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可是西蒙仍然站着,把包奇科娃遮住了。
“卡尔津金,坐下。”
卡尔津金还是站着。
“卡尔津金,坐下。”
然而卡尔津金还是站着,直到警官跑过去,侧歪着头,很不自然地睁大眼睛,用悲怆的语调小声说:“坐下吧,坐下吧!”他才坐下。
卡尔津金像站起时那样快地坐下去,掩了掩囚袍大襟,又不出声地咕容起腮帮子。
“您叫什么名字?”庭长疲惫地叹着气向第二名被告问道,眼睛也不看她,而是在面前的案卷中寻找什么。审理案件已成为庭长的家常便饭,若要加快审讯进程,他可以把两件案子一次审完。
包奇科娃四十三岁,科洛缅村小市民出身,也在毛里塔尼亚旅馆当茶房。没有犯罪前科。起诉书副本已收到。包奇科娃回答问题特别大胆,而且口气强硬,似乎回答每一句话都有话外音:“是的,我叫叶菲米娅,也就是包奇科娃,起诉书副本收到啦,我觉得这事挺光彩哩,不许任何人笑话我。”等问话完了,包奇科娃不等别人叫她坐下,她就坐下了。
“您叫什么名字?”色鬼庭长特别亲切地问第三名被告。“应该站起来。”他看到玛丝洛娃坐着,便又温和又亲热地补充说。
玛丝洛娃轻盈地站起来,挺着高高的胸脯,也不答话,只是带着听从摆布的神气,用她那双有点儿斜视的笑盈盈的黑眼睛对直地看着庭长的脸。
“叫什么名字?”
“柳包芙。”她很快地说。
聂赫留朵夫这时已戴起夹鼻眼镜,看着依次被审问的被告。“啊,这不可能,”他盯着第三名被告的脸,心里想道,“可是,怎么会叫柳包芙呢?”他听到她的回答,又想道。
庭长想继续往下问,可是戴眼镜的法官很生气地小声说了两句话,把他拦住了。庭长点点头表示同意,就又问被告:
“怎么叫柳包芙呢?”他说。“您登记的是另一个名字呀。”
被告没有做声。
“我问您,您的真名字是什么?”
“您受洗时取的名字是什么?”那位很生气的法官问道。
“以前叫卡捷琳娜[9]。”
“啊,这不可能。”聂赫留朵夫又在心里说,其实他已经毫无疑问地知道,这就是她,就是那个半养女半侍女的姑娘,当初他爱过她,确实爱过她,在情欲冲动下诱奸了她,后来又把她抛弃,以后再也不想她,因为一想起这事就格外难受,就对自己看得格外清楚,就会看到,他这个以正派自诩的人不仅不正派,而且对待那个女子的行为简直是卑鄙下流。
是的,这就是她。现在他清楚地看出那种独有的、神秘的特点,那特点使每一张脸与别的脸截然不同,使每一张脸成为特有的、独一无二的脸。尽管这张脸如今苍白和丰满得有点不自然,那种特点,那种可爱的、与众不同的特点,还是表现在脸上,嘴唇上,在有点儿斜视的眼睛里,尤其表现在那种天真的、笑盈盈的目光中,表现在脸上以至身上流露出来的任人摆布的神态中。
“您早就应该这样说。”庭长还是特别温和地说。“父称是什么?”
“我是私生女。”玛丝洛娃说。
“那么按照教父的名字怎样称呼呢?”
“米海洛娃。”
“她又能干什么坏事呢?”聂赫留朵夫这时依然在心里寻思着,很吃力地喘着气。
“姓什么,通常叫您什么?”庭长又问。
“随母亲姓玛丝洛娃。”
“出身呢?”
“小市民。”
“信东正教吗?”
“信东正教。”
“职业呢?干什么活儿?”
