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第六卷):九疑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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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辨颠

宾客咸集,酒肴齐备,但今天的主宾米芾还是不见踪影。

客人们望眼欲穿,纷纷抱怨起来。

“米颠米颠,名不虚传,真真把人颠苦了!”

“等他来了,二话不说,先罚酒三大觥!”

“只恐他发起颠来,根本忘记了赴宴之事,把你我饿也饿杀了。还谈什么罚酒!”

“把我等饿死了,只好请东坡向谏官们告一个‘米颠杀人’的公案。”

众人七嘴八舌,互相凑趣,晁以道乱摇着手说:

“谏官也拿米颠无可奈何!一次元章在崇政殿奏事,奏完还将札子捏在手里。圣上向左右望了几眼,示意他们叫元章将札子放下。元章不明白,以为圣上要吐痰,回头对值殿内侍大声说:‘官家要唾盂!’……莫笑莫笑,听我讲完。谏官们群起而弹奏之,要办他一个‘殿上失度,大悖礼法’之罪。圣上一笑置之,说是‘俊人不必以礼法相拘求’,这才无事。”

“那今日就活该我等饿坏了。”客人们又逗起趣来。

东道主苏东坡抚着连鬓大胡子,笑微微地听着,忽然开口道:

“依我说,诸公今日宁肯饿杀,倒是不见米元章的好。”

“怎么说?”客人们尽都诧异。

东坡用食指点着众人说:

“看诸公一个个颈项伸得偌长,只怕米元章一见倾心,写上几卷《黄庭经》,把诸公尽都换了去。”

众人怔怔地望着苏东坡。晁以道拍手道:

“子瞻把我们比作王羲之用小楷换去的那笼白鹅了!”

客人们一想,哄然大笑。

一位刚从苏东坡家乡来的远客,悄悄问东坡:

“到底这位米元章怎么个颠法,你们这样形容他?”

东坡说:“以道,你来向我这位亲戚说说元章的痴绝之处。”

“他的痴处么?——从何处说起呢?”晁以道思忖着说,“米元章把万物当成与人平等。对着一座太湖石,他整衣下拜,叫那石头‘石兄’。他知无为军时,每逢祈雨祷晴,就在城隍祠设宴求神。人家求神是上供,他却是宴神。人家上了供就跪下磕头,他却是坐在神像东侧,举杯动箸邀请神像,如同人间主客酬答一般。平日有人送来时鲜茶果之类,他都要分以馈神,让神佛保佑百姓。也不如一般恭谨上供,要叫典客向神像大声宣告:‘小龙团茶一盏!’他就向神像拱手:‘请!’;‘饧糖两味——’,‘请!’;‘鲜果四色——’,‘请!’……”

乡客一口茶喷到地上,摇头笑道:

“名动天下的大名士,竟会痴颠如此,真真不可思议!”

东坡抚着大胡子说:

“人言米芾颠,我只觉米芾至性至情,妩媚可爱。”

“怎么说?”

“什么叫颠?”苏东坡说,“但凡情专一事,为之殚精竭虑,世俗便往往目为痴颠……”

“但是——”乡客刚想反辩,一个家僮拭着汗进来禀报,米大人到了。

“总算逃脱了饿厄!”客人纷纷嚷着一窝蜂拥出去相迎。一位乡客想亲眼见识见识米颠,快步抢在前头。

一乘奇怪的轿子,径直抬到花厅外石阶前才放下。这轿子没有顶盖,从轿里耸出一截乌黑的东西。轿夫倾轿,家僮掀起轿帘。一个人探出身子,避开家僮伸去搀扶的手,也不摸轿杆,费劲地慢慢挪了出来。原来轿顶上耸立着的乌黑东西,就是他头上戴着的高檐帽。

东坡迎上去,大声笑问:

“元章,坐的这是什么轿子?”

那米芾眉宇轩然,嗓音宏畅,拱手说:

“顶盖低矮,碍着帽檐,只好卸去。”

晁以道皱着眉头问:

“这是甚么帽子,帽檐高成这样?”

“帽子与袍服,都是仿照唐朝规范,有图籍可查的。”米芾伸开双臂,自己打量着,又问:“晁四,你说这像谁人?”

以道忍笑说:“我说像鬼章。”

“鬼章?甚么鬼章?”米芾愕然。

“那个贼酋鬼章呀!他不是也如此这般从囚车里伸出个脑袋么?”

