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银山
The Silver Mountain
六年前,康涅狄格州,银山医院。
一月,一个普通的日子,既非周末也不是节日。Han Yuan站在Harris(哈里斯)医生办公室的窗前,隔着玻璃看一辆黑色旅行车沿着砾石车道渐渐远去。那是Esther的车子,来了又走了,他们没见面,更没说话。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却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今天怎么样?能谈谈吗?”Harris医生在他身后开口问道,那种平静的启发式的语气,就好像戴着职业化的面具。
“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他回答,仍旧看着窗外,目光被一个红点吸引。那个点在蜿蜒虬错的树枝之间跳跃,越来越近,直到他看清楚那是一顶深红色的护耳帽,戴帽子的人却湮没在树丛里看不真切。
“什么都感觉不到?快乐?不快乐?愤怒?内疚?因为幸存而产生的内疚,要知道许多遭遇事故失去亲人的人都有这种心结。”
“什么都没有。”
“你把自己隔绝得太久了,Han,你今天的所做所想都跟你过往的经历有关。”
“我看不出有什么关系。”
这样的对话每个礼拜都要重复一遍,只除了遣词造句上有些许的不同。每次,Han都只是坐在沙发上,默默地听Harris讲话,然后依次在几张表格上签字,至于那些纸上写的是什么,他一个字都没有读。除了谈话,就是药,说明书上信心满满地写着:本药剂治疗范围包括非内源性抑郁,具有恐惧、疑病、强迫症状的非典型抑郁症,能改善病人的情绪,提高对事物的兴趣,减轻焦虑、紧张不安,能增加活动等,亦能治疗失眠……但不管是谈话,还是药,两者都没有用,也毫无意义。
过去的几个月里,所有认识他的人都以为他分不清现实和想象,活在混乱和痛苦里面。而事实上,对他来说,这却是他记忆中最宁静的一段日子。时间好似被鲸鱼吞噬,他在黑暗的消化道深处生起一堆篝火,海底生物的骨骼、潮湿的木柴在幽幽蓝焰里噼啪作响,照亮周围的一小块地方,视力可及之处弥散着烟味、火药味,以及海水的腥咸。他只是他自己,没有别的什么。一切都停滞下来,他第一次有时间也有精力想一些事情,他的过去、将来,以及他的那些梦境。
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他反反复复地梦到自己杀了人。他从来都记不起杀人的原因以及过程,只有结果,梦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有人死了,有时候是一个,有时候很多。他看到自己用镐棒撬开地板隐藏尸体,或是去陌生的地方丢弃死者的头颅。漫长的旅途,头颅在他的背包里逐渐萎缩,却仍然能够开口告诫他:“你逃不掉的。”
他意外地发现自己并不觉得害怕,只是尽一切可能在别人面前拼命掩饰罪行——那些他爱的,他不爱的,他觉得无所谓的人,以及其他所有受不起惊吓的人。他们发现他的秘密之后,脸上出现的骇然的表情才是最让他恐惧的东西,一次又一次地让他在半夜里惊醒。
半个小时之后,Han从医生办公室出来,经过底楼休息室的门口,不经意地朝里面扫了一眼,又看到了那顶红帽子,这回是塞在一个黑色托特包里,露出大半。那只包随随便便地放在地上,旁边的平绒沙发椅里窝着一个黑头发亚洲面孔的年轻女孩,正低头看一本书。可能是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她抬起头朝他站的地方看了一眼。没有对视,他收回目光继续朝前走,留在脑子里最后的印象是她脚上穿的鞋,那是双半旧的运动鞋,平实而舒服。他对自己说,所以她可以那样轻快地走路。那个时候,他脑子里总是反复地转些毫无意义不知所谓的念头,这一次也是一样的。
一个星期之后,差不多的时间,他又看到她,这一次是在医生办公室的门口,正和一个住院的女孩子讲话。之后的几个礼拜,她都来了。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他总在等着她出现。她从来不在周末来,有时是星期三,有时是星期五。但是,就在他开始想当然地以为,她每个礼拜都会来的时候,她突然就不来了。
