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春天的痕迹(5)
“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本一边大叫,一边拼命用胳膊肘顶我的肋骨。我当然看到了,他以为我没长眼睛吗?这家电影院每一场都会放两部长片,中场穿插几部短片。看样子,来不及等到中场放短片,我的肋骨恐怕就已经断光了。
爱之颂戏院是1945年二战结束后建成的,是奇风镇唯一的电影院。当年,许多奇风镇的子弟从战场上回来。有人平平安安,有人却终身伤残。他们希望生活中能够有点娱乐,帮助他们驱散战场上带回来的梦魇。纳粹的国徽和旭日东升的图腾始终阴魂不散地纠缠着他们。于是,镇上的父老自掏腰包,请伯明翰一位建筑师画了蓝图,然后买下废弃的烟草工厂留下的那块空地。当然,当时我还没出生,没有亲眼目睹,不过,你可以去问多拉尔先生,他会滔滔不绝地告诉你当年戏院兴建的过程。后来,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诞生了,门口有一座粉刷成白色的天使雕像,而每到星期六下午,你会看到成百上千的小魔头挤进那座宫殿,手里拿着爆米花和糖果,在里头大呼小叫好几个钟头。而那段时间,他们的爸妈可以趁机喘口气。
总之,那个星期六的午后,我和两个死党一起看泰山。我忘了那天戴维·雷为什么没去。我猜可能是因为他拿松果打莫莉·卢杰克,结果被他爸妈关禁闭了。那个星期六的午后,我们把外面的世界抛到脑后,沉浸在泰山的世界里。那个年代,火箭把卫星送上太空,然后卫星环绕着地球轨道,像流星般划过天际。那个年代,佛罗里达州外海一个叫古巴的岛上,鲜血染红了猪猡湾,而那个叫卡斯特罗的大胡子则是一边吸着雪茄,一边用西班牙语诅咒美国人。那个年代,俄罗斯有一个叫赫鲁晓夫的大光头在联合国大会上拿鞋子猛拍桌面。那个年代,美国大兵正忙着收拾行李,准备坐船到一个叫越南的丛林。那个年代,有人在沙漠试爆原子弹,把模型房屋客厅里的假人炸成满天灰。然而,在那个星期六的午后,我们根本不在乎那一切,因为,那个世界不是我们的神秘世界,没有神秘的力量。唯有在星期六的午后,当爱之颂戏院播放两部电影的时候,我们才感受得到那种神秘力量,才会沉浸在那个神秘世界里。
我想到从前看过的一部电视片,片中的男主角也曾经走进一家爱之颂戏院,所以我对爱之颂这个词开始好奇了。这个名字的英文是Lyric。于是我就去查那本英文超级大词典。那本词典足足有两千四百八十三页,是我十岁那年杰伯爷爷送的生日礼物。词典上写着:“Lyric这个词有旋律优美的意思,是抒情的,可以吟唱的,比如,抒情诗。”另外,这个词的来源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的七弦琴。我觉得很奇怪,这个名字好像跟电影院扯不上什么关系。后来,我又开始查七弦琴Lyre,发现这个词也代表吟游诗人。在那个有城堡与国王的年代,吟游诗人会到各城堡去演唱叙事诗,说故事给人听。故事,这个词忽然触动了我的心。我可以想象,从那古老的年代以来,人跟人之间的沟通,都是起源于一种渴望:说故事的渴望。不论是电视、电影,或是书,都是在说故事。这种说故事的强烈渴望是全人类共有的。至于听故事呢,那种感觉就像跳出自己的人生,走进别人的人生,即使只是短暂的片刻。而那种感觉,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一扇神秘的门,连接上那种我们与生俱来的神秘力量。
优美的旋律,抒情诗,爱之颂。
“用力刺它,泰山!用力刺!”本大嚷着,然后又开始用胳膊肘撞我的肋骨。本是个傻大个,头发短到几乎快变成光头,声音尖得像小女生,戴着一副牛角框眼镜。他的衬衫总是太短,塞不进牛仔裤腰里。他真的很笨手笨脚,就连走路都会被鞋带绊倒。他下巴很宽,脸颊肥嘟嘟的,就算有一天长大了,也永远不可能是女孩子心目中的泰山。但不管怎么样,他毕竟是我的朋友。至于约翰尼,他正好跟本形成鲜明的对比。本圆得像只球,而约翰尼却细细长长的像竹竿。他很安静,很爱看书。他好像有点印第安人的血统,这一点,从他那炯炯发亮的黑眼珠就看得出来。每到夏天,在大太阳底下,他的皮肤都会晒成古铜色。他的头发黑得像木炭,用发油往后梳,只不过前额分线处的头发会翘起来,乍看之下很像一片片的野洋葱,和他爸爸的发型一模一样。他爸爸是石膏板工厂的工头,工厂位于奇风镇和联合镇中间的位置,而他妈妈是奇风小学的老师兼图书馆员。我猜,大概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那么喜欢看书。约翰尼啃起百科全书就像别的小孩在啃糖果和饼干一样。他的鼻子又尖又挺,就像印第安人的小斧头。他右眉毛上有一道伤疤,那是1960年他和表弟菲宝玩官兵捉强盗的时候,被表弟用一根树枝打伤的。约翰尼在学校里总是被人嘲笑,说他是“印第安小孩”,说他是“黑人的种”,而且更过分的是,他们说他的脚天生就像怪物一样畸形。但这一切约翰尼都默默忍受下来。他像个斯多葛主义者,很能克制自己。不过,当然是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斯多葛主义是什么意思。
