。据我推测,它的外壳超厚。上面还有些装饰,我不太想得出是做什么用的。”
“装饰?”
助理看了一眼自己的时钟,一副急于离开的模样。但接下来,他便笑着解释说,“那部炮弹车外面包着一大堆管道式装置,整体看起来,活像一捆绳子。”
“绳子?”
他承认:“我不太了解那个装置。”
换句话说,他的意思就是“请您解释一下吧。”
但浣生什么也没有解释。她看着自己的助理——他在船长们的后代中算是数一数二的忠诚——耸了耸肩膀,吸了一口气,然后撒了谎。
“我也不太了解。”
然后,像是突然想起来,她问:“你们是否提到过我的名字呢?我是说你和迈尔辛交谈的时候。”
“是的,长官。她让我告诉你,要你留在这里,等着。”
浣生偷偷吸了口气,一言不发。
“按照指示,我得把您一个人留在这里。”他抱怨道。
“好吧,那么,按副首领说的做吧。”浣生说,“赶紧回去。如果她发现你还在这里,肯定会亲手将你扔下升降机井。”
二十三
几个世纪以来,美德用他的才华和对工作的热情证明了自己。在任何情况下,他所表现出的忠诚都不比其他生于忠诚者领地的人少。但即使是现在——尤其是现在——迈尔辛也无法完全信任这个男人。
“这可能行不通。”他再一次劝告她。
她没有看他,只说“能”,一边看着那扇简单的密封机械门,想象着它的开启,还有她一步步逼近最后的关键时刻的模样。“你的那些模拟,百分之九十结果都是成功。我们俩都清楚模拟器所设置的难度有多高。”
违望者的头皮上长出了头发。嵌了宝石的戈耳迪髻让他看起来和忠诚者没有两样,而那双忙碌的灰眼睛,流露着对副首领的爱意。这感情发自内心,两人以前都未曾想到。
美德闷声闷气地对她说:“太快了。”
她没有接话。
“再过两年,我就可以将成功率提高……”
“一两个百分点。”迈尔辛引用他说过的话。然后,她望着那双深情的眼睛,想着自己为什么不信任他。她就那么多疑吗?或者说直觉敏锐?无论如何,要是能找个正当的理由把他送回家去,她会感觉好受许多。
“迈尔辛。”
他温柔地唤着她的名字,爱意化成了一汪更深的情感。话音刚落,一只指甲修剪整齐的手便伸了出来,往上探去,抓住她右边的乳房。
过了这么久,还是违望者的举止。
“不行。”她说,对他,也是对自己。
他又唤一遍:“迈尔辛。”
副首领掰开他的手,把他的两根手指头往手背方向掰,直到他脸上充满震惊和难过。
“那次小地震帮我们把角度对齐了些。”她提醒他,“‘挪近了差不多半米。’你是这么说的,‘但是接下来的一次或两次地震可能又会把目前的有利角度挪开。’”
“我是这么说过,我记得。”
“再说,”她低声道,“如果我们继续等,很可能会失去给大家带来惊喜的机会。”
“但长久以来,我们一直对这项任务保密。”美德下定决心的时候,看起来有些像他的父亲,提欧。他狭长的面孔绷得紧紧的,没人知道接下来露出的会是哪一种表情。“再给我一整天又会有什么坏处呢?我会重新检查每一个系统,重新校准制导系统,还有两个后备计划……”
“但是,”迈尔辛打断了他,“注定是今天啊。注定。”
他只好叹了口气,摆摆手示意认输。这样做的时候,他突然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提欧了。
“你难道不相信命运吗?”她问,“你毕竟是个违望者啊。”
“现在不是了,”他嘟囔着,似乎受到了侮辱,“如果曾经是的话。”
“命运。”她重复了一遍,“今天一醒来,我就知道注定是这个早晨。我确信,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注意到自己面带微笑,面向着他,兀自出神。“我并不迷信。这一点你应该很了解。这也是为什么我明白现在正是最佳时刻。直觉引导着我。我多准备一天,别人就多一分可能发现这件事。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的忠诚者。你的违望者。让我们双方的民众都尽可能地无知下去。这难道不是我们的共识吗?”
