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第一卷):石城安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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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五官屯看地戏

有一年跟着母亲去五官屯看跳神。跳神,现在称为地戏、军傩,当时只叫“跳神”。

从城里到五官屯,今天看来咫尺之间,那时觉得够远的了。我小时候的旅游观,当天能不能回家是一大标志,不喜欢在外面过夜。去五官屯多半当天回不来,颇觉忐忑。但小孩做不了自己的主,只能跟着去,再说“跳神”这名目也有点诱惑力。

跳神好像是在正月初三或初五,头天下午就到了徐姑外婆家。这是瓜蔓亲方式的称呼,并无真正的血缘关系。徐姑外婆的老伴和儿子媳妇都先她而去,独自抚养着一个孙女、一个孙儿。她不能耕种,却有一门绝学:用按摩推拿手法治疗儿科病痛。小儿惊悸不寐,瘦弱厌食,请了她来,把小孩仰卧床上,从小指尖小脚趾尖开始,用指甲沿经络关节一路掐过去;再掐胸腹各穴位;翻过掐肩背各穴位;抱起来掐颈项人中各穴位,扯耳垂,揉太阳,最后捧着小脑袋旋三下,还打趣说“抱头酒——醉”,结束。当晚就能安稳入睡。睡眠好了,食欲有了,逐渐肥胖起来。再严重的,不超过三次必定见效。我家的小孩,没有不请徐姑外婆掐过的。后来她把这套手法教给了我母亲,不仅家里实施方便,渐渐还有亲友家背着小儿来求治。据母亲说,这活不轻松,掐完一身的汗。徐姑外婆的儿科有一张王牌,叫“爆灯火”,是用于挽救垂危病儿的。这一招无效,就只有听天由命了。我们常闻其名,没有见过,听了暗暗害怕。后来,我第二个妹妹明缘是早产儿,极端病弱,终年病恹恹的。有一次生病,求遍中医西医包括福音医院的洋大夫,都不见效。有人劝母亲,人事已尽,顺其自然吧。母亲决定作最后努力,接徐姑外婆来“爆灯火”。我们心怀恐怖,围观了全过程。徐姑外婆端着一盏菜油灯,右手捏一撮药草,沾点油,点燃,直接往各个穴位上炙去,给予强刺激。看去确实有点瘆人,但也不如想象中那样可怕。这一步棋,居然使妹妹起死回生,遂起名曰“缘”。几十年中,她是姊妹中最精力旺盛者。活到六十岁去世,医生发现她早年即患有三种心脏疾病。徐姑外婆身材高大,但有点佝偻,白发飘萧,肤色黝黑,钩鼻尖,很像电影里印第安部族领袖或领袖的母亲。当时我就觉得她非常老,但她一直活过了一九六〇年代的大饥馑和经济复苏,才在省城的孙子家里去世。

五官屯周围风景秀丽。但这是我几十年后重访才发现的。当时只看到狭湫和肮脏,唯有那座木寨门还好看。徐姑外婆家小屋内外,本来就没什么玩的,又没有一本书可看。挨到暮霭四起,到处暗影幢幢,就更待不住了,提出要回家。母亲知道怎么回事,请徐姑外婆点灯。桐油灯点起来,又燃起一根葵花秆,插在大灶上。我松口气说:这还差不多。此事老人记得非常真切,几十年后还用这句话打趣我。

