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致命诱惑
一个星球又一个星球，一片星域又一片星域，一艘飞船又一艘飞船，一种人类又一种人类。
“一百九十五，一百九十六……一百九十六……”李约素正在点数，数目终止在一百九十六。“天狼星”号向着好望角不断前进，三年的时光转眼间过去，在遥远的科尼尔星域，时间已经过去三十六年。
李约素抬头看着舷窗外，黑暗的空间，发亮的星辰。暗和亮，空间和星辰，时间仿佛成了凝胶，从来不会移动，只有靠计数才能意识到它的流逝。
枯燥并不是唯一的敌人，因为还有孤寂，而孤寂更凶险，它仿佛毒蛇，缓慢侵蚀人的心灵，不知不觉中，把人拖向毁灭的边缘。
李约素移动到舷窗前，看着船外。他找不到科尼尔的方向，也不想找布丁帮忙，于是他就那么默默地看着光辉灿烂的银河。
一百九十六年！那个遥远的地方，时间已经过去将近两个世纪。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三代人的时间，那些曾经熟悉的人，还能剩下几个？李约素突然觉得一阵悲楚，眼泪滚滚而下，最后，放声大哭。他哭了很长时间，终于停歇下来。擦干眼泪，回到床上躺着。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最近一段时间，他失控痛哭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以至于大部分时间，他把自己关在后舱，避免和布丁接触，以免成为笑柄。
布丁虽然是一个高智能的主机，但它终究不是人。李约素突然意识到，从好望角到银河之心，如果没有佳上和邓迪斯的陪伴，他根本不可能独自走下来。他们此刻身在何方？他们是否已经和强大的巡逻者会合，正在准备进军好望角？
有的时候，李约素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被这个世界抛弃，成了孤苦无依的孤儿。有的时候，他很想一枪打破舷窗，跳入窗外的无底深渊，了结一切。还有些时候，他把玩着零点能引擎的玻璃罐，想象每一颗小沙子都成了威力无穷的炸弹，爆发出炫目的火光，把一切焚烧干净。每次当他这么想，他都会想起吉钠。
吉钠为什么还没有跟上来？他无数次问这样的问题，改造幽光飞船，铁星的技术力量应该很快就能解决，他应该很快就能够赶上来。吉钠是一个很好的对话者，他懂得很多关于铁星的东西。有他在，旅途不会沉闷到让人生厌。李约素甚至有些后悔，应该答应里克布的请求，带上他一道旅行，而不是吓唬他，让他知难而退。
李约素躺在床上，方才的痛哭之后，一股怨气无来由地在心中升腾。他只想找个什么东西，痛快地揍它一顿。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处在危险之中，强行前进恐怕只能带来最糟糕的结果。一颗星球的模样在他心目中清晰起来，紫红色玛瑙般的色泽，仿佛一只深邃的眼睛。土斯星——他想起这颗星球。在前往银河之心的中途，他见到过这颗星球，印象深刻。在布丁的星图上，这是一颗无名星球，邓迪斯说它很像一种叫土斯的糖果，于是，他们就把它命名为土斯星。然而，李约素一直感觉它像一只眼睛，此刻，这只眼睛仿佛就在眼前，盯着他。那是一种无可名状的诱惑。这里最适合进行一次休息，这个念头牢牢占据了他的心。
李约素猛然起身，滑行过去，果断地打开舱门，“布丁，记得土斯星吗？去那里！赶紧！它应该就在附近。”
“我们正好跳过了土斯星，它不在我们的返回线路上。途经土斯要消耗额外的三天时间，确定要前往吗？”
“听着，我已经快疯了，在我疯掉之前，把我送到土斯星！明白了？”
“遵命船长。但是吉钠怎么办？他可能会和我们错开。”
“别管那么多，照我的话做。”
稍稍停顿，李约素补充说：“吉钠能照顾他自己，我得先照顾我自己。”
李约素的命令得到了无条件的执行。“天狼星”号从亚空间返回，土斯星在控制屏幕上显示出来，布丁选择了一条轨道靠上去，让“天狼星”号绕着星球运行。
李约素跨出舱门。
“船长，还是让我来降落。”
“不，我自己来。”李约素很坚决地再次拒绝布丁，布丁已经就此提议了三次，每一次李约素都没有丝毫犹豫地拒绝了他，“我用盔甲就足够了，行动自由些。别瞎担心，我不会有事。”李约素说完，转身望着眼前的星球。
这颗星球不算太大，然而云雾缭绕，山峦起伏，沟壑纵横，放眼望去，郁郁葱葱，植被覆盖整颗星球。
