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度山恩仇记(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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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父与子

努瓦蒂埃先生——因为刚进来的人确实就是他——目送仆人出去关上了门;然后,无疑生怕他在穿堂偷听,又走过去再打开门,小心谨慎并非无用,热尔曼师傅抽身退走的迅速表明,他未能改掉使我们的始祖堕落的罪恶。努瓦蒂埃先生于是不惮麻烦,亲自去关上穿堂的门,再回来关上卧室的门,推上门闩,然后把手伸给维勒福,维勒福吃惊地注视他这些动作,还没有缓过来呢。

“啊!亲爱的热拉尔,”努瓦蒂埃先生对年轻人说,带着难以名状的微笑望着他,“你知道你看来不高兴看到我吗?”

“不,父亲,”维勒福说,“我很高兴;但我根本没想到您会跑来,所以我有点吃惊。”

“亲爱的朋友,”努瓦蒂埃坐下又说,“我觉得我也要对你说同样的话。怎么,您通知我二月二十八日在马赛举行订婚礼,而三月一日你却在巴黎?”

“我来了,父亲,”热拉尔挨近努瓦蒂埃先生说,“您不要埋怨,因为我是为您而来的,这次赶来或许能救您一命。”

“啊!当真,”努瓦蒂埃先生说,懒洋洋地斜躺在扶手椅里,“当真!那么说给我听听,法官先生,这该是饶有趣味的。”

“父亲,您听说过在圣雅克街设立的一个拿破仑党人的俱乐部吗?”

“在五十三号,是的,我是俱乐部的副主席。”

“爸爸,您的镇静使我毛骨悚然。”

“有什么办法呢,亲爱的?一个人受到山岳党[71]的放逐,躲在干草车里逃出巴黎,在波尔多[72]的荒原里受到罗伯斯庇尔的密探的围捕,他已经百炼成钢啦。说下去。那么,圣雅克街的这个俱乐部出了什么事?”

“他们诱骗凯斯奈尔将军到俱乐部去,凯斯奈尔将军晚上九点钟从家里出来,第二天在塞纳河才找到了他。”

“谁告诉你这篇动听的故事?”

“国王本人,先生。”

“那么,我呢,为了投桃报李,”努瓦蒂埃又说,“我来告诉你一个消息。”

“父亲,我相信已经知道您要告诉我的事。”

“啊!你知道皇上登陆了吗?”

“轻点声,父亲,我求您,先是为您,然后是为我。是的,我已知道这个消息,我甚至比您先知道,因为三天以来我百里风火,从马赛赶到巴黎,恨不能把困扰着我脑子的想法一下子送到二百法里的前面去。”

“三天前!你疯了吗?三天前,皇上还没有登陆呢。”

“那又怎样,我知道这个计划。”

“怎么会呢?”

“通过从厄尔巴岛写给您的一封信获悉的。”

“给我的信?”

“给您的信,我在送信人的皮夹子里截获的。如果这封信落到别人手里,爸爸,眼下您或许被枪决了。”

维勒福的父亲笑了起来。

“得了,得了,”他说,“看来复辟王朝从帝国那里学会了速断速决的办事方式……被枪决!亲爱的,你说过头了吧!这封信在哪里呢?我对你太了解了,所以不用担心你会拖延处理这封信。”

“我烧掉了,生怕留下片言只字,因为这封信就是您的判决书。”

“而且会断送你的前程,”努瓦蒂埃冷冷地回答,“是的,这点我明白;但我丝毫不用担心,因为你保护着我。”

“我做得更进一步,先生,我救了您。”

“啊!见鬼!这就变得更有戏剧性了;请解释一下。”

“先生,我还得重提圣雅克街的这个俱乐部。”

“看来这个俱乐部老挂在警方那些先生们的心上。为什么他们没有仔细搜索呢?他们会找到他的。”

“他们没有找到他,但他们正在追踪他。”

“这是习惯用语,我一清二楚,当警方一筹莫展时,就说是正在追踪,于是当局安心地等待,直到警方垂头丧气地跑来说,线索失掉了。”

“不错,但警察找到了一具尸体;凯斯奈尔将军被害,在世界各国这都叫做谋杀。”

“您说是谋杀吗?但毫无证据表明这位将军受到谋害,天天在塞纳河都捞到人,或者是轻生自尽的,或者是不会游泳淹死的。”

“父亲,您明明知道将军不是轻生跳河的,而且一月里也不能在塞纳河洗澡。不,不,不要弄错,他的死已确定为谋杀。”

“谁这样确定的?”