玛丝洛娃不做声。
“干什么活儿?”庭长又问一遍。
“在一个院里。”她说。
“在什么院里?”戴眼镜的法官厉声问道。
“您自己知道,那叫什么院。”玛丝洛娃说着,微微一笑,很快地向周围扫了一眼,马上又对直地盯着庭长。
她脸上的表情有一种极不寻常的意味,她说的话、她的笑容和她匆匆扫视法庭的目光中都有一种可怕而可怜的意味,使得庭长垂下了头,法庭里刹那间鸦雀无声。寂静被一个旁听者的笑声打破。有人向他发出嘘声。庭长抬起头,继续问她:
“您以前没有受过审判和侦讯吗?”
“没有。”玛丝洛娃叹着气小声说。
“起诉书副本收到了吗?”
“收到了。”
“请坐下吧。”庭长说。
被告就像盛装的贵妇提起拖地长裙那样从后面提了提裙子,便坐了下来,把一双不大的白白的手拢在囚袍袖筒里,眼睛还盯着庭长。
接着检查证人是否到齐,又让证人退堂,又推定法医,请法医出庭。然后书记官起立,宣读起诉书。他念得又清楚又响亮,但念得太快,分不清舌尖音和卷舌音,因而他的声音变成一片嗡嗡声,使人昏昏欲睡。法官们一会儿把身子靠在椅子的这边扶手上,一会儿靠在那边扶手上,一会儿靠在长桌上,一会儿靠在椅背上,一会儿闭上眼睛,一会儿睁开眼睛小声交谈。一名宪兵好几次憋住打了一半的呵欠。
几名被告中,卡尔津金还在不停地咕容腮帮子,包奇科娃挺直腰板、镇定自若地坐着,偶尔将手指头伸到头巾里面搔搔头皮。
玛丝洛娃时而一动不动地坐着,望着书记官,听他宣读,时而浑身打哆嗦,好像要进行反驳,脸涨得通红,过一会儿又沉重地叹气,换一换双手的姿势,往四下里扫一眼,又盯住书记官。
聂赫留朵夫坐在第一排靠边第二座的高背椅上,摘下夹鼻眼镜,望着玛丝洛娃,他心中进行着一场复杂而痛苦的活动。
十
起诉书是这样的:
“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毛里塔尼亚旅馆有一名旅客猝死,经查,此人乃库尔干二等商人费拉邦特·叶密里扬内奇·斯梅里科夫。”
“经第四警察分局医官检明,死亡乃是饮酒过量引起心力衰竭所致。斯梅里科夫尸体当即掩埋入土。”
“事过数日后,斯梅里科夫的同乡好友、商人季莫亨自彼得堡归来,获悉斯梅里科夫猝死之事,表示怀疑,声称必有人谋财害命。”
“此怀疑已由预审证实,业已查明:(一)斯梅里科夫死前不久从银行取出三千八百银卢布。然在封存的死者遗物清单中仅有现金三百一十二卢布十六戈比。(二)死前一日以及死前最后一夜斯梅里科夫都是在妓院和毛里塔尼亚旅馆同妓女柳包芙(叶卡捷琳娜·玛丝洛娃)在一起。斯梅里科夫不在旅馆时,叶卡捷琳娜·玛丝洛娃曾受其托自妓院赴旅馆取款。玛丝洛娃会同毛里塔尼亚旅馆茶房叶菲米娅·包奇科娃和西蒙·卡尔津金,用斯梅里科夫交予她的钥匙打开皮箱,取出现款。玛丝洛娃开箱时,在场的包奇科娃和卡尔津金目睹箱内装有百卢布钞票若干沓。(三)斯梅里科夫同妓女玛丝洛娃自妓院回到毛里塔尼亚旅馆后,玛丝洛娃受茶房卡尔津金撺掇,让斯梅里科夫饮下一杯白兰地酒,酒内掺有卡尔津金交与之白色粉末。(四)翌日上午妓女柳包芙(叶卡捷琳娜·玛丝洛娃)即将斯梅里科夫之钻石戒指一枚售与老板娘,即妓院鸨母与本案证人基塔耶娃,自称戒指系斯梅里科夫所赠。(五)斯梅里科夫死后次日,毛里塔尼亚旅馆女茶房叶菲米娅·包奇科娃即赴本地商业银行,将一千八百银卢布存入自己的活期存款户头。”
“经法医检查,解剖斯梅里科夫尸体并化验其内脏,查明死者体内确有毒药,据此足以断定,确系中毒死亡。”