就这样一直到三月末,他又在休息室看到她。她旁若无人地躺在靠窗的长沙发上,那天是初春难得的好天气,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她身上,她戴着一副遮掉半张脸的太阳镜,看不出醒着还是睡着了。沙发旁的地毯上丢着一部手机,正在放音乐,一段熟悉的提琴曲,从细小的扬声器里传出来便立刻飘散了。他以为那是某支斯特拉文斯基的曲子,走近了仔细听却又不是。
他想不起来,便看着她问:“这是什么曲子?”那是个极其普通的问句,却是他四个月以来第一次主动开口讲话。
她转过头,撑起身体,伸手把太阳镜推到头发上面,午后的阳光让她眯起眼睛。她看着他,看了几秒钟,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对他笑了笑,说了声“你好”,就像一个熟识的朋友。
他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很久以前就曾见过她:“我们从前见过吗?”他问道。
“当然。”她回答,“我们遇到过几次了。”
他有些茫然,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我看到过你,在休息室,还有走廊。”她微笑着补充,英语说得并不好,却很有趣。
他有点开心,她也记得他。“你是来看什么人的吧?”他又问。
她笑起来,故弄玄虚地反问:“为什么这么肯定?说不定我也住在这儿,只是你不知道罢了,这地方很大。”
“我看到过你和你的朋友在一起。”他指指她扔在脚边的黑色大包,“而且,这里的人都不带包。”
她点点头,算是承认了。
“你很久没来了。”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唐突,刚说出口,便觉得尴尬。
她倒没多想,答得很自然:“我去别的地方了,去工作。”
他看着她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最早的那个问题:“你在听什么?调子很熟。”
“《吉赛尔》,第二幕最后的双人舞。”她回答,“曲调跟第一幕里的一样,但却是中提琴,很特别,不是吗?”
他难以解释自己怎么会记不起来,下意识地问:“你是舞蹈演员?”
她笑起来,摇着头反问:“为什么这么说?”
他耸耸肩,说:“很少有人对芭蕾伴奏这么熟。”
“我刚刚看过一场《吉赛尔》,在巴黎。”
“觉得好吗?”
“当然。”她转过头去看着窗外草地尽头的什么地方,像是在回忆剧场里的情景。
她似乎不想说,他就换了个话题,说:“你的朋友呢?”
“我不知道,可能在称体重,也可能在呕吐。”她回答,“其实我们算不上是朋友,至少对她来说,我不是她的朋友,她不想看见我。”
“但你还是每个礼拜都来看她?”
“我喜欢这地方,而且,在纽约也没什么人跟我讲话。”她自嘲地笑着回答。
他们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比如春天的天气,比如她怎么来的,她说是长途汽车加出租车,有时候也能碰到个好心人捎她一程。直到分手的时候他们都没有交换名字,也不知道会不会再见。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春天逐渐深入周围的每一个细节,阳光变得有些许炙热,背阴处则略显清凉。
四月的一天,午餐时间,Han又在医院的餐厅看到她,如果周围没有那些护士和身穿睡衣拖鞋的病人,那里看起来就跟平常的餐厅没有什么两样。她跟那个住院的女孩子坐在一起,正在讲话。他朝她们坐的地方走过去,想跟她打个招呼。他走到中途,那个住院的女孩子突然站起来,把面前的餐盘推翻在她身上,大声叫道:“我真的是厌了,我不知道你干吗还要来?!”然后转身跑出了餐厅。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过了很久才站起来,去洗手间擦掉撒在身上的食物。
半个小时之后,Han在一片茸茸新绿的草地上找到她,她坐在一棵树下,仍旧戴着那副遮掉一半面孔的太阳镜。
“你究竟做了什么,让她把整盘鲜奶油意粉倒在你身上?”他走过去,大声问道。
她回头看见他,两手捂着脸,狠狠地甩甩头,叹了口气,不太认真地回答:“两女一男的经典故事。”
“你抢了她的男朋友?”他笑着问。
她摇摇头:“我们的故事恐怕没有那么典型。”
Han在她身边坐下,安慰道:“别放在心上,住在这里的人脾气都很怪的。”听起来像玩笑,却也是实话,因为他自己也曾对他爱的人说过许多残忍的话。
他的话引得她笑起来,那笑容使他越发觉得她似曾相识。
“可能我根本不能有朋友吧。”她说,“Ming(明)人不错,至少在她不觉得饿的时候是很讲道理的。我离开家之后,她是第一个……”
“第一个什么?”
