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做工:工人阶级子弟为何继承父业(人文与社会译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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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文化的元素(1)

抵制权威,摈弃教条

反学校文化最基本、最明显、最明确的表现是对“权威”根深蒂固的彻底反抗。这种感觉很容易被“家伙们”(the lads)[12](这是反学校文化分子的自称)表达出来。

[谈论教师的小组讨论会]

乔伊 (……)他们能惩罚我们。他们的个子比我们大,他们代表的机构比我们的大,我们就是小混混,而他们是大人物,你就是要拿回自己的东西。嗯,我想这就是憎恶权威吧。

艾迪 老师们觉得因为自己是老师所以就高人一等、厉害一些,但他们其实什么都不是,他们只是普通人,不是吗?

比尔 老师们认为他们就是一切。他们懂的更多,也比我们高一等,但他们只是自以为高人一等,其实不是。

斯潘克斯 我们希望可以直呼他们的名字……他们自以为是神。

彼特 要是那样就好多了。

PW 你们说他们高你们一等。那你们承认他们懂的比你们多吗?

——

乔伊 是,但不能仅仅因为他们稍微聪明点,就压着我们啊。

比尔 他们对待我们就应该像他们希望我们对待他们的那样。

(……)

乔伊 (……)现在我们得听从他们的每一个奇思异想。他们想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得做,因为,呃,呃,我们就是,我们就是在他们下边。我们这儿有个女老师就是这样,我们都戴戒指,有一两个还带手镯什么的,就像他戴的那种,但是,她会毫无理由地说:“都给我摘掉。”

PW 真的?

乔伊 是啊。我们说:“这个摘不下来。”她说:“把你的也摘下来。”我就说:“那你得先把我的手指砍下来再说。”

PW 她为什么要你把戒指摘下来呢?

乔伊 就是作秀呗。老师们就爱干这些,忽的一下他们想让你把领带系好,诸如此类。你得应承他们所有的要求。如果他们想让你做件事,而你觉得这件事不对,你如果反对的话,你就会被带到西蒙斯[校长]那儿,或者挨顿揍,或者晚上多干点活儿。

PW 你认为学校大部分职员都是敌人?

——是。

——是。

——大部分是。

乔伊 这能给你的生活加点料,如果你以后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话。

这种反抗包括对权威所支持的常规价值观的明显反抗。勤奋、谦恭、尊敬——这些都可以用另一种方式解读。

[一次小组讨论]

PW 伊万斯[职业规划导师]说,你们很粗鲁(……)你们(在一次职业规划讲座中)很不礼貌,不好好听讲座。他说,为什么你们没意识到你们的成长正使世界变得粗野?当你们自己有孩子的时候,他们只会更糟。你们想过这个吗?

乔伊 他们不会。他们只会很直率。妈的,他们不会是言听计从的笨蛋。他们会是坦白正直的人。

斯潘克斯 如果我的小孩能像这儿的这些人一样,我会挺高兴的。

这种反抗主要表现为一种风格。这种风格体现在无数细节中,已经成为这些孩子们日常生活中几乎仪式化的一部分,与学校制度格格不入,能够被老师们一眼识别出来。老师们不得不成为精明的阴谋理论家。这也部分解释了为什么他们热衷从“疑犯”中找出“真相”。他们生活在显而易见的阴谋中,尽管没有通过言语表达出来。这很容易使得很多老师整日提心吊胆。[13]

当“家伙们”走进教室或参加集会的时候,他们总是相互点头示意,似乎在说“过来坐,和我们一块儿找点乐子”,脸上带着笑,斜眼瞅着老师在哪儿。这些小动作可能因为老师的命令或注视而停止一会儿,然后“家伙们”又四处走动,脸上摆出一副“老师,我只是刚好走过”的表情。若再受阻止,他们总有一堆理由:“老师,我得把大衣脱了。”“谁谁谁让我去见他,老师。”集会开始后,被同伴落下的孩子会从椅背上爬过去或者从礼堂的窗帘里钻出来,一路上踢着别的孩子,或者试图把别人坐的椅子拆散。

“家伙们”擅于节制,在激发正面冲突前收手。教室里,他们扎成一堆,不断磨蹭着椅子,被问到最简单的问题时只会气呼呼地发出“咳咳”声,并不断在椅子上摆出各种坐躺的姿势。自习时间,有些人把脑袋靠在课桌上,想以公开睡觉来显示他们的不屑;有些人则背靠着课桌呆呆地盯着窗外或是墙壁。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漫无目的的桀骜不驯,满嘴托词和借口,让人难以抓住把柄。如果有人坐在暖气上,那是因为他的裤子被雨淋湿了;如果有人在教室里穿行,那是因为他要去拿纸写作业;如果有人离开教室,那是因为他要“像往常一样”去倒垃圾。半开的课桌里,连环画、报纸和色情图片混杂在课本中。教室里,窃窃私语声像不断拍打沙滩的海浪一样绵延不绝,滴溜打转的眼睛和夸张的口型间传递着鬼鬼祟祟的秘密。