围着的客人们支不住轰地笑了。米芾左右看看众人,也抚掌大笑起来。

东坡一边带着客人往花厅走,一边问:

“怎么这样姗姗来迟?众人议定要罚酒了!”

米芾未及回答,家僮忙躬身应着:

“沿途都有孩童堵着观看……”

东坡大胡子里藏着微笑,小声说:

“我遇着也要堵住观看的。”

客人们相揖走进花厅,纷纷在瓷盆中洗过双手,准备入席。米芾却独自背着手在阶前看花。乡客想过去请他也来洗手,东坡止住他,向一个小童招手嘱咐。小童拎起一只盛满清水的银制方斛,到阶前替米芾淋手。米芾在流水下洗过,挥开小童递上去的帕子,自己双手相拍,让手自干,然后才过来入了座。

席上,东坡向米芾介绍了家乡来的亲戚。乡客乘机问道:

“元章先生近日做何消遣?”

米芾大声说:“咳!近日遇到一桩天大怪事:我朝太宗皇帝派王著审定法帖十卷,我近日读了一通,其中一手伪造者竟占了大半。并且把智永千字文断为汉章帝书,张旭书断为王子敬书,俗人学智永书断为王右军书之类,舛谬百出。我已作了跋语,一一指出。百年之后,必有击节赏我之人!”

“好!”东坡举起酒杯,“辨正析疑,嘉惠后世,理当同贺一杯。”

众人齐声响应,举起酒杯。米芾忽然起身肃立,满脸诚恳,也不举酒,也不开口。众人莫名所以,也都怔怔地放下酒杯,停止谈笑。在一片安静中,米芾拱手大声说:

“世人都说米芾颠,其实米芾何尝颠?多位大臣举荐米芾,均说‘精熟吏事’,更没有一个是以‘颠’字举荐的。子瞻妙论高天下,今日我愿当着诸位明公,质之于子瞻!”

客人们一听,愣了一下,撑不住要笑,都拼命忍住,把脸转向苏东坡,要看平素间诙谐敏捷、锦心绣口的苏东坡,今日做了东道主,如何对付这样的场面。

苏东坡也缓缓站起,郑重拱手,大声答道:

“我——从众。”

米芾怔住,颓然坐下,满脸认真的沮丧惊愕表情。宾客们迸出一阵大笑。晁以道举杯嚷道:

“问得妙,答得也妙!我们共为两位妙人浮一大白!不喝干罚三大觥!”

大家笑嚷举酒。东坡因为忍笑,端酒的手微微颤抖。米元章却认真地喝得一丝不苟,干了还向众人照照杯底。

席间气氛越来越热闹,无拘无束。米元章却渐渐不吃不喝了,伸个右手食指在空中画来画去。画了一会,忽然站起身,对众人唱个肥诺就要告辞。东坡担心是刚才相戏使元章有些芥蒂,忙连声挽留。米芾说:

“偶然想写字,迫不及待了。”

晁以道说:“我道甚么事!贺知章喝起酒来,进京面圣都不去了,还写甚么字!”

“做官怎能与写字作比?”米元章认真地分辩,“譬如背痒,不搔痒不止,岂有说理而可以止痒的!”

东坡大笑说:

“舍间也有笔砚,何必定要回宝晋斋去搔痒!”

一边就吩咐铺排纸墨。客人们听说米元章要写字,都离座随东坡往书斋走,把桌残宴扔在一旁。

乡客边走边问:“先生天天写字么?”

“是。”米芾说,“一日不写,便觉心思滞涩,百事无当。”

说着来到书房,米芾一见大案纸墨,便动手把袍袖反系起来。走到案前,选了一支笔,在墨海里蘸饱,对着素纸,凝思片刻,忽然落笔如云,白纸上立刻出现一片墨汁淋漓、龙蛇飞动的行书。写了几幅,便叫取大纸。大幅挥洒,八面出锋,兴致更加酣畅,一边自己大声喝彩:

“奇绝子瞻!奇绝!”

“晁四,看这笔妙绝!”