“我不知道,说不清。”她想了想,“在Ming之前,我身边全都是些过路的人,遇到一次,就再也不会见面了。或者是工作上认识的人,没有任何其他的瓜葛。但她一头扎进来,就好像小孩子捏着鼻子,闭着眼睛,一下跳进游泳池,叫我措手不及,没办法拒绝。”
她回忆她们第一次一起工作,结束之后,Ming突然叫住她,要和她一起走,去吃夜宵或者喝点什么。Ming脸上的表情让她喉咙一下子发紧,她说自己早已经不习惯与人形影相随,Ming让她受宠若惊。“我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拒绝她,说我约了男朋友,他很难看,见不得人?我没办法对她说‘不’,只能对自己说,管它呢。”她笑着告诉他。
“为什么要强迫自己拒绝呢?”他这样问,心里却知道自己很多时候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Life is short, love only lasts for an instant(人生如此短暂,爱情只有瞬间),当一切结束时,我不想让太多人难过。”
“那夹在你们中间的那个男人呢,你不怕他难过?”
“他跟我在某些方面很像。”她想了想,慢慢地回答,“他需要女朋友经验,而我需要男朋友经验,各取所需,就这样简单,只可惜作为假恋人,我们两个都很不称职。而且,他看上去像是一个不会被伤到的人。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心。”
“没有人是没有心的。”他用一句拗口的话纠正她。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挑衅:“我就没有。”
他不懂那句话的意思,只是说:“毕竟她愿意见你了,这是个好的开始。”
她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说了声谢谢。
他们在晚餐之前道别,他终于问起她的名字。
“G,他们都叫我G。”她回答,“你呢?”
“Han。”
“很高兴能和你聊天,你很会开导人。”她评价道。
“久病成良医,防御机制、反向作用、无意识动作、幻觉和心理创伤,弗洛伊德的那些东西我多少也懂一些。”他笑着说道,“但我才是那个住在精神病院里的人,下一次应该是你来开导我了。”
G离开之后,Han花了很长之间反反复复地回忆那个下午的所有细节,他惊讶自己同一个陌生人说了这么多话,而且还开玩笑了。有那么短短的一瞬,他想到医院之外的生活,朋友、恋爱、工作,心里升起一丝怀念,但对于他这样一个病人来说,一切都太急促也太复杂了。
他不知道是什么触发了这种变化,只是觉得跟她讲话很容易,非常容易,只需张开嘴,把滑到舌尖上的音节吐出来就可以了,其他什么都不用考虑。但这种随意可能只是他单方面的,因为“G”这个名字显然不是真名,她还是很谨慎的。不过,他并没有太多的犹疑,他的名字又何尝是真的呢?他想起自己初到美国的三年里,曾经转了三次学,搬了两趟家,每次都改一个名字,或者换一种拼法,就像是个犯重婚罪的人每到一个地方就换个新身份。很可能G也和他一样是被嫁接的人,顶着个假名字,说着词不达意的话。
那一周,他又去见Harris医生,躺在那张苔绿色半美式半维多利亚风格的长沙发上面,谈起这种变化。虽然那并不是医生最想要了解的心结,却也觉得是个不错的开始。
接下来的整个四月,Han每天都花不多不少的时间,去猜想那个叫G的女孩子在做什么,什么时候会来,会不会有什么事情什么人把她拖住。幸好每个礼拜她都会出现,有时光彩照人,有时带着一夜未睡的疲倦,有时快乐,有时又有些厌世。有时候,他们像老朋友一样随随便便地问好,另一些时候,又好像心有灵犀似的玩起“装陌生人”的游戏——在餐厅或是休息室里远远地看着彼此,却又故意视而不见,或是在走廊上一前一后地走着,不对视、不笑、不打招呼、不讲话。有人隔在他们中间,但那些人的面孔在他的视线里是朦胧不清的,他们发出的声音对他来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水雾,只有她是很近的。他没有碰过她的手,却像有过更深的身体接触,就像是进到了一部描写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电影里,总能听到中提琴如泣如诉,黑管和双簧管交相辉映,总是老调重弹,却又足以扣动心弦。
Han记不起是哪一天,只知道那是又一个她疲惫厌世的日子。他带她穿过草地,沿着河岸走了很长一段路,他引她说话,要她给他看车票,告诉他一路上的所见所闻。直到走进树林深处,河在那里变成一支浅浅的溪流,他们踩着石头到达对岸,坐在一棵一百岁大的糖枫树下。
“今天见到你朋友了吗?”他问她,“你们和好了吗?”