课堂上,正式命令总是遭遇学生们暗地里的对抗:“不,我听不懂,你这个笨蛋。”“你说什么呢?”“操,才不可能呢。”“我现在能回家了吗?”要是不小心有任何关于性的双关语出现,后排就会发出咯咯傻笑和故作惊讶的“哇嗷”声,同时某人抿着嘴唇色迷迷地在脑袋上边用双手做着夸张的手淫动作。如果这些阴谋遭到挑战,他们就在老师背后摆出胜利的“V”字手势,把指关节扳得“咔咔”响,而前排则装出一脸无辜的模样。学生都盯着领带、戒指、手指,或是桌上的污点——反正不会是老师的眼睛。

走廊里,校长经过时,拖着脚走路的人要么过分热情地打招呼,要么突然安静下来。有人走过时,会爆发出嘲笑或者疯笑,也许是针对过路人,也许不是。无论你停下来还是继续走,都会十分尴尬。你常常可以看到一排学生集体站在走廊两侧,形成“印第安人式夹道攻击”的队列,但你永远无法证实他们的企图——他们会说:“老师,我们只是在等斯潘克斯。”

当然,个体情况有所不同,而且不同的教学方式多多少少能控制或者压制住这种言行上的对峙。但是,学校规则的遵循者——家伙们眼中的“书呆子”——态度显然不一样。这并不是说他们支持老师,他们支持的是老师这个概念。他们认同教育的正式目标,支持学校制度,并从中获得自我认同——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放弃了自己找“乐子”的权利——于是他们要求老师至少应该敬畏同样的权威。这与忠实信徒提醒牧师恪尽职责完全相同。

[和汉默镇男校“循规生”的一次集体讨论]

盖瑞 好吧,我不认为他们现在足够严厉(……)我是指格雷西先生还有其他一些老师,比如格劳乔,连一年级的学生都能耍他(……)他们那些“家伙们”应当受罚,这样他们长大了才不至于厚脸皮(……)其他一些老师还行,你能和他们处到一块儿去。我是说像彼得斯先生那样,一开始上课每个人就会保持安静,如果你没做作业,你就必须回来做完。但也有一些老师,从第一年开始,他们虽然布置作业,但是如果你不做,他们也从不过问,他们根本就不在乎。

实际上,正是对直接权威的热情,并成为直接权威的同谋使他们——“书呆子”或“软耳朵”——成为“家伙们”的第二大攻击对象。“书呆子”这个词本身就暗含着好学生在“家伙们”眼中的消极和荒诞。他们似乎总是听从,而从不行动:他们过得死气沉沉,顺从权威,毫无个性可言。耳朵是人体最不具备表达力的器官:它只接受他人的表达,苍白无力,易屈服于淫秽之语。这就是“家伙们”对那些遵循学校教育正规理念的学生的印象。

关键是,“家伙们”不仅排斥“书呆子”,而且自认为高人一等。这种优越感最明显的显示途径也正是“循规生”恰好放弃的乐趣、独立和刺激:找“乐子”。

[一次小组讨论]

PW (……)为什么不像那些“书呆子”一样,为什么不试着参加并通过中学毕业考试(CSE)呢?

——他们不开心,不是吗?

德瑞克 因为那些人是傻瓜,有个傻瓜,他现在的成绩单上有五个A,一个B。

——谁?

德瑞克 博查尔。

斯潘克斯 我是说,他们的学校生活能记住的有什么呀?他们以后回顾现在,有什么东西可回顾呢?坐在教室里,坐到屁股冒汗,而我们可是……我是说看看我们能够回顾的东西,和巴基斯坦佬打架,和牙买加佬打架。还有我们对老师所做的恶作剧,我们以后回过头来看这些的时候可是乐事啊。

(……)

珀斯 你知道的,他没什么乐趣,你看斯潘克斯整天玩耍,找了不少乐子。班尼斯特就整天在那儿坐着,屁股直冒汗,而斯潘克斯无乐不做,而且开心得很。

斯潘克斯 第一、第二年,我学习真的很不错。你要知道我拿过两三个A呢。以前我回到家,我常躺在床上想:“啊,明天还要上学。”你理解吧,我还没做功课呢,对吧……“我还得把功课做完”。

——对呀,就是这样。

斯潘克斯 但是现在我回家的时候,很安静。我不用想任何事。我就对自己说:“噢,好极了,明天上学,会有乐子。”你懂吧。

威尔 可你还没来过呢!