这不算一个太好的去处，但是至少比飞船要好太多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他相信下到星球上，稍事休息，自己就能缓过来。
李约素冲向星球，稠密的大气碰撞着盔甲，温度很快升高。李约素控制着速度，让自己不至于变成一团焦炭。他巡视着越来越近的地面，准备寻找一个合适的着陆点。
很快，他发现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这里到处都是平坦的高地。平顶的山峰林立，它更像一个高原，因为水流长久的侵蚀而变得千沟万壑。茂盛的植被覆盖每一处表面，呈现出深沉的紫色。
李约素降落在一处最高的平顶上。
双脚踏上坚实的土地，一阵喜悦油然而生，放眼望去，天地一派苍茫。李约素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心中的抑郁扫除大半。他高举双手，大声喊叫，声音传出很远，他甚至能听到隐约的回声。他凝神远望。
恒星远挂在天边，红彤彤的。深紫色的大地向着天边延伸，在遥远处变成深黑。黑色的地平线上，云霞满天，仿佛火烧一般赤红。李约素伫立良久，望着远方，他的眼前终于不再是不见底的深空，而充满着绚烂的色彩。这深重的色彩温暖着他的眼睛，温暖着他的心，一种久违的感觉涌上来，他只觉得格外平静。
这颗星球的大气是可以呼吸的。然而，被盔甲隔离在外的紫红色世界充满不确定的危险。李约素强行压抑着跳出盔甲的冲动，他抬头望了望火红的恒星，看见恒星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移动亮点——“天狼星”号正追寻着他的踪迹。过了一小会儿，他挪动脚步，向前走去。眼前是悬崖绝壁，望下去深不见底。绝壁笔直而下，几株紫色植物从石头的缝隙间生长出来，乱蓬蓬一团。深黑色的谷底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引诱李约素向下跳。李约素猛然纵身而下，向着深不见底的裂隙飘落。
他呼啸而过，下落得很快，引起剧烈的风，吹动崖壁上的植物沙沙作响。
突然间，盔甲发出障碍物警报鸣叫，李约素来不及躲避，直直地撞了上去。然而这并不是一次硬碰硬的较量，一次猛烈的撞击之后，一切都舒缓下来，仿佛有某种东西捆住了他的手脚。眼前是白花花的气泡，翻涌着向上。李约素马上明白自己撞上了什么——他落进了水里。
盔甲动力充沛，李约素逐渐适应情况，他调整力度，很快便能在水中行动自如。然而前方一片模糊，成像系统完全不能适应水中的环境，前方似乎有一道光闪过，转瞬间消失不见。
李约素从水中跃出，不经意间，他再次看见水波下的光亮，它随着水波荡漾，确定无疑。那是什么？李约素好奇心起，他重新潜入水中，向着光亮的方向移动。
很快，他知道了那是什么。一个庞然大物，表面如镜子般反光，他所看到的是镜子反射而回的盔甲光亮。
它静静地躺在水底，这是一个大家伙。
李约素靠上前去。靠近这个神秘的物体时，他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一种奇怪的感觉泛上心头，它似乎一直在这里，等着他。既陌生又熟悉，让人无法准确形容那种感觉。
他绕行一圈。这东西的外形看上去像一艘飞船，光亮如新，没有任何水生物依附，它仿佛一艘崭新的飞船，昨天才被放在这里。
水流搅动水底的泥沙，变得一片混浊，然而，镜子般的飞船一尘不染，似乎有一层厚厚的无形物质包围着它，一切的纷扰都被排除在外。李约素靠近镜子飞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
盔甲的手指触到了镜子边缘，没有任何阻碍，继续向前，手指没入镜面，继而，整个手臂都浸没其中。没有任何感觉！这镜子般的表面就像从未存在，然而它确确实实就横在李约素面前。李约素看着这奇特的场景，感到不可思议，他正想跨上一步，挤进这镜子后边看个究竟，却发现丝毫不能动弹。手臂仿佛被强有力的胳膊硬生生抓住，根本无力反抗。一阵惊惧之后，李约素试图使劲把手臂拔出来。挣扎几下，突然间他停下了动作。
他听到一个声音：“这样就行了。李约素，这样就行了。听我说。”
声音若有若无，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虚弱不堪。
“你是谁？”李约素大声问。
声音继续说：“申秋的舰队很危险，银河很危险。它们会污染整个银河，这是一场大浩劫！”
“你是谁？你到底在说什么？”
