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千年古道(1)
1.仙霞古道
处于大山重围之中的廿八都,竟然成为一个繁华的商贸重镇,与仙霞古道是分不开的,这条车辆和驼队难以逾越的石级古道,而今早已人迹罕至,年年月月,飞鸟空鸣,云霞舒卷无知己。但在近代交通发展之前,它曾是浙、闽之间不可替代的商旅要道。正是穿越仙霞天险的这一陆上通道,将钱塘江和闽江两大水系紧紧地连接在了一起。
仙霞古道到底始于何时?最通常的说法是唐末黄巢开辟的,因为这个说法未能在正史中得到确证,迄今仍有不少争议。《旧唐书》只是说,黄巢之众“自宣州渡江,由浙东欲趋福建,以无舟船,乃开山洞五百里,由陆趋建州,遂陷闽中诸州”。《新唐书》则说,黄巢“破虔、吉、饶、信等州,因刊山开道七百里,直趋建州”。里程不一,据说一是从衢州算起,一是从江山算起,但其中都未提及任何与仙霞岭相关的地名。将黄巢与古道连在一起的最早说法来自南宋,祝穆的《新编方舆胜览》(1239年成书)中明确说:“仙霞岭,在江山县。《黄巢传》云:‘巢破饶、信、衢等州,刊山开道,即此。’这个说法之所以在后世流行,乃是因为明末清初历史地理学家顾祖禹的传世之作《读史方舆纪要》中也有相同的看法:‘唐乾符五年,黄巢破饶、信、歙等州,转略浙东,因刊山开道七百余里,直趋建州,即此岭也。’”
顾祖禹(1631—1692),江苏人,素怀反清复明之志,清康熙十三年(1674年)发生“三藩之乱”,他赶到福建参与,曾往返于仙霞古道,沿途考察山川、关隘、城郭,在他的著作中给了“重险仙霞”一个章节的篇幅。
白寿彝主编的《中国通史》称:“黄巢……所开的山道,据说就在衢州之南的仙霞岭上。仙霞岭上的道路,后来一直通行,当是南北的大道。应该指出,黄巢所开的山路,只是对道路的修整,原来还是有路的。”其中用了“据说”。
研究隋唐史的沈起炜也在《隋唐史话》中说:“这条路以浙江江山县境的仙霞岭路为关键。……黄巢义军在进军途中,凿山平险;筑成一条道路。事实上必然是在当地群众指点之下,就原来的山径,扩大修整,使大队人马能够通过。”他们的说法大概都是从《读史方舆纪要》来的。
现在可以确证的是南宋时史浩修仙霞路一说。史浩(1106—1194)是浙江鄞县人,宋乾道八年(1172年),这位本来驻扎婺州的浙东保宁军节度使调往福州,才在仙霞岭铺了石头路,此前只有土路。根据朱熹《朱子语类》的记载和今人的考证,最初是在宋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宋高宗赵构降旨开路,因为皇位更迭,这条路过了十年也没修好。现在仙霞关前有一块南宋时留下的石碑,有些字迹因历经岁月磨损,已无法辨认,经徐江都的考证,大致上是:“福建路建宁府都运判府检详侍郎姚口谨捐俸资结砌此路”。也就是等到史浩任职福州后,福建官员捐出“俸资”,才修好此路。[1]
因为南宋建都临安,处于钱塘江上游的清湖逐渐成为水陆码头,打通仙霞古道变得尤为迫切。“仙霞路”的名称最早出现在南宋理学家吕祖谦的《入闽录》中。现存的另一块石碑,清代陈元机撰写的《重修仙霞岭记》中说,北宋庆元年间,“仙霞未辟”,出入都是由浙江龙泉翻越柘岭。直到南宋,仙霞古道才成为便于通行的浙、闽要冲。
陆游、朱熹、黄公度等名载史册的诗人、学者都曾往返于仙霞道上,留下了不少诗篇,有人因此将这条古道称为“宋诗之路”。1178年,年过半百的陆游由这条路前往福建任职时,留下了《宿仙霞岭下》一诗:
吾生真是一枯蓬,行遍人间路未穷。
暂听朝鸡双阙下,又骑羸马万山中。
重裘不敌晨霜力,老木争号夜谷风。
切勿重寻散关梦,朱颜改尽壮图空。
一代大儒朱熹自故乡福建北上,曾多次往返于这条道上,山连山,行路难,这位离乡的哲人也禁不住感叹“道出夷山乡思生”。
但是,直到清代之前的漫长岁月里,浙、闽之间还有一条通过江西的陆上通道,通常称为“铅山路”,由明末徽州人黄汴编纂的《天下水陆路程》可知,这条路的路线大致上是从常山经铅山到崇安,沟通闽江水系和长江水系,路程比仙霞古道要长,但路要好走些。《浙江古代道路交通史》也说:“(汉代)由浙入闽,除海路以外只有沿海的陆路和山阴、诸暨、太末由赣境入闽的这条古道。从汉代起一直到明代都是如此。”