围观众人不住点头,啧嘴,微笑,叫好,这场面令人眼花缭乱。

米元章一写就无法收束,几上地下,渐渐铺满了墨汁未干的作品,众人随便移动一下脚步,也会踩到纸上。有的只好悄悄退出,有的则劝促米芾停笔,但他写得兴起,充耳不闻。

苏东坡眼睛眨了几下,向小童附耳嘱句,小童点头含笑去了。

不一会,米芾刚提笔蘸墨,晁以道伸手捏住笔杆,口中说:

“元章,你看那外面是什么?”

众人一齐转过脸去,只见厅前摆了一只高几,几上一只硕大的白玉盆,贮了半盆水,水中矗立着一座石山。客人们络绎往外走,米芾扔下手中的笔,大步赶到前面去。

这块奇石呈淡绿色,冈峦迤逦,复嶂重峰,且有一个洞穴,蜿蜒直达顶部。映着玉盆清水,更显得温润挺秀,气象万千。众人纷纷称赞。却见晁以道摇手示意。大家一看,米芾目不转睛地望着石山,正在整冠敛服,然后毕恭毕敬地走上三步,对着石头下了两拜;又审视了半晌,才说:

“子瞻,这就是你的仇池石么?果然妙绝!”

一边说,一边向高几走近,打算仔细观赏。不想晁以道伸手将他拦住,还一迭声地吩咐:

“撤下去!撤下去!”

米芾愕然问:“却是为甚?”

晁以道笑道:“怕你走拢去抱着石头大哭,誓要与石同归于尽,逼得子瞻只好剜却心头肉,割爱奉赠呀!”

在一片哄笑声中,米芾摇手说: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以道笑道,“诸公不知,有一日我碰见元章,怀里抱着这么大一块端砚,墨汁淌了一身,而他喜笑颜开,脚步踉跄,见了我也顾不得寒暄,飞奔而去。后来才知道,是圣上召他到艮岳写一扇大屏,就用御案上的宝砚磨墨。写成之后,元章捧着大砚跪下,反复奏说此砚已被下臣濡染,不可再渎天子使用。奏了个重三遍四,圣上明白他是酷爱这块砚台,才诌出来的一番道理,不禁大笑失声,就把砚台赐给了他。他手舞足蹈谢了恩,抱着就跑,唯恐圣上反悔……元章,你当着诸公说说,是也不是?”

米芾环顾了客人们一下,自己也忍不住扬声大笑。东坡笑着说:

“听说,圣上在你背后大笑说‘颠名果不虚传’,可有其事?”

米芾双手乱摇,连声说:“哪里话!哪里话!”

以道笑道:“你跑得飞快,顾不上听……”

客人们散去后,乡里来的亲戚与东坡对坐喝茶。东坡说些米芾的趣事,不时发出笑声。

乡客不无惋惜地说:

“如此聪明绝顶之人,可惜沉湎于雕虫小技……”

“不然!不然!”东坡抚着连鬓胡须说,“人生在世,性有所近,情有所钟,智有所托,才有所擅,各不相雷同。正要鸢飞鱼跃,各得其所,才能成其为大千世界。即如元章其人,不爱富贵,独爱古人笔札,对之可以废寝忘餐。他自己的字,也写得如风樯阵马,沉着痛快,堪与古人比美。这样的人,与其使他主州宰郡,劝农理财,不如让他鉴别古迹,吮毫挥翰,为后世留一点儿磨灭不去的东西。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才是国家的祥瑞,百代的幸事。”

数日后,米芾差人回请东坡。兴冲冲去了,却不见别的客人,只有两张大案对陈。案上放着一式的精墨佳笔和高高一叠素纸。酒菜又设在另一张桌上。东坡正自诧异,元章说:

“那日未得尽兴,今日特请相对挥毫。”

东坡哈哈大笑,欣然入座。酒过一巡,两人就分别踞案,伸笔向纸,挥写起来。各自随兴过来喝酒,喝了又去挥洒。愈写兴致愈高,两个书童不停磨墨,几乎供之不及。到了黄昏,酒意已到八九分,备下的三百张纸已写罄。两人互相交换携去。

东坡的轿子走了很远,回头见元章还恭恭敬敬地拱手肃立在路边,忽然记起人家告诉他:米芾在屋里给友人写信,写到“芾顿首再拜”时,要真的放下笔,起身整衣,对着桌上的书信恭恭敬敬下两拜。看来,不到自己的轿子走得不见影子,米元章是不会放下拱着的手的。

“元章实在颠得可爱!”苏东坡在轿里抚着大胡子,独自微笑了很久。

一九八二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