“中枢星，它们的中枢星。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只有毁掉中枢星，才能制止它们。”
“我不管你是谁，你说申秋很危险，它们在攻击好望角？”
“申秋不在好望角。他带领舰队进入了黑暗区，大概两百年之后，他会进入猎户座旋臂。它们会等着他自投罗网。”
“这怎么可能！它们进入了猎户座旋臂？”李约素只感到一阵茫然。银河人召集巡逻者舰队，准备以英仙座旋臂为战场进行一场大战。这将是一场以千年来计算的战争，可人类还没有开始行动，敌人却已经侵入到了猎户座。
“永远不要低估你的敌人。它们观察人类很久了，也准备了很久，而我们疏于防范。”
李约素猛然一振，“既然你已经知道，就赶紧警告申秋，只要有所准备，他能对付那些敌人。”
“我的能力有限，没有办法向申秋传达信息。它们很快就会进入猎户座旋臂，也许只要八十年的时间，一旦敌人脱离黑暗区，就会开始产生新的中枢星。”
“新的中枢星？”
“是的。分离的中枢。”
“它们不会停下来，而是不断地分离。”李约素马上意识到这个消息背后的可怕景象，“每一个中枢星都是一个巢穴！不应该这样……它们应该会停下来。”
“它们差点被人类毁灭在空间瘤里。人类是它们最可怕的敌人，如果有机会，它们会毫不犹豫地把人类从银河抹去。在遭遇人类的有效抵抗之前，它们能在猎户座稳稳地扎根，然后向银心和其他旋臂进军。这是银河之战，胜利者统治银河，失败者堕入黑暗。”
一阵凛冽的寒意掠过李约素的脊背。银河之战，听起来多么响亮，却是那么残酷。数以百万计的文明将被摧毁，数亿个生命将被剥夺，而所有辉煌的文明成就，都将被毁灭得干干净净。不仅仅是英仙座旋臂，整个银河都会被波及！
李约素沉默了半晌，突然放声大笑，“不要危言耸听，银河人已经开始准备反击，他们能把这些垃圾彻底消灭掉。难道你怀疑银河人？”
“他们的能力同样有限。银河人的确是最强大的人类分支，但他们却不是人类的核心。”
“你说什么？你究竟是谁？你是沙达克，真理会？”
“我不是沙达克，我是人类的朋友。千万不要青红不辨，李约素。人类的核心是和你一样的人类，而不是巡逻者家族，或者银河人。他们能够提供有益的帮助，但是他们无法战胜敌人，因为他们的数量实在太少。他们只是哨兵。”
“你是说星域人类？银河人技术强大，星域根本无法相比。”
“星域的差别千千万万。你已经找到了能够提供帮助的一个。”
“铁星？他们难道不属于巡逻者，银河人？”
“他们和人类的主体很接近，当然和银河人也很类似。银河人是垚星联盟解散之后的分化人类，巡逻者只是联盟军事力量微不足道的残余。铁星人曾经是垚星联盟的一部分，他们保留着古老的传统，是可靠的盟友。”
“银河人呢，难道他们不可靠吗？”
“银河人是安全的，他们的银河之心已经成了最坚固的堡垒，在银河之心的范畴内，没有人能够击败他们。但是，他们并没有力量能够投放到银河的其他部分，他们的力量存在于银河之心本身。巡逻者会奔赴战场，但他们无力阻挡这些黑暗生物的扩张。如果要保存人类文明，人类必须依靠自己。”
“我们怎么保护自己？如果连巡逻者也没有办法战胜这些该死的脏东西，我们怎么保护自己？”
“李约素，不要被眼下的情形蒙蔽。放开你的眼光，垚星联盟曾经统治了三千六百万个星球，拥有六十万亿的人口，数以千万计的飞船，上万个行星级堡垒。其实不需要这样庞大的规模，只要能凝聚三百个文明世界的力量，敌人就并非不能战胜。我很高兴你能跨出第一步。你怀疑银河人，这就是个良好的开端。”
李约素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些天文数字听起来仿佛距离他亿万光年，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能和这样一串数字扯上什么关系。对话的另一层意味让他多多少少有些警惕，“是你把我引到这里来的？！你一直暗中盯着我！你是谁？你怎么能这样做？”
“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另一件事。你有一个不自觉的亚空间侧面，因此我能接触你，影响你，而你却全然无知。在消灭敌人之前我不会再接触你，因此我必须和你进行一次对话。这也许会影响你的选择，给整个局面增添一线希望。”
“为什么？你既然能在我完全无知的情况下监视我，那么就一直监视下去好了，你还可以控制我的思想，让我按照你的想法来实现你的计划，这多完美！”李约素感到一丝不快，他忍不住讥讽。
