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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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空镜子

只有在绝对的黑暗里,她才会感觉平静,仿佛回到了母亲的子宫。

阿黛尔抱着膝盖坐在柜子里,听着外面的喧嚣声来了又去——颐景园如此广大,西域教皇给女儿的陪嫁又是如此丰厚,堆放礼物的房间多达上百间,自然没有人会想到那个尊贵的小公主此刻居然躲在了这一个不起眼的空柜子里。

在临死前那一瞬,慈爱嬷嬷的眼睛里居然露出了这样的恐惧和厌恶,恍然如陌生人。

连嬷嬷都说她是魔鬼的孩子!黑暗里,她的指尖触碰到了垂落的项链。咔哒一声轻响,蓝宝石的坠子打开了,那个少年在黑暗里凝视着她。

“阿黛尔,”他说,“等着我。”

泪水无声的滑落脸颊,她将脸埋在膝盖里,肩膀颤抖。

不知道在黑暗里独自呆了多久,推开门走出柜子的时候,才发现外面已经是子夜时分。

月光从东陆特有的木质窗格里穿入,空荡荡的房间里,各种价值连城的宝物发出幽幽的暗彩,她站在凄清的月色中,忽然听到了一种若有若无的声音——那种声音是难以形容的,仿佛歌声,又仿佛某种乐器的声音。缥缈悠远,弥漫在夜里。

阿黛尔忽然怔住了:自从入住颐景园后,她已经是第七次在午夜听到这种声音了。

刚开始,她还以为是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颐风园就在上风向,夜夜笙歌不息。然而很快她就知道错了,因为那个声音是如此的哀婉悱恻,清冷不沾丝毫烟火气,完全不像是醉生梦死的盛宴里所有。细心留意,她发现那个声音其实似乎是从逆风的方向传来——

那个地方,却是隔壁荒芜已久颐音园。

虽然心中好奇,但因为记着苏娅嬷嬷的叮嘱,她尽量克制着自己,就算听到看到了什么也不敢有丝毫表露。然而在这个寂静的夜里,那个声音再度传来,瞬间唤起了她心中某种久已埋藏的秘密情绪——

阿黛尔立于空园,踌躇良久,再也忍不住转过了身,鬼使神差地沿着花木葱茏的小径走着,随着声音的来处寻去。

走到了园子一角,却被一道宫墙拦住。隔壁就是颐音园。

阿黛尔有些迟疑,停留了片刻,终于发现了墙上居然有一扇小小的门。那扇门被一株遒劲茂密的紫藤覆盖,几乎淹没在绿色的瀑布里,隐蔽无比。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拂开了垂落的紫色花朵,推了推那一扇通往隔壁苑囿的朱漆小门。

轻轻吱呀一声,似是背后有什么锁住了。

门上是锈迹斑斑的兽头铜锁,显示着这里已经多年不曾有人通过——颐音园和颐景园毗陵而建,原是大胤皇室子弟消暑的行宫,然而三年前便已荒废,连一个更夫巡夜都不见。

阿黛尔在花荫下迟疑了片刻。那个声音还在继续传来,已经近在耳畔,如泣如诉,勾人心魄——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忽然吃了一惊。

宫墙外是青碧的垂柳,柳林中露出一角白楼,那一缕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在她抬头的一瞬,却陡然看到最高一层的楼上有白影一掠而过,翩若惊鸿。

她隐约听到有模糊的声音在门后窃窃的笑,忽远忽近,森冷诡异——阿黛尔对此没有半丝惊讶,她能分辨出那些是来自冥界的声音。

那个荒凉的园子里,关着无数死去的东西吧?

“啪,”当她再度准备用力去推那扇门时,一只手忽然按在了门上。她吓得失声惊呼,转头却看到了一双黑色的眼睛——

“羿!”她发出了一声低呼。她的保护者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身后,黑色的眼睛里带着她熟悉的、令人安心的表情。

“回去罢。”他对她打了一个手势,“大家都在找你。”

阿黛尔却拉住了他:“正好,快来帮我打开这扇门——我要去看看是谁在那座楼里!”

