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现在,每天上午,她还没有出门,我就早早地出去了,绕个大弯,来到她习惯走的那条街的拐角处,等候在那里。当我感到她就要从这条街经过时,便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走过去,眼睛看着相反的方向;当我走到她跟前,抬头看她时,我故作惊讶,好像根本没料到会在这里碰见她。头几天,为了更有把握,我索性在门口等候。每当通车辆的大门打开(人们接踵而过,但看不见我要等的人出来),开门的声音会在我心中持续振荡,久久不能平息。当观众崇拜一个红得发紫的女伶时,尽管他不认识她,也会心情激动地“鹄立”在演员出入的门口,等候女伶出来;当愤怒的人群或某个伟人的狂热崇拜者聚集在监狱或王宫的大门口,等着把一个判了刑的犯人凌辱一顿或把这个伟人举起来欢呼他的胜利,每每从里面传来一点儿声音,便会以为犯人或伟人就要出来,这时,他们也会激动万分。但是,无论是名伶的崇拜者,还是等候判了刑的犯人的愤怒的人群,或是伟人的敬慕者,他们再激动,也没有我在等候这位尊贵的公爵夫人出门时的心情激动。公爵夫人服饰淡雅,步态优美(和她步入某个沙龙或包厢时的姿态迥然不同),她善于把每天早晨的散步——对我而言,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散步——变成一首脍炙人口的诗歌,一副精美雅致的项链,一朵春天的奇葩。但是三天后,我怕门房看破我的诡计,就不再守候在门口,而是到公爵夫人必定经过的一个地方去等她。看歌剧以前,若是天晴,我常常在午饭前这样出去溜上一圈;若是下雨,只要天空一晴,我便下去走走。我来到仍然透着湿气的人行道上(阳光把湿漉漉的人行道照得金晃晃,像是镀了一层金),在一个弥漫着雾霭,但在太阳的照耀下发出一道道金光的十字路口,我看见一个女学生,后面跟着她的女教师,或者看见一个戴白袖套的送奶姑娘,我木木地站在那里,一只手按在胸口上,我的心已经飞向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生活。我竭力回忆那条街,那个时辰和那扇门(有几次,我跟着这个女孩子,一直跟到她的校门口,她在门后消失了,没有再出来)。我回想着这些形象,希望能再见到她们,幸亏她们旋踵即逝,没有在我记忆中生根。这没什么。既然巴黎的街头也像巴尔贝克的公路一样,经常能看见美丽的少女(从前我常常幻想在梅塞格利丝的树林里能有美丽的少女出现),每一个少女都能在我身上激起一种强烈的欲望(而这种欲望也只有她们才能使我得到满足),因此,我即使生了病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忧虑,即使没有勇气写作或读书,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忧愁,我觉得大地更加适宜居住,人生旅程更加充满乐趣。
从歌剧院回家的路上,我就为第二天作好打算了,除了几天来我渴望找回的形象外,还得加上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形象,她那修长的身材,高高隆起的轻盈的金发,还有她从她的堂弟媳的包厢里向我投来的蕴含着温柔的微笑。我决定走弗朗索瓦丝向我透露的公爵夫人习惯走的那条路。但是,为了再看一眼前天遇见的那两个少女,我要尽量不错过教理课的下课时间,但眼下,德·盖尔芒特夫人那闪烁的微笑却不时浮现在我眼前,使我产生一阵阵愉悦的战栗。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试图把那闪烁的微笑和愉悦的快感,同我头脑中早就存在的浪漫想法加以比较(就像一个女人刚从别人手中得到几枚宝石纽扣,就立即想看一看它们对她的裙子会产生怎样的效果),是阿尔贝蒂娜的冷漠无情,希塞尔的过早离开,以及在这之前同希尔贝特两厢情愿但一拖再拖的分道扬镳,使我这些浪漫的想法(例如我渴望得到一个女人的爱情,和她共同生活,等等)摆脱了束缚,自由地飞翔。接着,我又把那两个少女的形象同我这些想法逐一加以比较,然后,我又努力使我对公爵夫人的记忆同这些想法相适应。与这些想法相比较,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看歌剧留给我的记忆实在微不足道,她就像一颗小小的星星,在那光芒万丈的彗星长尾巴旁变得黯然无光。再说,我在认识德·盖尔芒特夫人之前就对这些想法非常熟悉了,相反,我对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记忆却是不完整的,断断续续的。它开始像其他俏丽女人的形象飘忽不定,继而渐渐排斥了其他一切形象,最终专一地和我那些久已存在的浪漫想法合而为一了。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在我对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记忆变得最清晰的时候,我才敢弄清楚这个记忆的真面目。可我当时并不知道它对我的重要性;它就好比我想象中的同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第一次约会,使我产生一种甜蜜愉快的感觉。仅此而已。这是德·盖尔芒特夫人生活的真实写照,是根据她的生活描画出来的第一张草图,唯一真正的形象。