翻越仙霞岭的山道实在太艰难险峻了,其中有一段山道被挑夫们称为“十八肩”,十八个拐弯处,每过一弯都要换一次肩。自南宋以来,一代代诗人从此经过,他们留下的大量诗篇无不强化了对此路难行的记忆,几乎不亚于李白的《蜀道难》。
仙霞古道的好时光是从清初开始的。清顺治十二年(1655年)将原来驻常山的广济渡水马驿移到江山,乾隆二十年(1760年)移到清湖。不要小看驿路的这一小小变动,这个变动意味着“铅山路”的地位将被“仙霞路”取代。从江山到浦城的驿道上只有一个驿站,康熙十二年(1673年)原来在福建汀州府长汀县三洲驿移设廿八都,更名为小关驿。即使以后迁走了,廿八都也仍设有驿铺。当地的老人说,驿站的遗址在大北门(北堡门)附近,我曾去看过一处残垣断壁,院子里种着菜,多数房屋因年久失修,早已倒塌无存,只有进门处还有一些板壁,是否是清初旧物,也难以认定。
此外,仙霞古道商旅上的兴盛,与清朝延续明朝的海禁国策有关,在乾隆之后,嘉庆二十二年(1817年)再次颁布“永禁”令,茶叶只能“由内河、过岭行走”,由陆路运到广州,“永禁出海贩运”。既然浙、闽之间海路有禁,陆上通道的地位由此凸显。作为连接钱塘江和闽江两大水系最短的陆路,从清湖码头出发,穿越仙霞岭,抵达福建浦城的南浦码头,不过120公里的路程,人员往来、物资流通使古道从此变得热闹起来。
在铁路、公路修通之前的漫长岁月里,出没在绿树高山之间,蛇腹般蜿蜒的仙霞古道,穿过了宋时的云,明时的雾,留下了朱熹、陆游、刘伯温、徐文长、徐霞客……的足迹和诗句。当然,更值得记忆的是古道上的挑夫和他们肩头的扁担。
2.清湖码头
仙霞古道的起点在清湖码头。明崇祯三年(1630年),旅行家徐霞客第三次在这里舍舟登陆。此前,他于万历四十八年(1620)、崇祯元年(1628年)曾两次乘船由清湖上岸。清道光五年(1825年)和道光七年(1827年),以后以禁鸦片而名垂青史的林则徐从故乡福建北上进京,两次翻越仙霞岭,也都是在清湖码头上船前往杭州。
难怪清初顾祖禹的名著《读史方舆纪要》有这样一个说法:“清湖镇为闽浙要会,闽行者自此舍舟而陆,浙行者自此舍陆而舟。”早在明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编的《衢州府志》中说:“清湖镇,在(江山)县东南一十五里,路通闽南,商贾往来不绝。”清湖在商业上的兴起要比廿八都早得多,至少,在明代就是个集镇了。在一个仰仗水路交通的时代,清湖在地理上的重要性是可想而知的。它正好处于长台溪和须江(又叫江山港)两条河流的交汇点,须江汇入衢江,成为钱塘江的重要源头之一,沿江而下,可直通杭州。明代诗人袁敬所有一首《清湖春水》,其中有“波分彭蠡湖边绿,浪接钱塘江上潮”的诗句。
当地人习惯把江山港叫大溪,把流经清湖这一段称为清湖大溪或清溪,溪面广阔,水深流缓,波平如湖,清湖之名大约由此而来。自从南宋建都临安后,这条水路逐渐变得重要起来,到清代已发展为一个繁荣的码头,常年船筏不断,有6个装卸埠头,包括盐埠头、半爿月亮埠头、周家巷埠头、小江郎埠头,浮桥东西两岸各有一个埠头。廿八都的商家到衢州去进货,也是先用船装到清湖码头上岸,再改为挑担,这是最近的路。2009年春天,我到清湖,在古浮桥埠头还能看到当年栓船的石柱,也看到了历经岁月磨损的古航桥灯塔柱。
清顺治十年(1653年),清廷在清湖设巡检司,乾隆二十年(1755年)设厘金局。从这时起,一直到民国早期,清湖码头进入了全盛时期,每年上半年盛水期,清溪沿岸到处是桅杆、帆樯。当地老人有个形象的说法,每天都有几百条船在这里停泊,林立的桅杆,就像箸笼里插的筷子一般,密密麻麻。此时,装卸埠头发展到了17个,埠头各有分工,大致上可以分为三段,上段埠头主要以装卸米、麦、豆、菜籽油、桐油、青油、油蜡、禽、蛋、生猪等农副产品为主,从外地运来的大宗煤油等也由此下船。中段埠头拥有打铁埠头、盐埠头、杨柳枯爿埠头、小江郎埠头等8个埠头,盐埠头为盐仓专用埠头,其他几个则转运京广百货、海货、布匹、绸缎、药材、南货糕点食品、糖、烟、酒以及清湖本地土产、福建山货等物资。下段埠头有清湖浮桥东埠头、西埠头、半爿月亮等3个埠头,以杉木、毛竹、煤、茶、陶瓷器皿为主,主要靠竹筏、木排运输。民国初年,清湖码头有7家船舶制造厂,还有5家修理厂和船篷厂。[2]