“被告玛丝洛娃、包奇科娃与卡尔津金在受审时均不承认犯有罪行。玛丝洛娃供称:伊确受斯梅里科夫委托,自伊“工作”(“工作”系伊本人的说法)的妓院赴毛里塔尼亚旅馆为商人取款,伊用所交之钥匙打开商人之皮箱,遵嘱取出四十银卢布,并未多取分文,此点包奇科娃和卡尔津金均可证明,因开箱、取款、锁箱时二人均在场。玛丝洛娃又供称,伊第二次到商人斯梅里科夫房间时,确曾照卡尔津金教唆,使商人饮下白兰地,酒中掺有一种粉末,她以为此粉末系安眠药,为的是使商人入睡,她可以及早脱身。戒指确系斯梅里科夫所赠,因伊受到商人殴打,放声痛哭,且欲离去,商人便以此相赠。”
“叶菲米娅·包奇科娃供称,遗失款项一事伊毫不知情,伊从未进入商人房间,进出该房间仅有柳包芙一人,商人如有财物丢失,定系柳包芙携带商人钥匙取款时乘机行窃。”书记官念到这里,玛丝洛娃打了个哆嗦,张大了嘴巴,转头看了看包奇科娃。书记官又念下去:“当叶菲米娅·包奇科娃面对一千八百银卢布的银行存款单,并被问及此款来源时,伊供称,此款乃伊同西蒙·卡尔津金十二年积攒,伊已准备与西蒙结婚。另据西蒙·卡尔津金第一次受审时供认:玛丝洛娃携带钥匙自妓院来旅馆时,彼与包奇科娃受玛丝洛娃教唆,窃得该款,并与玛丝洛娃以及包奇科娃平分。”玛丝洛娃听到这里,又打起哆嗦,甚至跳了起来,脸涨得通红,并且开口说起话来,但被警官制止。书记官又念下去:“最后卡尔津金还供认,彼曾将药粉交与玛丝洛娃,使商人安眠;在第二次供词中却又否认自己参与偷窃钱财,亦否认将药粉交与玛丝洛娃,声称所有罪行系玛丝洛娃一人所为。至于包奇科娃存入银行之款项,伊之供词与包奇科娃相符,即彼二人十二年来在旅馆跑堂所得旅客赏赐之小费。”
然后,起诉书中综述了被告对质记录、证人供词、法院鉴定人意见,等等。
起诉书的结语如下:
“综上所述,包尔基村农民西蒙·彼得罗夫·卡尔津金,年三十三岁,小市民叶菲米娅·伊凡诺娃·包奇科娃,年四十三岁,小市民叶卡捷琳娜·米海洛娃·玛丝洛娃,年二十七岁,被控于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共同预谋,窃取商人斯梅里科夫现款共计二千五百银卢布及戒指一枚,并蓄意谋害,以毒酒将斯梅里科夫灌醉,致使其死亡。”
“此项罪行触犯刑法第一四五三条第四款及第五款。据此按《刑事诉讼程序条例》第二〇一条规定,农民西蒙·卡尔津金、小市民叶菲米娅·包奇科娃及叶卡捷琳娜·玛丝洛娃应交由地方法院会同陪审人员审理。”
书记官这才念完长长的起诉书,把起诉书折叠好,坐到位子上,用两手理理长头发。大家都轻松地舒了一口气,有一种很愉快的感觉,觉得审讯既已开始,一切都会立刻水落石出,正义就会得到伸张。只有聂赫留朵夫一人没有这种感觉。他想到十年前他所认识的天真美丽的姑娘玛丝洛娃会做出这种事,吓得心惊肉跳。
十一
起诉书念完以后,庭长同两位法官商量了一下,便转身对卡尔津金说话,脸上的神情像是很清楚地在说,现在我们可以把一切原原本本、彻头彻尾弄清楚了。
“农民西蒙·卡尔津金。”他把身子向左歪了歪,开口说。
西蒙·卡尔津金站起来,两手贴住裤缝,整个身子向前倾,一个劲儿不出声地咕容着腮帮子。
“您被控于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与叶菲米娅·包奇科娃以及叶卡捷琳娜·玛丝洛娃合谋盗窃商人斯梅里科夫皮箱内的现款,然后拿来砒霜,唆使叶卡捷琳娜·玛丝洛娃放入酒中让商人斯梅里科夫喝下,致使斯梅里科夫毙命。您认罪吗?”他说完,又歪向左边。
“根本没有这回事儿,因为我们只管伺候客人……”
“这话您以后再说。您认罪吗?”