G点点头,说见到了,但一切都不同了。“我问过她,是不是认识你。”她换了一个话题。
“她怎么回答?”Han笑着问。
“她不认识你,但她说这里的人无外乎两种,瘾君子或者神经病,要么两者皆有。”
足够犀利的答案,他想。“我看起来像哪一种?”
G浅笑了一下反问:“哪种更糟糕一点?”
“我不知道。”他也笑起来,“下一次看医生,我会问问他,不过医生也不一定能回答,他说过我很复杂。”
那是长久以来的第一次,他没有牵绊地笑。他发现她有种特别的表情,不管是笑,是皱眉,还是得意或者怅然,似乎在他看到她之前,那种表情就已经藏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里了,也正因为这个,他才会觉得曾在哪里见过她,虽然,他知道那不可能。
“你究竟为什么被关在这里?”G又问。
“因为内疚。”他想了很久才回答,“医生说是因为内疚。”
“为什么内疚?”
是啊,为什么内疚?他也这样问过自己许多次。他摇摇头,慢慢地告诉她:
许多年以前,他家有四个人——爸、妈、弟弟Russell(拉赛尔)和他。
爸爸在大学研究所做助手,很辛苦,职位卑微,收入不多,在妈妈嘴里却是个了不起的科学家。
弟弟Russell总是问,爸爸工作的时候是不是也穿医生那样的白大褂?
妈妈就会笑着回答,不是白色,是海军蓝,因为爸爸的“段位”比医生高多了。
他不像Russell那样天真,知道爸爸并不是什么大人物,却也企盼着实验室的家庭开放日,好去看看爸爸工作的地方。
Russell很聪明,也很有天赋,六岁生日时,妈妈送给他一把儿童尺寸的大提琴,槭木和云杉造的,每个音品上都贴着动物图案的粘纸。为了那把琴,妈妈攒了很长时间的钱,但那笔钱花得真的很值。因为Russell练习很用心,只学了几个月便会拉两个八度、三个八度和四个八度上的音阶和琶音,还会拉一些儿歌和一首摇篮曲,每到周末的晚上就会为全家人演奏。
至于妈妈,妈妈是他们家的灵魂,有时候几乎像个超人,要照顾两个孩子,负担家务,还要打好几份工。她总是笑着自嘲,自己是哪里有钱就到哪里去。“但是你们——”她这样对他们说,“如果你们有梦想,一定要去追啊。”
“那你呢?”G打断他,轻声问。
“我?”Han茫然地反问,“我是无可救药的那一个。”
“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那个时候我不是那样任性……”他没头没尾地说,却是这许多年里他第一次揭开那些尘封的往事——十二月的雪夜,从曼哈顿到新泽西的高速公路上车流穿梭,风卷着潮湿的雪花扑面而来,落在地上,融成水,再结成冰,别克旅行车的仪表板上电子时钟显示是晚上七点二十五分,女人温和疲惫的面孔,刹车声,车灯的眩光,撞击,风挡玻璃破碎钢板弯折的声音,大提琴琴身断裂发出的共鸣,冰冷的风灌进来吹乱他的头发,细小的雪花钻进眼睛和嘴巴……回忆如一连串快进画面涌向他,来不及招架。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只记得G伸手抱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反反复复地念着:“没关系,如果你不想说……”直到他逐渐平静。
他抓住她的手,握着晃了晃,轻声说:“有你在这儿,太好了。”
她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讲话。他们静静地坐着,听周围传来细密的声音——风吹过树叶、虫鸣和鸟扇动翅膀的声音。很久以来,他第一次想到印在医院宣传手册上的那句话:银山医院是个可爱的地方,冬天积起白雪,春天绿荫芬芳。
他们就那样坐了很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她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晚春的天气,树林里还是很冷的,他伸手把她拥进怀里。她被这动作吵醒,但没睁开眼睛,嘟哝着说了声:“对不起。从昨天下午直到今天凌晨,我穿着高跟鞋走了很长的路,头和耳朵都很痛。”
“走路去哪里?”他也低声地问。
“哪里都不去。”她笑了一声,仍旧闭着眼睛,“就是来来回回地走,这就是我的工作。”
“那为什么还要走这么远的路到这里来呢?”他明知故问。
“我喜欢发疯的人,他们从不让人厌倦。”她贴着他的身体回答。
他突然想起她说过的那句话“当一切结束时,我不想让太多人难过”,于是就问:“当一切结束时,你会让他们难过吗?”