电影已经快接近尾声了,仿佛一条河快流到大海了。泰山打败了那几个邪恶的猎象人,把所罗门之星送回大象群里,然后在晚霞的衬托下,拉住树上的藤条摇荡着渐渐远去。电影结束后,开始放那几部短片。我们不晓得已经看过多少次了。
没多久,短片一放完,第二部电影立刻就开演了。
没想到是一部黑白片。全影院的小孩立刻一片哀叹,因为大家都觉得彩色片看起来比较刺激。接着,银幕上出现片头字幕:火星人入侵。那部电影似乎很老了,看起来好像是1950年代拍的。“我要去买爆米花,”本忽然说,“你们俩想吃什么吗?”我们说不要,他就一个人沿着坐得满满的座椅一路挤过去。
过了一会儿,片头字幕消失了,电影开演了。
这时本手上抱着一大盒奶油爆米花回来了,正好看到银幕上的小男孩用望远镜看着狂风暴雨的夜空。望远镜里出现一艘飞碟,降落在他家后面的沙丘里。通常,星期六下午这个时间,只要银幕上停止打斗,全场的小孩就会又笑又叫。但那一刻,当大家看到银幕上那艘阴森森的飞碟缓缓下降时,忽然全场鸦雀无声。
我相信,在后来的一个半钟头里,小卖部一定是门可罗雀。虽然有几个小孩中途离座,跑到外面有阳光的地方,但绝大多数的孩子都看得目瞪口呆。电影里那个小男孩告诉大家,他在望远镜里看到一艘飞碟降落在他家后面的沙丘上,而且看到一个警察被旋涡般的沙坑吸进去,仿佛被一个古怪的吸尘器吸进去,那种画面看起来简直像幻觉。后来,那个警察竟然跑到他家。他安慰那个小男孩说绝对没有什么飞碟降落,根本没有别的人看到飞碟降落,不是吗?可是,那警察的动作看起来……特别古怪,感觉好像机器人。他脸色苍白,眼神死气沉沉。而且,那孩子注意到警察的脖子后面有一个X形的伤口。那警察本来是一个很和气、很开朗的人,然而,自从去过沙丘之后,就变得死气沉沉,脸上完全没有笑容。他变了。
后来,那孩子还看到很多人脖子后面都出现那种X形的伤口。他一直告诉他爸妈,他们家后面的沙丘里有一大堆火星人,可是他们根本不相信。后来,他们自己跑到沙丘那里去看。
本看得全神贯注,完全忘了大腿上的那盒爆米花。而约翰尼窝在椅子里,两腿缩起来贴着胸口。而我呢,我紧张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后来,电影里孩子的爸妈回来了,两个人都变得面无表情,完全不会笑。他们对孩子说:噢,你这个傻孩子。没什么好怕的,那里什么都没有。没事了。对了,你刚刚说你看到飞碟降落,你是在哪里看到的?来,我们上去看看。你这个傻孩子,到时候你就明白自己有多傻了。
“不要去!”本喃喃嘀咕着,“不要去!不要去!”我听到他用指甲猛抓座椅扶手的声音。
那男孩转身就跑,跑出家门,越跑越远,远远离开那些不会笑的奇怪的人。可是,不管跑到哪里,他都能看到每个人脖子后面的那种X形的伤口。警察局长脖子后面也有一个伤口。他认识的每一个人忽然都变得不一样了,而且每个人都拉着他叫他不要走,叫他等爸妈来接他回去。他们说,你真是个傻孩子,你说火星人登陆了,要占领地球,这么荒唐的事谁会相信呢?
实在太恐怖了。电影最后,军队来了。他们发现火星人在沙丘底下挖了好几条蜂巢形的地道。地道里有一部机器。火星人用那部机器在人类脖子后面割开一个洞,把人类变成火星人。后来,火星人的首领出现了。他在一只玻璃盆里,模样看起来像是一颗腐烂的头,上面长了触须。男孩、士兵开始和火星人战斗。火星人从地道里跑出来,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似乎承受不了地心引力。后来,军队的坦克车撞上了火星人的那部机器,沙土飞扬,什么都看不清楚……
就在这时,男孩醒过来了。
他爸爸对他说,孩子,那只是梦。妈妈笑着对他说,没什么好怕的,只不过是个梦,好了,赶快睡吧,我们明天再上来看你。
只是在做梦。做了个噩梦。
过了一会儿,男孩又醒过来了。房间里一片漆黑。他拿起望远镜往外看,看到一艘飞碟正从狂风暴雨的夜空降下来,降落在他家后面的沙丘上。
故事结束了吗?