羿蹙眉:“那里没人,公主。”

“不,有人!”阿黛尔执意,“我想去看看。”

羿抬头看了一眼那座孤寂的高楼,低下头看着她,叹了口气。他没有抬手去扭落那锈迹斑斑的门锁,只是回过手轻轻搭在了少女的腰间。阿黛尔只觉的身子一轻,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已经落在了一墙之隔的花园里。

落脚之处,是一片几有半人高的荒草,所有的虫鸣在他们落下的时候霍然停止。

出奇安静的园子里,却隐约有点点的荧光浮动在深邃茂盛的树林暗影间。阿黛尔刚开始以为是流萤,然而仔细看去,那一点点光斑后面却都隐藏着一张模糊的脸,在空旷废弃的宫殿里飘忽徘徊,发出窃窃的笑声和哀哀的哭泣。

她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住了羿的手掌。

羿却根本看不到这些,在他眼里,这只是一个寂静的荒园,里面游移着无数萤火——柳荫深处有一座玉石砌筑的高台,高台上有一座白色的玲珑楼阁,寂寂而立。

羿迟疑了一下,弯下腰抱起了阿黛尔,把她平放在肩膀上。

那些萤光从树荫深处涌出,在他们身侧聚拢又散开。阿黛尔咬住了嘴角,冷冷的看着那一张张惨白的脸,那些女子穿行在黑夜里,有的脖子里缠着白绫,有的七窍流血,有的面目腐烂浮肿……她们聚集在闯入的人旁边,不停地哭泣,伸出手去撕扯她的衣襟。

然而,仿佛隔了一层透明的屏障,她们的手一次次的落空,仿佛在抓着水里的幻影。

阿黛尔坐在羿的肩膀上,沉默地看着这些——早在童年时,在八岁睁开眼的刹间,世界在她的眼里就是阴阳重叠的,多年来她已经见惯了这些的情形,也知道幽冥两界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屏障。

这些都是历来死在此地的宫人吧?——大胤皇宫真是可怕的地方。区区一个离宫,死人的数量,却几乎是翡冷翠宫廷的十倍。

他们无声无息的在荒僻的花园里走过,无数的萤火在身边游移不定。

羿已经在高台下停住了脚步。

“凤凰台”——趁着月色,他看清了那座白玉砌成的高台上镌刻着三个古雅的篆书,台阶虽然是久未打扫了,上面却出乎意料的一尘不染,光洁得可以映照出人的影子来。月光清亮,天阶夜凉如水,玉石泛着寒冷的波光,令走在上面的人微微凛然。

那一瞬,羿下意识的感到某种寒意,肩背绷紧。

他提了一口气,悄无声息地走上了高台。高台上依旧一尘不染,只有柳絮在月下蒙蒙而落,仿佛一层轻烟,恍非人世。高台上的白色楼阁沉寂无声,匾上书有“镂云揽月”几个字,门却是半掩着的,里面漆黑如墨。

羿抬起手沉默地做了一个短促的手势,询问公主是否还要进去。少女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眼睛望着白楼的最高层。羿正准备一步跨入,却听到阿黛尔的身子忽然猛烈地一颤,紧紧捂住了嘴巴,忍住了一声冲到唇边的惊呼。

羿吃惊地望向她,却看到她拼命摇头,不说一句话。

羿蹙眉,看了一眼黑洞洞的小楼,一只手暗自握紧了剑,全神贯注地行走在黑夜里——所以他也没有留意到,在他一步跨入的时候,坐在他肩膀上的少女微微侧开了身,似乎在避让着空中的什么东西,紧紧闭着眼睛,身子僵硬。

阿黛尔咬紧了牙,和那个悬在门楣上的腐烂幻影擦肩而过,再不回顾。

身后那个女鬼还在身后厉叫,对她挥舞着尖利的十指,面目朽烂狰狞。“我的儿子是皇帝!我的儿子是皇帝!”那个悬在门上的女鬼在咆哮,长发披面,试图掐住路过少女的咽喉,“哈哈哈……我的儿子是皇帝!你这个贱人,居然敢害死我!我的儿子是皇帝!”

看着那咽喉上缠绕的白绫,她恍然明白了:是的,这个女人,是大胤先帝的宠妃慕氏!也是当今皇帝的生母、她的未来婆婆!

那个一生谨慎、机心深远的女人在后宫委曲求全了半辈子,终于达成了她最大的目标,将要母凭子贵,母仪天下,却不料在最后被一道遗旨葬送了全部——所以她的灵魂被不甘和愤怒之火煎熬着,被钉死在这里,每夜每夜的重复着最后一日的情景。

羿却感觉不到这一切,只是小心的沿着楼梯上行,宛如一只猎豹。

月光穿入阴冷的楼里,洒下淡淡的白光。楼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保持着之前的模样,连桌上翻到一半的诗集都留在那里,仿佛主人不曾离开,只有蒙尘的帷幕和案几,显示这里无人居住已经很久。