她直起身子,睡眼惺忪地看着他,伸手拍拍他的脸颊,笑着说:“他们本来就是疯子,不可能变得更糟了。”
那个下午,G在他怀抱里睡了很久,两个人走回去的时候已是傍晚了。她像个负责任的家长把他送回医院的主楼,经过活动室外面的走廊时,她指着告示板上一个写满名字和数字的表格问:“这个是什么?”
“计分板。”他回答。
“这里还真像个学校。”
“的确,只是学科和普通学校不同罢了,有人研究厌食,有人专攻忧郁。”他笑着说,“三分可以打一次电话,五分可以去镇上买东西,十分可以单独外出一次,午夜前回来销假。”
“你现在几分?”
“负数吧,我从来记不住这些东西。”他开玩笑,指给她看他的名字,“在这儿。”
Han Yuan-2
“怪名字。”她评论道,“你最好加加油,如果你能拿到十分,我借辆车,带你去米尔福德港海滩吃海鲜。”
“听起来不错。”
“是啊,但我有点怀疑你是不是能拿到十分这么多。”她说完就走了。
三个星期之后,他拿到了。G也没食言,开来一辆铁灰色的软顶敞篷捷豹,那是一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产的古董车,精心改装过,保养得也很仔细,从车身的油漆到上面镀铬的银色饰边都闪着恰如其分的光。Han不知道她这样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从哪里弄来这么一辆十多万美元的车子,车子的主人竟然还让她一个人开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他随口问了,她却不肯好好回答,笑着说:“你只当我是偷来的好了。”
那时已是五月,他们在午后出发,天气很好,路上风很大,却一点都不觉得冷。手排挡的车她开不好,他说他可以,两个人换了座位,继续朝米尔福德港前行。她的头发随风飞舞,用墨镜别住也不管用,她抬起胳膊把头发拢了拢,在脑后绾成一个低低的发髻。眼睛的余光里,他看到她的侧脸、耳朵,以及后脑脖子一直到肩膀的轮廓。有那么一瞬,他似乎忘记了眼前的一切,同时也记起许多久远的事情。
到了米尔福德港,已是傍晚,他们把车泊在镇外一道偏僻的防波堤边,在车里跷着脚仰面躺着,看水鸟飞过,如飞机在高空留下细小的白色痕迹,周围安静得几乎能听到云飘过的声音。
G告诉他,她刚刚搬了家,新家在东村那个小剧院附近。她签了租房合同,要付房租、水电费,楼下信箱上还有她的名字,房间里有个角落可以坐在地上看书,靠着窗就能听到楼下马路上汽车引擎发出的声音,自行车的铃声,邻居在说话,孩子们又笑又叫,所有东西都如此真实而平凡,每日周而复始一成不变,没有意外,没有尽头。
她描述这一切,然后转过头,微笑着看着他,好像在说:你知道这有多好吗?