电影院里的灯忽然亮起来。电影演完了,星期六下午的欢乐时光也告一段落了。
成群的孩子排队沿着走道往外走。我忽然听到电影院的经理斯特尔科先生在说话。他对一个服务生说:“这些孩子是怎么搞的?怎么今天这么安静?”
恐惧会令人沉默。
我们魂不守舍地骑上脚踏车,不自觉地开始踩踏板骑上路。有些孩子走路回家,有些等爸妈来接他们。所有的孩子看完那部电影之后,彼此之间仿佛突然产生了某种联系。后来,我和本、约翰尼骑到里奇顿街的时候,在加油站停下来帮约翰尼的脚踏车前轮打气。我发现本一直盯着怀特先生脖子后面看。怀特先生很胖,脖子上一圈圈的肥肉,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
来到邦纳路和希尔托普路路口,我们就分开各自走了。约翰尼一阵风似的骑回家去了,而本则是用他那两条肥嘟嘟的腿很吃力地踩着踏板,模样看起来很笨拙。至于我呢,我的脚踏车链条都生锈了,踩起来有如千斤重,几乎是寸步难行。看样子,我的脚踏车寿命已经差不多了。那辆车是当年在跳蚤市场买的,本来就已经是老爷车。我一直请求爸妈给我买一辆新的,可是爸爸叫我忍耐一下,将就着骑。这几个月来,家里没什么钱,星期六还让我去看电影,已经很奢侈了。后来我才发现,也只有在星期六下午那段时间,爸妈那张弹簧床才会发出一种悦耳的美妙旋律。既然我不在家,我当然就不会觉得奇怪,问东问西。
回到家之后,我先在门口跟叛徒玩了一下,然后才走进门。一进门妈妈就问我:“电影好看吗?”
“不错啊,”我说,“泰山的电影很好看。”
“不是放了两部吗?”爸爸问我。他坐在沙发上,跷着腿,电视上正在播棒球赛。又一个赛季快到了。
“是啊。”我从他们前面走过去。我想去厨房拿个苹果。
“那么,另一部电影讲的什么啊?”
“呃……没什么。”我回答说。
父母对自己的孩子都是很敏感的。孩子哪里不对劲,他们立刻就会察觉,就像屋子哪里有老鼠,猫一下子就能嗅到一样。不过,他们并没有马上追问。我走进厨房,拿了一个苹果,打开水龙头洗干净,擦干,然后回到客厅,开始啃苹果。这时候,爸爸才抬起头来看着我。他问我:“你怎么了?”
我嚼着满嘴的苹果。妈妈坐在爸爸旁边,两个人眼睛都盯着我。“什么怎么了?”我问他们。
“平常每到星期六下午,你都会一阵风似的冲进来,迫不及待想告诉我们电影演了什么。你甚至还会比手画脚表演剧情给我们看,想叫你停下来都很难。所以,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呃……没什么……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过来一下。”妈妈说。我一走过去,她立刻伸手摸摸我的额头,“没有发烧嘛。科里,你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啊,我很好啊。”
“一部是泰山的电影。”爸爸还是不罢休,他很顽固。“那另外一部演什么?”
我想了想。告诉他片名应该没什么关系,可是,那部电影真正的内容是什么,我怎么能说呢?那部电影说出了每个小孩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在某些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他们的父母会被夺走,取而代之的,是面无表情的冷酷外星人。这个,怎么能告诉他们?“那……那是一部怪物的电影。”我最终这样说道。
“看样子,你是真的被吓到了。”这时电视里传来清脆的喀的一声,球被打中了,爸爸立刻转头去看电视上的球赛。“哇哈!赶快跑,米基,赶快跑!”
这时电话铃忽然响了,我立刻跑过去接,以免爸妈继续穷追猛打。“嗨,是科里吗?我是西尔斯太太,能不能麻烦请你妈妈听一下电话?”
“请稍候一下。妈妈!”我喊了一声,“找你的!”
妈妈从我手上接过话筒,然后我立刻跑进厕所。还好只是尿急。当时我满脑子都是那个长满了触须的火星人头,在这种情况下,我不确定自己敢不敢一个人关在厕所里坐马桶。
“丽贝卡吗?”西尔斯太太问,“最近还好吗?”
“谢谢你,莉丝贝特,我很好。奖券你买到了吗?”
“买到了。总共四张,上帝保佑,希望好歹可以中一张。”
“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