“根本没有,老爷。我只是……”
“有话以后再说。您认罪吗?”庭长镇静然而强硬地又问一遍。
“我不会干这种事,因为……”
警官又跑到西蒙·卡尔津金跟前,用悲怆的语调小声把他的话制止住。
庭长露出此事业已结束的神气,把拿案卷那只手的臂肘换了个地方,便开始审问叶菲米娅·包奇科娃。
“叶菲米娅·包奇科娃,您被控于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在毛里塔尼亚旅馆与西蒙·卡尔津金以及叶卡捷琳娜·玛丝洛娃合谋盗窃商人斯梅里科夫皮箱中的现款及戒指,分赃之后,为了掩盖罪行,让商人斯梅里科夫喝下毒酒,致使其毙命。您认罪吗?”
“我什么罪也没有,”这名女被告又利落又强硬地说,“我连那个房间都没有进过……既然这个贱货进去过,那这事就是她干的。”
“有话以后再说,”庭长又是那样又温和又强硬地说,“这么说,您不认罪吗?”
“我没有拿钱,也没有灌酒,连房间里都没有去过。假如我去的话,准会把她撵出去。”
“您不认罪吗?”
“我从来没犯过罪。”
“好吧。”
“叶卡捷琳娜·玛丝洛娃,”庭长开始审问第三名被告,“您被控携带商人斯梅里科夫的皮箱钥匙,从妓院去毛里塔尼亚旅馆,从皮箱中窃取现款和戒指一枚,”他像背书一样说,同时侧着耳朵听左边的法官说话,那位法官说,查对物证清单还少一个酒瓶,“从皮箱中窃取现款和戒指一枚,”庭长又重复了一遍,“你们分了赃,后来您又和商人斯梅里科夫回到毛里塔尼亚旅馆,您让斯梅里科夫喝了下毒的酒,因而使他毙命。您认罪吗?”
“我什么罪也没有,”她很快地说起来,“我先前怎么说的,现在还是怎么说:我没有拿过,没有拿就是没有拿,我什么也没有拿,那戒指是他自己给我的……”
“您不承认犯有盗窃两千五百卢布现款的罪行吗?”庭长问。
“我说过,除了四十卢布,我什么也没有拿。”
“那么,您犯了给商人斯梅里科夫酒中下药的罪,您承认吗?”
“这事我承认。不过我以为就像别人告诉我的,那是安眠药,吃了没有事儿。我没想到他会死,我也没有那种心思。我可以对着上帝说:我没有那种心思。”她说。
“这么说,您不承认犯有盗窃商人斯梅里科夫的现款和戒指的罪行,”庭长说,“可是您承认给他下过药,是吗?”
“就算承认吧,不过我以为那是安眠药。我给他吃,只是为了让他睡觉。我没有存心害他,没想到他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