是的,他点点头,他知道这有多好。
天黑下来,他们在游艇码头附近的小餐馆吃晚饭。那时还不是旅游的季节,店里只有零星几桌当地的客人,唯独他们是远道而来的,很安静,却也有种淡淡的落寞。每当海风穿过店堂,餐桌上的烛火以一种缓慢的节奏摇曳闪烁,橙黄色温暖的光映在她身上,就好像是看得到的心跳。
晚餐之后,他们回到车里。那个钟点是Han每天固定吃药的时间,他从口袋里拿出离开医院前护士交给他的白色药盒,里面装着两粒胶囊,一粒粉色,一粒深橘色。这个细节打破了若有若无的幻想,让两人重又回到现实里,想起他是个疯子,她也迟早是要走的。他打开那个盒子,把药倒在手心上,深橘色的那一粒从他指缝间滚落,掉进了座位下面的缝隙里。他俯下身去找,G也蹲下去帮他,却怎么也找不到了,这小意外倒是冲淡了一度充斥在车厢里的恶俗的忧伤。
“不吃那粒药要紧吗?”G蹲在他脚边,一边找一边问。
“你指什么?”Han半开玩笑地反问,“突然发疯,大开杀戒?”
她笑起来,说:“对啊,会吗?我也好有个准备。”
他停下来不找了,极其平静地向她解释:“那是一种中枢神经兴奋剂,掉了的那一颗是大约三分之二的剂量,我不会大开杀戒,只会觉得忧郁。”
他说完这些,她刚好抬起头面对着他扬起脸,两颊的皮肤在路灯和月光的映射下显得格外光润干净,眼睛的颜色比白天的时候更加深沉,闪着安静柔和的光。他突然又想起Harris医生对他说的话来:“你不能总站在岸上看着别人游泳。”在这个夜晚之前,那只不过是个不伦不类的比喻,但是,到了这个时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向着那片沉静的棕黑色的湖水投身下去,哪怕它深不见底。他伸手握住G放在他膝盖上的左手,低下头,在近到可以感觉到她鼻息的地方停下来。半秒钟难以察觉的停顿之后,她颤抖了一下,似乎朝后面退了一点,试图避开他的目光。他没有放手,慢慢地吻了她。
那个吻之后,她什么都没说,坐回到副驾驶位子上,侧着头看着远处漆黑的海岸,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去海滩上散步好不好?”他轻声问。
她仍旧沉默着,没拒绝也没说好,跟他下了车。
那天晚上是阴天,没有一点星光,一线银白的下弦月偶尔在浮云背后出现,很快又隐去了。他们沿着海滩一直走到很远的地方。那里没有灯,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英里外峡角上矗立着的灯塔,还有风和海的声音。
G突然变得有些严肃,一边走一边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也不知道我。我不是那种快乐的、阳光的、无忧无虑的人,不是人们通常喜欢的那种人,我不纯洁,怀疑一切,害怕承诺,什么都不能保证……”
他跟在她身后,用同样严肃的口气说着玩笑似的话:“我就喜欢这样的人,不纯洁,怀疑一切,害怕承诺,什么都不能保证,他们从不让人觉得厌倦。”
她转身停下来,似乎在黑暗里笑了笑,伸手抚过他的脸颊,反问道:“真的有这样巧?”
从海滩上回来已是深夜,回程的时候,他把车开得很疯,有那么一会儿几乎飙到时速一百二十英里。一辆警车鸣响警笛从后面超上来,他们以为会被抓到超速,结果却不是。又开了一段路,他们看到一辆深蓝色福特撞毁在隔离带上面,路肩上停着一辆救护车。他没有停车,只在后视镜里隐约看到身穿藏青色制服的急救员正在给一个躺在担架上的女人做例行的心肺复苏,女人单薄的身体随着除颤器跳起来,又重重地落回到担架上面。
他朝副驾驶位子上看了一眼,G也在回头看,直到远得什么都看不见了,才回身坐好。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在那一瞬间体会到一种久违的情感,不是唏嘘,也并非悔恨,因为死其实并没有人们通常想象的那么坏,但活着,真的是值得庆幸的事情。
他们在医院门口道别的时候,时间早已经过了午夜。
他下车时向她建议:“下一次你可以试试看坐火车,在斯坦福换车,一路上很美。”
她看着他,短短的一瞬,而后说:“以后我可能不会再来了。”
“为什么?”
“Ming,就是那个女孩儿,她就要出院了。”
“要是我想要你来,这理由够吗?”他半真半假地说。
“不太够。”她也半开玩笑地回答,朝他挥挥手,发动汽车,一跌一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