自清湖码头往来于钱塘江流域的运输船有500多只,习惯称为“江山船”,另有竹筏上千。“江山船”顺水下驶至杭州3到7天,顺风上行大概6到8天。徐霞客从杭州到清湖码头,恰好遇到“波平不毅,如履平地”,只走了六天。专门载客的船有简陋的“鸬鸟船”,也有俗称“茭白船”的花船,乘坐起来较为舒适,而且有美女陪酒,歌舞弹唱。林则徐两次路经清湖,第一次乘的是“鸬鸟船”,第二次是“茭白船”。
如今,当我来到清湖码头,繁华已逝,舟楫不再,清溪的水也失去了当年的水位,更没有当年的清澈,只有当年的盐码头遗迹,以及那个标志性的“清溪锁钥”门亭,远远就能看见“清溪锁钥”四字,那是清湖码头黄金时代的见证,和廿八都枫溪街南入口处的“枫溪锁钥”遥相呼应,曾一同见证千年古道的兴起与衰落。这个门亭是乾隆三十年(1765年)所建,1942年大门遭大水冲坏,修复时由当时陆军第一百军军长刘鸣求重写了“清溪锁钥”四个大字,“文革”时用泥覆盖,才得以幸存下来。
清湖的街道沿着清溪一线形成,一纵两横,由石板或鹅卵石铺就,两边设摊、开店或住家。从“清溪锁钥”门亭进去,右转即为旧时热闹的万安街,现在仍保留着带有沧桑记忆的“万安街”老门洞。1931年出版的《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称,清湖是整个江山县的商务中心,“繁盛胜于县城”,江西玉山、广丰等地,福建浦城等地都到这里办货。因此形成了《清湖镇志》上所说的“六场三缸八坊九行十匠百店”,“六场”指的是猪仔市场、粮油市场、丝绸市场、茶叶市场、药材市场、食盐市场。“三缸”是酱缸、酒缸、染缸。“八坊”是豆腐坊、榨油坊、磨坊、糖坊、蜡烛坊、印染坊、锅炉坊,仅印染坊就有11家,那时布坯都要经染坊印染后才能输出。“九行”是米行、蛋行、猪行、柴炭行、茧行、竹木行、蜡行、煤油行、运输行。“十匠”是铁业、锡业、木业、篾业、石业、泥水业、雕花业、漆业、鞋匠业、棉棕业。“百店”是指茶店、旅店、饭店、裁缝店、理发店、烧饼店、面店、包子店、灯笼店、裱画店、纸扎店、佛香店、雨伞店、钉鞋店等,不止百家。
清湖码头鼎盛时期有“外地三帮”、“本地五行”的说法,所谓“外地三帮”是指绍兴帮、江西帮、徽州帮。绍兴帮以销运“官盐”为主,在清湖设有三大盐仓,规模很大,门口都有一个大大的“盐”字,每天进出盐多达数百担,少时也有几十担。盐商是世袭的,食盐从绍兴盐场经水路运到清湖的盐埠头,然后销往邻近的江西、福建几个县和浙南遂昌、龙泉等地。明清时期,清湖已成为闽浙赣边界的盐运中心。盐埠头设有专管司食盐走私、课税偷漏的盐卡。同治《江山县志》卷首的“清溪古图”,画有一个带拱形门的盐埠头。盐埠头的圆拱门如今仍在,本来30多步的石台阶只剩下了10步。因为有充足的食盐,清湖才会有兴旺的酱业,有名的公泰酱园创办于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盛时院墙内整齐地摆放着80多只千斤缸。
江西帮主要经营棉布店,如万益顺、万恒泰、万吉生等,从杭州、上海、苏州等地运来的棉布、绸缎,以及衣帽线带,那时机器生产的洋布、厂布逐渐取代土布,月吞吐量在三千匹以上。整个清湖共有23家布店,廿八都也有14家布店。
徽州帮主要经营南货,店有19家。南货主要有桂圆、荔枝、红糖、水产类、干鲜果类,桂圆、荔枝从闽广来,销苏杭去,水产货从杭甬来,销闽、赣去,月吞吐量在四千担以上。廿八都镇也有徽州人的南货店,比如鼎丰泰。
其实,还有一个福建帮,以经营山货为主。所以,清湖镇上有江西会馆、绍兴会馆,也有福建会馆。
所谓“本地五行”,包括钱庄典当行,清代以来清湖有钱庄10多家,如鼎丰钱庄,厚生钱庄,连万钱庄,恒裕钱庄,叶荣记钱庄,盈丰钱庄,恒泰钱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