美德无奈地点了点头。
作为情人,他又一次将手伸向她乳房那令人感到舒适的曲线,但迈尔辛拦住了那只手,按下来。她紧紧地握住那些手指,凝视着那双温暖而关切的钢灰色眼睛。
她将他从烧焦的遗骸——他的大脑——中复活后,从未让他忘记他的存在是靠了谁的施舍。即便有了那一层亲密关系,即便在她的私宅里住了几个世纪,被奢侈品和髓星能提供的所有研究工具——当然还有她自己那十分配合的身体——所包围,这个小男人仍然不断地做出令她惊奇的事。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她对他的信任只能止于某个程度。她并不完全了解他,而现在,她永远都不会完全了解。
“亲爱的,”他温柔地说,“亲爱的,我不愿失去你。”
迈尔辛咬咬牙低声保证:“如果不为我做这件事的话,你就会失去我。你知道我说话算话。”
他怕了。
然而他再次开口唤道:“亲爱的。”
炮弹车减速了,沉重的车门准备开启。迈尔辛对她的爱人,也是对自己说:“就是这一刻。”
总算来了。
浣生正在奉命等候。
门一向外打开,这位一级船长就往小小的车舱里望去,铁灰色的眼睛盯着里面的陌生人——也就是美德——同时问道:“长官,你疯了吗?你真的认为这事可行?”
她随即回答了自己提出的问题。“不,你没有疯,”她说,“是啊,你不得不认为这是可行的。”
“浣生,”迈尔辛说,“亲爱的,你总是这么风趣。”
她从车里走出来。副首领从没来过监控室,但它和全息图上的一模一样,同样的一排排发光的仪表,同样没有人影。这里的大部分系统几乎都没有经过测试。反正三个世纪后才会投入使用,所以,何必呢?
“你是要我来监控吧?”浣生猜道。然后她端详着美德,说,“我不认识你。”
“她不需要你。你的确不认识我。”那人回答。
迈尔辛面向她的下属船长。这一刻与她的想象完全一致。她说:“不用,我的助理负责发射。他完全熟悉这台设备。”
浣生吃惊得直眨眼。
值得赞扬的是,她把重点放在了更大的问题上。“要做到这一点,你得有一定的精确度。我们要做的,相当于把一颗大炮弹用一门大炮打进另一门大炮的炮膛里。我说得对吗?”
副首领点头。“你从来都是对的,亲爱的。”
“只要真的能碰到旧桥,你就会有足够的时间和距离来进行制动。是吗?”
“只能是猛地停下来。”
“即使支撑力场已经弱了许多……但这辆丑陋的小车能保护你吗?”
“它会的。”迈尔辛回答说。
美德怀疑地深吸了一口气。
浣生亲自检查了那台炮弹车。她抚摸着舱门的表面,抚弄着那些古怪而丑陋的管道。“亚斯林曾经建议过,在炮弹车外面加装这些管道式装置。”她指出,“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时间久到我都不记得了。但她解释完以后,你说了不。你说那样就太笨拙、太局限了,况且还有技术上的困难。你命令我们把精力放在更广阔的领域。”
“没错。我是这么说过。”迈尔辛承认道。
浣生无言以对,只得微微一笑,说:“那么好吧。祝你好运。”
迈尔辛露出了笑容:“你的意思是祝你我二人好运吧。如你所见,里面有两个座位。”
浣生很勇敢,但她并非无所畏惧,也不是傻子。她退后一步,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定睛看着副首领,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为什么?你要带上我?”
“因为我尊重你。”迈尔辛实话实说。
浣生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还因为如果我命令你与我同行,你会照做。就是这样。”
浣生喘了口气,然后又喘了一口。她承认:“我想的确是这样。”
“而且说实话,我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