然而,在我有幸占有这个记忆,却不知道如何注意它的几个小时内,应该是令人心醉神迷的,因为在这个时刻,我的爱的欲念总是无拘无束、不慌不忙、不知疲倦和无忧无虑地回到它的身边,但是,随着这个记忆被这些欲念逐步固定下来,当它从它们那里获得了更大的力量,它本身也就变得模糊不清,不久一点也认不出来了;毫无疑问,我在梦幻中把德·盖尔芒特夫人在我记忆中的形象变得面目全非了,因为我每每看见德·盖尔芒特夫人,总能发现我想象中的她和现实的她之间存在着差距,而且每一次的差距都不一样。当然,现在,每当德·盖尔芒特夫人在那条街的尽头出现的时候,我远远看见的仍然是那个修长的身影和那张在轻盈的金发下闪着明亮目光的脸蛋(我就是为了这些才到这里来的,但我故意把眼睛看着别处,不让她看出我来这里的目的),然而,几秒钟后,当我走到她的身边,把目光转到她身上的时候,我看见的却是一张无精打采的脸孔和满脸的红疙瘩。我不知道她怎么会有这一脸红疙瘩的,也许是经常户外活动的缘故,或者是粉刺。我故作惊讶地和她打招呼,她似乎不大高兴,朝我冷冷地点了点头,再也没有《淮德拉》那天晚上的和蔼可亲的笑容了。在开始的几天,那两个少女的形象同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形象争夺得十分激烈,双方都想把我的爱占有,但终因力量悬殊,几天以后,两个少女的形象败下阵来,渐渐消失,而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形象却自然而然地不断浮现在我的脑际。我终于把我的爱全部转移到她身上。归根结底,这是我心甘情愿的,经过选择的,同时也是为了使自己得到消遣。我把那两个上教理课的少女和那个送奶姑娘抛到了脑后;可我再也不能在大街上找到我想寻找的东西了,再也看不见在剧院里看到的那蕴藏于微笑中的温柔和那修长的身影和金发下亮晶晶的脸蛋了,只有在远看的时候它们才存在。现在,我甚至说不清楚德·盖尔芒特夫人长什么模样,根据什么我认出她来的,因为从外表的总体看,她的脸也和她的裙子、帽子一样,一天变一个样子。
有一天,我看见迎面走来一个妇人,一件淡紫色长大衣的风帽下露出一张柔美而光洁的脸孔,碧蓝的眼睛周围对称地释放出诱人的魅力,鼻梁的线条似乎在脸上消失了。当我看见这个妇人时,为什么我会感到一阵兴奋战栗掠遍全身,知道我不看见德·盖尔芒特夫人决不会罢休呢?为什么我会惶惑不安,故意装着无动于衷的样子,漫不经心地转过脑袋,就像前一天当我在一条近道上看见德·盖尔芒特夫人的侧影时一样呢?她戴一顶海蓝色的无边软帽,从侧面看去,在红通通的脸颊上纵向延伸着一个像鸟喙一样的鼻子,左右横着一只目光锋利的眼睛,宛若一个希腊女神。就只一次,我看到的不只是一个长着鸟喙鼻子的女人,而是一只真正的鸟: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衣裙,乃至她的无边软帽都是毛皮做成的。她浑身包在毛皮中,不露出一丝棉布的痕迹,自然就像一只秃鹫,覆盖着黄褐色的单调的羽毛,柔软而丰满,就像是兽类的毛皮。在这天然的羽毛中间,小脑袋把她的鸟喙鼻子弯成圆形,那双金鱼眼睛闪烁着锋利的蓝光。
有一天,我在那条街上来回踯躅了半天,始终不见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身影。蓦然,我看见隐蔽在这个贵族和平民杂居区的两座私邸中间的一家乳品铺中,出现了一张模糊不清的陌生脸孔,一个服饰优雅的女人正在让店主给她拿“瑞士干酪”。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她是谁,公爵夫人那锐利的目光便闪电般地落到了我的身上,过了一会儿,她的形象的其余部分才映入我的眼帘。还有一次,我一直等到中午十二点也没有遇见她,我知道没有必要再等下去了,便郁郁寡欢地往家里走去。我心里沮丧至极,愣愣地看着一辆车开过去,却是视而不见。蓦地,我意识到车中一位贵妇透过车门在向我点头示意。她正是德·盖尔芒特夫人!她那松弛而苍白的,或者反过来说紧张而鲜明的脸部线条,在一顶圆帽下,或者说在一根高耸的羽饰下,展示出一个陌生女人的脸孔,我一时竟没有认出来。对于她的问候,我没有来得及还礼。还有几次,我回到住处,在门房附近发现了她,那个可憎的门房——我最讨厌他瞟来瞟去的审视的目光了——正在毕恭毕敬地向她请安,当然少不了向她打“小报告”。因为盖尔芒特家的下人全都躲在窗帘后面,胆战心惊地窥视着这场他们听不见的谈话,在这之后,公爵夫人肯定会禁止这个或那个仆人外出,他们一定是被这个“爱进谗言”的门房出卖了。
由于德·盖尔芒特夫人连续不断地向我展现出一张张迥然不同的面孔,而这一张张面孔,在她的整个打扮中占据的位置是相对的,多变的,时而大,时而小,因此我对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爱并不是倾注在这千变万化的肉体和纺织品的某个部分上。她可以一天换一张脸,一天换一身服饰,看到她我照样会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因为透过这不断变化的脸孔和服饰,透过这新的衣领和陌生的脸颊,我依然感觉得到是德·盖尔芒特夫人。我钟情的是这个指挥着这一切的看不见的女人。就是她,她对我有敌意,我就会黯然神伤;她靠近我,我就会心慌意乱,惶惑不安;我渴望能把她征服,把她的朋友从她的身边统统赶走。她可以插一根醒目的蓝羽毛,也可以炫耀她赭红色的肌肤,她这些行动对我不会丧失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