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第一卷):石城安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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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总序

八十之年,能有机会选编一套文集,可谓幸甚;书稿粗定,喜后之愧又袭上心头;弄了大半辈子笔头,这张答卷未免寒酸了些。诗人唐湜在为三十五年前旧作写的序言中说:“该临流映照,在这岁月的长河上,我留下了点什么?而在这水波上,我又能留下点什么?”逝者如斯,我能留下的少而又少。

我从小嗜读闲书,放学回家,进大门就掏出小说走着看,穿过三个小院,进屋连人带书包倒在床上继续看,看到吃中饭才放下。进了中学,图书馆数我借书最勤。直至现在老眼昏花,仍是不可一日不读书。后来走上写作这条路,一些“不懂行”的长辈和同学认为是顺理成章,不知道读书和写作是两回事。我很明白自己的劣势:人生平淡,涉世不深;读书杂乱无序,囫囵吞枣。这两条正是文学写作的致命伤。再加上不善于自我规划,种种念头,十不偿一,到头来只能是心比天高命如纸薄。

我的写作历程,非常醒目地分为两截:“文革”前十年总共不到十万字;文革后四十年大约一百五十万字,两截之间是十年空白。年龄和阅历固然也是原因,但主要是时代使然。在我这个年龄段的文友中,类似的例子不少。

我学习写作,开始是写诗。一九五六年读到艾青的叙事诗《黑鳗》,觉得这种体裁好学,就用一位乡兄讲述的民间传说,写了一首《鱼鹰王》,寄给韦君宜主编的《文艺学习》,居然给刊出了,还配了几句编者评论。后来又在报刊上发表了些民歌体的短诗,但很快就明白自己无诗才,及时抽身,不再花精力做无用工。

不写诗了,也写不成小说。当时文艺政策是写工农兵,我从家门到校门、从校门到机关门,对三种法定主人公根本摸不着风。一九六〇年年底,因“大跃进”运动造成的大饥馑达于极点,我奉派参加农村整风整社工作队,去到乌蒙山区农村。这段经历,于我是一堂震撼灵魂的人生大课,让我睁开了正视社会的眼睛。近一年后回城,觉得有点生活基础了,才写了第一个短篇小说《包谷熟了》,采用的还是“背面敷粉”的手法,主人公是个农村小孩,肤浅得很。后来调入新闻部门,又奉派参加报告文学写作组,在黔北一个地气回暖的富裕村寨,与农民朝夕相处了大半年,写出一篇自己比较满意的纪实散文《夫妻》。但随即来了“四清”运动,仓皇离村回单位参加运动,这篇《夫妻》也和同组文友们的文稿一并上缴销毁。机关运动结束后,我被下放乌蒙山区当中学教师。

从省城突然到山区,没有了书店、影院、剧场这几项城市因之可喜的“硬件”〔其实当时这三“硬件”也都有名无实了〕,没有了可以聊文学艺术的朋友,一时间难以适应,浑然不知这是塞翁之福:不到半年,“文化大革命”横空出世,搅得周天寒彻,我才发现上天把我从大漩涡送进了避风港。原在单位〔省广播电台〕的同事们卷入政治狂潮,兄弟阋墙,此消彼长,把时间精力用来打派仗,争话语权;而我在大山里却白拿工资读闲书。山区中学固然无什么藏书,随身带去的百来本却都是耐读的经典。从小爱好的篆刻书法也捡起重温。但心境很荒芜,很茫然,因为省城里,还有父母亲人〔我家被居民委员带着“红小兵”抄了两次〕;我自己头上也不知会不会掉下那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正在阅读的书中世界,常与妹妹书信和造反小报所描绘的现实世界相交错,引发种种联想。当时对写作已完全绝念,完全没想到还会有一天,能把这些联想中的人物〔顾贞观、纳兰容若、龚自珍、秦桧、朱熹等〕一一写出来。

一九七二年冬,忽然间峰回路转,几个“样板戏”一统天下的局面受到极峰斥责,各省市又开始“大抓”戏剧创作,这股东风把我吹离山乡,吹到贵阳剧团任编剧,写了两三个本子。一九八〇年参加筹建贵阳市文联,算是得其所哉:协会和刊物工作为正业;写作为副业。于是历史题材和现实题材小说、散文随笔、戏剧影视,乘兴而作,兴尽而止,享受前所未有的自由。一九九八年退休后,烦人的事没有了,读书、写作和书法成为生活的主要内容,几本有整体构思的书都是退休后写的。