“国王本人。”

“国王!我一直以为他很有哲学头脑,懂得在政治上没有谋杀呢。在政治上,亲爱的,你知道得同我一样清楚,没有人,只有观点,没有感情,只有利害;在政治上,不是杀死一个人,而是去掉一个障碍,如此而已。你想知道实际的情况经过吗?那么,我来告诉你。我们原以为可以信赖凯斯奈尔将军,是厄尔巴岛那边把他推荐给我们的;我们的一个人到他家里,请他参加圣雅克街的一次集会,他在会上会找到朋友;他来了,大家把整个计划,离开厄尔巴岛、登陆计划等等都摆在他面前;待他听完了,没有什么可告诉他的时候,他说他是个保王党人,于是大家面面相觑;大家叫他发誓,他就发了誓,但确实很不乐意,叫他这样发誓等于冒险;不管怎样,大家让将军自由离开,完全自由。他没有回家,你叫我有什么法子,亲爱的?他从俱乐部出去,他可能走错了路,如此而已。谋杀!说实话,你令我吃惊,维勒福,你作为代理检察官,竟依据不可靠的证据来定罪。当初,你从事保王党人的职业,下令把我们的一个人砍头的时候,难道我大胆地对你说:‘孩子,你犯了谋杀罪!’不,我说:‘很好,先生,你战胜了;但明天是要报复的。’”

“但是,父亲,可要小心,待到我们报复,那是很可怕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您指望篡权者卷土重来吗?”

“正是。”

“您搞错了,父亲,他在法国境内走不到十法里,就会像一只野兽那样受到追逐、围捕、被擒。”

“亲爱的朋友,眼下皇上在前往格勒诺布尔[73]的路上,十日或十二日他将到达里昂[74],二十日或二十五日到达巴黎。”

“民众会揭竿而起……”

“为了迎接他。”

“追随他的人寥寥无几,而当局会派出大军来迎击他。”

“大军会护送他返回首都。说实话,亲爱的热拉尔,你还只是个孩子;你自以为消息灵通,因为登陆之后三天,一份快报告诉你:‘篡权者携随从数人于戛纳[75]登陆;正追逐之。’但他在哪里?他在干什么?你一无所知,正在追逐他,你所知道的仅此而已。好吧,就这样追逐他,直到巴黎,不用发一枪一弹。”

“格勒诺布尔和里昂是两个忠于王室的城市,会给他拉起一道不可逾越的壁障。”

“格勒诺布尔会热情地为他打开城门,全里昂的人都会去迎接他。请相信我,我们跟你一样消息灵通,我们的警署能与你们的警署媲美,你想要证明吗?这就是,你想向我隐瞒您这次赴京之行,但是你进城半小时后我就知道你抵达了;你只将地址告诉了车夫,而我却知道您的住处,证明还有:正当你就座进餐时,我来到你这里;请拉铃吧,再要一份餐具,我们一起进餐吧。”

“确实,”维勒福回答,惊愕地望着他的父亲,“确实,我看您消息灵通。”

“嗨!我的天,事情再简单不过;你们这些掌权的人,你们只有金钱赋予的手段;而我们这些在野的人,我们却有忠诚赋予的手段。”

“忠诚?”维勒福笑着说。

“是的,忠诚;用恰当的词来说,所谓雄心勃勃,就是这个意思。”

维勒福的父亲自动伸出手去拉铃绳,要把他儿子不肯叫来的仆人召来。

维勒福拉住他的手臂。

“等一下,爸爸,”年轻人说,“还有一句话。”

“说吧。”

“不管保王党的警方多么无能,它却知道一件可怕的事。”

“什么事?”

“就是在凯斯奈尔将军失踪那天早上拜访过他的那个人的相貌特征。”

“啊!警方知道这个,真够精明的?是什么样的相貌特征呢?”

“皮肤褐色,头发、眼睛和胡子都是黑色,蓝色礼服,纽扣一直扣到下巴,纽扣孔上挂着荣誉勋位的玫瑰花形军官徽章,阔边帽,白藤手杖。”

“啊!啊!警方知道这个?”努瓦蒂埃说,“那么,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抓住这个人呢?”

“因为昨天或者前天,在鸡鹭街的拐角上让他跑掉了。”

“我不是对您说过你们的警方是草包吗?”