“我只能微弱影响你的亚空间侧面。如果我能控制你的思想，就不需要这样大费周章和你对话。亚空间是能量空间，彼此间可以影响，却无法控制。这一点你必须牢记。”
声音接着往下说：“你的亚空间侧面来自它们，它们可以通过亚空间影响你。虽然不能控制你，但是，它们可以从遥远的地方知晓你的亚空间波动。中枢星还没有完全苏醒，因此它们并不能觉察我和你的接触，一旦中枢星苏醒，和你的接触就将暴露我的位置。它们会派遣大规模的舰队来追踪我，我很难抵挡。”
“你到底是谁？”
“也许将来的某一天你会知道我是谁。我是人类的朋友，我不希望人类从银河中消失，仅此而已。”
“如果它们真的在我身上做了什么手脚，有什么办法能够除掉它吗？让我背叛科尼尔，我宁愿死掉。”
“这不是缺陷而是优势。敌人能够感受到你，你同样能够感受到它们。好好利用敌人的武器来反击敌人。只要你活着，它们就无法摆脱你，无法摆脱你的舰队。还有三个月，中枢星就会苏醒，你会明白我的意思。我以后不能再接触你了。你必须保护自己，要克服伤病和衰老，一直好好活下去，直到它们再也不能形成威胁。”
“我到底该怎么做？”李约素几乎在大声喊叫。
“我无法给你一个计划，我只能告诉你我所知道的情况。此外，好好珍惜你的生命，这对整个银河人类有价值，它不是仅仅属于你自己。你可以使用各种方法来延缓衰老，延长生命。但是，千万不要更换躯体。一旦更换躯体，你就失去了和敌人之间的亚空间联系，而这是你身上最有价值的东西。”
“好望角呢？我还有机会保护好望角吗？沙达克真理会告诉我的那些是真的吗？”
“沙达克给了你一个希望，理论上，这是可能的。但是，这会把你的生命置于险境。我不赞成你做这样的打算。人类联合舰队，这才是你该去进行的事业。”
“但沙达克的方法能够保护好望角，是吗？”
“这是一个冒险计划，也是自杀计划。”
“告诉我怎样才能颠覆空间瘤。如果我们能就此消灭在科尼尔的那部分敌人，那也是一件好事。这样我们可以集中力量对付潜入到猎户座旋臂的那些敌人，而没有后顾之忧。”
“在科尼尔的那些敌人虽然强大，但是巡逻者家族可以对付他们。侵入到猎户座旋臂的敌人才真正可怕，他们是癌细胞，扩散迅速。你有两千年的时间去追寻他们，消灭他们。你至少需要再活两千年，最开始的一步，你需要一个年轻的躯体，衰老已经影响到你的躯体，如果没有任何行动，你剩下生命长度不会超过一百年。”
“我必须首先到好望角去，如果不能挽救好望角，我就和他们一道死。”
“这对解决问题没有好处。”
“这是我的条件。”李约素微笑着，“如果你想让我同意你的计划，你必须告诉我怎样才能挽救好望角。”
“我在为整个人类谋划，你却在满足你自己。”
“也是满足你。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但是如果人类真的被消灭，你终有一天会被这些黑东西找到。它们会毁掉你！保存人类是你最好的选择。”
声音静默了一小会儿，“如果你必须前往好望角，只有依赖沙达克。他一定会找到你，你必须等待。但是你可以采取行动，召集舰队。有人来了，我们必须结束对话。现在，给我一句暗语。”
“什么？”
“暗语，不会误解的短句。将来我找到你，你可以知道那就是我，而不必惊讶我的形态。快，我必须即刻中断对话。”
“天垂星科尼尔。”
“很好。”
声音消失了，李约素感觉身体恢复了正常。他收回胳膊。镜子飞船仍旧在那里，巍然不动，李约素却知道那个和他对话的生灵已经远离。他再次碰触镜面，这一次，镜面变得异常坚硬，表面似乎有一层厚实的透明保护，能把一切隔绝在外。
这真是不可思议！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存在？和人类到底有什么关系？
巨大的疑窦充满李约素的头脑，他在镜子飞船边踯躅，不肯离去。这个神秘的声音所说的和他所想的不谋而合，一支联合舰队比银河人的承诺更为可靠。可是，他有这样的能力去号召所有的星域吗？如果一路飞奔到好望角，他没有任何机会组织舰队，然而，好望角的灾祸很快就要到来。是号召星域组成舰队，还是快速奔赴好望角给那里的人们带去最后的安慰？
纷繁复杂的念头把李约素的心绪搅得纷乱，他有些茫然，径直站立在水底发起呆来。
“李约素船长！”有人在呼叫他。他辨认出了这个信号。是吉钠，他终于追了上来。
李约素从水中冲天而起。峡谷上方，一艘轻巧的飞船悬停着，船体黝黑，像一个吸收所有光线的黑洞。幽光飞船正等着他。
他感觉到另一种动静，是空气中传来的细微而持续的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