退休后几乎专写散文了。上中学时从语文老师袁愈荌先生借得《中国新文学大系》来读,特别喜欢的是周作人和郁达夫选编的两卷散文。但后来学习写作,却不敢涉足散文。那时文学只准以无产阶级感情写工农兵,流露个人情绪是大忌。从延安进北京的作家萧也牧写了个中篇小说《我们夫妇之间》,就被认为有“小资情调”而弄到革职潦倒。“文革”结束后,“伤痕文学”冲决雷池,局面改观,我才写了第一篇散文《蚕思茧绪》,发表在新办的《创作》丛刊上。一九七九年前后,人民日报文艺部的吴培华女士到贵州组稿,省作协为她约了一些作者分别交谈。我说自己阅世不深,只宜写散文和历史题材的小说;她记住这话,回去后来信约稿。我寄了篇《乌蒙杜鹃》去,承她很快发了。以此开始,我陆续寄去六七篇,她都发在了《大地》副刊上。小说只寄过一篇写龚自珍的《放梅》,终审认为不合时宜,毙了;她把编稿寄还给我,几年后重写为《落红》,发在《花溪》上。培华女士年纪比我大,不久就退休了。后来我几次想联系她未果,最近偶然有个机会,却得知她已谢世了。我一直感念这位老大姐。

系统地写陈年旧事,始于《一个人的安顺》。童年记忆一大堆,几十年里一直贮藏在心里。原计划写成小说,还几次设计过人物,拟过大纲。但总是不对劲,那些散乱的人和事顽强地拒绝合并、归纳和改造,故事怎么编都觉得落套,一搁几年。偶然在书店见到帕乌斯托夫斯基〔是我青年时代非常喜欢的作家〕自传体小说《一生的故事》,皇皇巨帙由众多带标题的小故事组成。我从这种结构得到启发,决定写成一部积木型的系列散文。先是在故乡的《安顺晚报》连载,载完后将全稿传给挚友钱理群兄看。他在安顺工作过十七年,读了很高兴,不仅为写长序,还推荐给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杜丽女士。几天后接到杜女士电话,说决定做成图文书,让我尽快搜集一批老照片寄去。这样顺利和快速,出乎我的想象。而且,她通过电话了解我的写作计划后,就提出往下做“贵州人贵州事”书系的想法。一位翻译家在文章里说:一本书的作、译者遇上什么样的编辑,是至关重要的。我很幸运。以后此书收入《人与岁月》丛书,她又编了一次,对内容十分熟悉。几年后与其妹玲玲游安顺,许多地方和物事她都能联系起文字来;我的老乡们也看她俩跟老朋友一样。后来的《物之物语》和再晚些的《茶味行役》也是由她做的。这三本系列散文,基本上反映了我从小到老的亲身经历。有一位年轻朋友好意要为我写传,我敬谢不敏,他不屈不挠,拉出一份年表交我核实,我就扣住不还了。我辈岂配立传。如从平民生涯也是时代和社会的旁注这个角度说,这三本小书也就可视为我的自传。我从小到老用眼多用嘴少,动脑多动手少,往好里说顶多一“草根观察员”,我这个“传主”是活在别人身上的。

小说两卷,一卷为历史题材,一卷为儿童题材。前一类是神驰百代,心系今生;后一类是因为我天生喜欢观察幼儿,他们的说话和行为常令我惊喜不已,趣味无穷。小时候最早读到的外国小说《大卫·科波菲尔》和《简爱》,印象最深的也是主人公童年生活部分。但我写儿童,算不上严格意义的儿童文学,比较适合于我这样喜欢小孩的成人读者,类似契诃夫的《万卡》这种以成人趣味写小孩的作品,他的集子里有多篇这种小说。

《子午山孩:郑珍人与诗》是我的一次尝试:用一种“人诗互证”的写法,让我喜爱的这位贵州大诗人、被誉为“清诗冠冕”的郑珍〔子尹〕走下学者的书架,走进普通读者的视界。这本书的责编仍然是杜丽女士,并得素所尊敬的诗人邵燕祥先生为撰序文。

芜杂文字两卷,一卷偏于人事,一卷偏于议论;选自历年发表在各种报刊上的长短文字。

编入本集的文字,大多作了一次文字手术,只令瘦身,不变原意。我是个语言简约主义者,视赘字赘句为寇仇,一见就打,不能自已。这次就算是定稿罢。

因容量有限,现实题材小说、戏剧影视脚本,以及书法篆刻作品,都不在编选范围之内。

前人有一句含着苦笑的诗“少不如人今且老”,正是我此时的心情。

二〇一六年元月十六日于适斋雨霁

我已久离了我的故乡,

我看它,俨然和昨朝一样……

——屠格涅夫本卷说明:

本卷收系列散文《石城安顺》(原名《一个人的安顺》[人民文学出版社二〇〇四年五月第一版]);收入该社《人与岁月》丛书时改题《安顺旧事:一种城记》(人民文学出版社二〇一一年八月第二次印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