斯潘克斯 谁?

威尔 你。

[哄笑]

(……)

——你没法想象……

——你没法想象[听不清]进普劳酒吧说“给我上一品脱啤酒”。

弗雷德 你想象不出来博克利泡妞回家,和她干上一场。

——我能,我见过他。

——他泡上妞了,哦,博克利这家伙!

——就是。

弗雷德 但是我没法想象他泡她,你知道,像我们泡妞那样。

“家伙们”特别爱在性方面展现相较于“书呆子”的优越感。“钻出你的壳”,“丢掉你的羞涩”,这是成为“家伙们”一员的一部分,这也是“泡妞”的成功途径。这是一种对老师和“书呆子”之间关系的扭曲反映。“家伙们”觉得自己和老师一样在优越性和经验方面在权威结构中占据了相似的位置,但是以一种不同的、反社会化的方式。

[一次个人访谈]

乔伊 我们[家伙们]都泡过妞……有一天我们数来着,有多少人真正和女人有过一腿,我们认识的孩子中那些真正有过一腿的,在五年级一百多个孩子中,我们好像只数出二十四个来,这才四分之一。

PW 但是你总能知道这种事吗?

乔伊 是,我能(……)你要知道,这种事情总能在我们当中传来传去,还有我们认识的那些“半吊子书呆子”,他们和我们或者那些“书呆子”都不一样,他们是另一伙的,就像德福、西蒙斯和威利斯那几个。他们都在自己的圈子里混,但是他们走路、行事的那副德性,还是他妈的一股孩子气。他们没法让我们开心,我们却能逗他们乐,有时候他们看我们闹都能笑出眼泪来,但他们就没有那个能力让我们笑。这就是我们(……)他们[“半吊子书呆子”]当中一些人泡过妞,我们知道这种事。那些“书呆子”,他们就等着吧。我的意思是说,看看汤姆·布莱德利,你注意过他吗?我总是看着他,然后想:好吧,我们经历了人生所有的痛快和烦恼,我们喝过酒,我们打过架,我们体验过挫折、性、憎恨和爱所有这些玩意儿,但是他对此一无所知。他从来没有过女人,他从没去过酒吧。我们不知道,但我们猜想是这样——我敢说,他如果干过肯定会来告诉我们——但是他从没有过女人,他从没喝高过。我从没听说他打过架。他对我们经历的那些情绪一无所知,这一切他慢慢等去吧。

乔伊是公认的小头头,时不时喜欢扮演饱经沧桑的年长角色。就像以上访谈及别处所显示的,他也是个相当有洞见和表达能力的家伙。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或许可能不足以使他成为典型的违反校规的工人阶级子弟。但是,尽管乔伊可能不是典型的工人阶级子弟,但他无疑是他们的代表。他住在一个工人阶级社区,来自于一个以打架出名的大家庭,一家之长是个铸造工人。他离校时不会得到学历文凭,是老师们公认的惹是生非的学生——这更加深了“他有股那个劲”的印象。尽管可能有些夸张,但他着力表达的那些经历只可能来自他亲身经历的“反文化”。他所描述的文化系统具有代表性、核心性,即使他以一种独特方式与这种文化关联在一起。

值得注意的是,乔伊以自己的语言,并通过这个群体的调解,对本学年和本校的社会风景构建了完整的理解和看法。他认为信息会传到“家伙们”那里去,因为他们是这道社会风景的焦点。“公开反叛”的一个鲜明标志就是建立一套诸如此类的社会观点和评价系统。同时,应当注意的是,“家伙们”所建构的非主流标准,在一定程度上已被老师们认可——至少是私下里认可。在教师办公室里,你常能听到年轻老师褒奖某些男生的男性魅力:“他实际上比我说的还要行。”

遵循学校价值的学生没有形成类似的社会图景,他们也没有发展出描述其他团体的暗语。他们对“家伙们”的反应通常是偶尔的畏惧、不安的嫉妒和普遍的焦虑,唯恐自己被牵扯进违纪的圈子,并对“家伙们”阻碍正常教学流程感到无可奈何。学校中的循规生接受了正式体制,放弃了其他人所享受的乐趣,这意味着他们期望学校体制承认的领导和教职员工能来处理学生的违规行为,而不是由自己出面阻止。

[与汉默镇男校循规生的小组讨论]

巴瑞 ……你知道,他[一个老师]总是说“每个人要……”我不喜欢那样,他们总说“每一个人……没有人喜欢这个,没有人喜欢那个。你们都遇到麻烦了”。他们应该说“你们几个……”像彼得斯先生,他就这么说,他不会说“每个人”,他总是点那几个人的名字。这样更好,因为我们有些人还是感兴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