次日早晨就去大场坝看跳神。我大觉失望,因为没有神,是戏,三请樊梨花,而且这种戏比京戏差远了。有印象的,一是放铁炮。厚铁筒填满药料,立在场边地上。点燃引信,那“通”的一声,并不怎么响,却是十分结实沉重,像钉锤往心口上一击。随即,四面大山们就参差地回应起来,此落彼起。二是演员们把面具斜顶在额头上,脸和颈子都用黑丝帕裹起来,于是薛丁山、樊梨花们个个都仰面朝天,粗脖壮颈,看上去别扭,替他们难受。我爱看的是京戏,雍容华贵,连川戏都嫌寒碜,何况穿青布长衫的薛丁山呢。倒是观察围在土场上、板凳上、树杈上的各式各样的看客,和在腿脚丛林中钻出钻进的小孩们还有趣些。真觉得地戏有点看头,还是近几年在木寨看的一次,在天龙看的一次。前几年曾经陪两位奥地利人在蔡官屯看过一场。其中一位是摄影家,忙着照各种各样的相片,无意于戏本身。另一位曾留学北大,普通话说得压倒大山,倒是认真看了。我问他观感,他连声说:太奇怪了!太奇怪了!现今的石城二宝:蜡染和地戏,当时石城人都不怎么当回事。蜡染叫“土花布”,土靛气味很大,但越洗越蓝得好看。贫家小户用作床单,讲究人家还嫌寒酸。地戏是没有城里人特意去看的,看过的人就用来取笑。徐姑外婆的孙女婿,在城里当店员,是年轻同事中唯一成家的,同仁们就拿地戏和已婚来开他玩笑。用山歌调唱胡诌的词冒充地戏:“小兵报道,元帅得知;肚子饿了,舀饭来吃!不得菜下,烧个辣子……”其中报道、得、肚、饿、吃、不、下、辣等字,都按屯堡口音读作阴平。程哥虎着脸,整日阴沉沉地不说话,大家就互使眼色,匿笑。程哥过不惯城里生活,不几年就回五官屯种庄稼去了。十几年后我随母亲去五官屯,他已完全是个老农民形象。扛着犁头吆着牛走进石院,看到母亲,红着脸喊了声姑妈,就牵牛进圈,坐在石坎上洗脚,然后一直躲在里屋没有露面,饭也没出来吃。听说每顿都要喝酒,不几年听说已去世了。家中里里外外,都是他妻子菊芳姐一人承担。

徐姑外婆家,我去过好几次。记得有一次还有姐姐妹妹一路。走的是一条近路,从村外直接通向徐家后门。到得那里,发现后园长了一大片荨麻,密密层层,比人还高。石城人叫它“火麻”(读如“喝吗”),浑身茸刺,皮肤沾着就起大包,痒得钻心。母亲准备绕回前门去,姨外婆隔着后窗说:不要紧,把娃娃们抱起来,从空中递送就行,绝无妨碍。照此实行,姐姐妹妹们都安全过去了,我很紧张,心想今天难逃此劫。我被抱起来往前送时,一挣扎,果然掉进火麻丛中。后果之狼狈,不言而喻。记得是摘了些什么药草,嚼碎了来揉。

徐姑外婆的孙女菊芳姐,如果晚生十多二十年,有机会上学的话,至少能当好一个女县长。她干练过人,情义过人。公社时代,以她一个工作日挣几分钱的收入,来我家看母亲,临走时硬要塞五角钱给我妻子作礼物,怜念她生病在家没工作。菊芳姐留客待饭,都诉诸武力。劝饭劝到你心惊胆战,饭碗紧贴着脸或是藏到桌面下边,以防一大勺饭或一大片腊肉飞将过来。我陪母亲重访她那一次,饭后硬要留宿,我们一行四五人,坐了马车去的,如何住得下?但她不依不饶。说得唇焦舌燥,好容易说通了,立刻又翻悔。如此反复多次,她终于让步,我们就快步而行。走到村外小公路上,菊芳姐“想个心不同”(转念一想),从村里如飞赶来。我们落荒而逃,被她在路边一座酷似坐佛的小山前捉住。力大无比,抓住母亲和沈表舅妈的衣襟,两人寸步难移。经过艰苦谈判,终于带走沈表舅妈,我们才得脱身。她出于传统观念,非要弟弟生个继承徐氏香烟的儿子,但弟弟已有两女孩。她策划弟媳怀孕后接到家里躲起来,由她供养,终于得了个男孩。弟弟因此受了相当重的处分;她则因此很满意,觉得尽了天职。算起来,菊芳姐该有八十来岁了。

那次重访五官屯,看见风光依旧秀丽,那座木寨门、门后弯曲迤逦的石巷,高低参差的石板房宛然如故,又亲切又怅惘。地上也肮脏如故,甚至更脏了,找不到下脚的干燥处。最近与乡亲说起五官屯的好景致,离城又近,他们说,似乎已面目全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