“不错,但终究会抓到他的。”

“是的,”努瓦蒂埃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说,“是的,如果这个人缺乏经验的话,可是他经验丰富,”他微笑着补充说,“他会改变面容和服装。”

说着,他站起来,脱下礼服和领带,走到他儿子摆着各种梳妆品的桌旁,拿起一把剃刀,脸上涂上肥皂沫,极其果断地刮掉了会连累他的颊髯,因为颊髯给警方提供了非常宝贵的标记。

维勒福又惶恐又赞赏地看着他这样做。

颊髯刮掉以后,努瓦蒂埃把头发梳成另一种样式。他不戴黑领带,换了一条花领带,这条领带就放在一只打开的箱子的表面;他不穿他那件蓝色的有一排纽扣的礼服,而穿上维勒福栗色的喇叭形状的礼服;他在镜子前面试戴年轻人那顶卷边帽,对适合他的式样十分满意;他把白藤手仗就扔在刚才所放的壁炉角落里,拿起一根竹子小手杖,在孔武有力的手中舞得呼呼响,风雅的代理检察官用这根手杖走路平添一种潇洒之态,这是他的主要素质之一。

“怎么,”当他改变了模样时,回过身对着发呆的儿子说,“怎么,你认为你的警方现在还认得出我吗?”

“认不出,父亲,”维勒福结结巴巴地说,“至少我希望认不出。”

“现在,亲爱的热拉尔,”努瓦蒂埃继续说,“我相信你会小心谨慎,毁掉我留下来让你照料的东西。”

“噢!放心吧,父亲。”维勒福说。

“是的,是的!现在我相信你说得对,你确实救了我的命;不过,你放心,不久我会还你的情的。”

维勒福摇摇头。

“你不相信?”

“至少我希望您估计错了。”

“你还见得到国王吗?”

“或许见得到。”

“你想在他眼里成为一个预言家吗?”

“测到祸事的预言家在宫廷是不受欢迎的,父亲。”

“是的,但总有一天会公正对待他们的;假设有第二个复辟王朝,那时你就会成为一个大人物。”

“我究竟要对国王说什么话呢?”

“对他这样说:‘陛下,关于法国的预防措施、城市的舆论、军队的情绪,您受骗啦;您在巴黎称为科西嘉魔王的那个人,在纳韦尔[76]还叫做篡权者,但在里昂已经叫做波拿巴,而在格勒诺布尔则称为皇上了。您认为他受到围捕、追逐,四处逃窜;他像他带回来的鹰那样飞快前进。您以为饿死、累垮、准备做逃兵的战士,像滚下来的雪球那样迅速增长。陛下,快走吧;把法国丢给它真正的主人,丢给那个不是买下它而是征服它的人;快走吧,陛下,并非您会经历什么危险,您的对手十分强大,是会饶恕您的,而是因为对一个圣路易[77]的子孙来说,被阿尔科尔[78]、马伦哥和奥斯特利茨的胜利者饶了命是要羞愧难当的。’对他这样说,热拉尔;或者不如对他什么也别说;隐瞒住你这次赴京之行;不要吹嘘你到巴黎来是干什么的和在巴黎干了些什么;再坐上驿车;如果你日夜兼程地赶来,那么你就快马加鞭地回去;在夜里进入马赛;从后门踅进家中,舒舒服服、谦恭有礼、神不知鬼不觉地待在那里,尤其不要张牙舞爪,因为这一回我对你发誓,我们是强大有力的,在认清了敌人之后才采取行动。走吧,我的孩子,走吧,亲爱的热拉尔,只要听从父亲的吩咐,或者你更喜欢说成是尊重朋友的劝告也好,我们会让你留在原来的职位上。这将是,”努瓦蒂埃微笑着补充说,“你第二次搭救我的一个交换手段,如果政治的跷跷板有朝一日重新把你置于上层,而把我置于底层的话。再见,亲爱的热拉尔;你下次再来,请在我那里下榻。”

努瓦蒂埃在这场非常棘手的交谈中始终泰然自若,说完这番话,他同样平静地走了出去。

维勒福脸色苍白,激动异常,奔到窗口,撩开一点窗帘,看见他镇定自如地从两三个面目狰狞,埋伏在屋角和街口的人当中走过,这些人或许待在那里是为了抓住那个留着黑颊髯,穿蓝色礼服、戴宽边帽的人。

维勒福站在那里,提心吊胆,直到他的父亲消失在比西街十字路口。于是他扑向父亲留下来的东西,将黑领带和蓝色礼服塞到他的箱子底,把帽子拧成一团,塞进一个大柜底,戴上一顶旅行用的鸭舌帽,叫来他的随身男仆,用目光阻止他说出他想提出的千百个问题,同饭店结了账,跳上了已经套好马等候着他的马车。他在里昂获悉波拿巴刚进入格勒诺布尔,沿途一片兵荒马乱,到达马赛时心中恐惧不安,同时野心勃勃,回味着最初获得的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