快到顶楼的时候,阿黛尔微微一颤——她又听到了那个声音!这一次已经近在耳侧,听得更加清晰,凄切宛转,如泣如诉,仿佛白月光一样弥漫开来,清冷宁静。

不知为何,在那一瞬,羿也忽然无声地停住了脚步,仿佛听到了什么动静。

她抬起眼,看着楼梯的尽头,忽然看到了一个淡淡的白色影子。

那是一个穿着月白衫子的少女,正靠在顶楼的镂花窗下,静静吹着一支洞箫——她凭窗而坐,乌黑的长发在微风里轻轻飘拂。月光穿过窗格,射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竟然泛出玉石一样的洁白光泽,美丽如姑射仙女。

阿黛尔没有开口,生怕一开口,便会惊破了这梦幻般美好的场景。

然而,那个少女却仿佛已经知道她的到来,放下洞箫,转过身来凝视着这个闯入者,眼神似悲似喜,轻声:“阿黛尔公主,你终于来了么?”

“呀!”那一瞬,阿黛尔再也忍不住地惊呼起来——她的脖子!

一道深深的伤痕割断了咽喉,血从那里面无止境地流出,染红了雪白的前襟,狰狞可怖。同一刹那,阿黛尔注意到了房间里那一面镜子——那是一面空空的镜子。在月光下,镜子里映照着房间里一切,却唯独映照不出少女的影子!

——那个少女,是个死人!

就在阿黛尔发出惊呼的那一瞬,羿的身形忽然动了!

仿佛看到了什么,他一把将她从肩上放下,仿佛闪电一样的拔出了剑,飞身掠去,朝着顶楼黑暗中的某处一击而下!——雷霆一样的剑光割裂了黑暗,仿佛受到了惊吓,在那样的剑光里,那个少女的影子瞬间泯灭。

“羿!”阿黛尔低低惊呼起来。

然而羿却没有就此停手,第二剑随即追击而去,直刺屏风后,眼神凝聚凌厉,仿佛一头即将搏杀猎物的鹰隼。

“喀嚓”一声,紫檀屏风在他剑下四分五裂,忽然有一个白衣的人影从房间的黑暗里出现,宛如被风吹送般飘然而起,点足在窗台上。

阿黛尔怔住——不,那不是鬼!

从暗角里掠出的赫然一个白衣的男子。气质高华,意态疏朗,面容在月下朦胧不可辨。手持一支洞箫,在高楼窗台上临风而立,望向闯入的两个人。他应该是一开始就藏这座废弃的楼阁里,却被羿那一剑从暗影里逼出。

她微微一愕:怎么……方才的箫声,竟是他吹出的么?

不等阿黛尔回过神,羿毫无停顿,连续两剑把对方逼出暗角时,第三剑已经发出。

剑风呼啸着刺破虚空,凌厉得割痛她的面颊——阿黛尔来不及阻止,只是吃惊地看着羿忽然爆发出的杀气。从小到大,羿都很小心的保护着她,谨慎到从来不肯轻易在她面前开杀戒,但是今天,为何却忽然如此失态?

——竟似不顾一切也要格杀眼前这个人于剑下一样!

然而白衣人的身手竟甚为了得,猝及不妨遇到高手袭击,居然以玉箫生生接下了羿那两剑!似乎也急于脱身,不想与他们多做纠缠——然而,当他准备接第三剑时,看着自己手里的紫玉箫,忽然出现了略微的迟疑。

若是再接一剑,这玉箫只怕要裂开了。

就在他迟疑的那一瞬,羿震开了他的手,剑锋已经抵达了他的胸口。沉默的剑士眼里燃烧着猛烈的火,含着无与伦比的杀意,一剑似要把他劈成两半!

“啊?”看见对方的眼神,仿佛隐约想起了什么,那人失声,“你是……”

然而,剑锋已经抵住了他的胸口,刺入。

“叮。”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半空里忽然有什么细小的东西急速飞来,打在了羿的黑色长剑上——剑锋被带得一偏,只在对方心口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只是那么一阻,那个白衣人已经消失在了园外的月色中。

怎么?难道又被他走脱了么?——羿只觉血冲入脑中,一时间居然顾不得公主还在身侧,一按窗台,便是飞身掠下了高楼,急追而去。

“羿!”阿黛尔吃惊地低唤,然而那个黑甲剑士却头也不回。

在他离开后,楼中再度寂静如死。

在那样的寂静中,她忽然觉得害怕,不知如何是好,摸索着准备走下楼梯,却因为太黑绊倒了什么摔了一跤。站起的时候,手边忽然摸到一物,冰冷润泽。

——映着月光,隐约看到那一支紫色的玉箫,上面坠了明黄的流苏。

“这是我的箫。”一只苍白的手伸过来,按住了她的手。

“啊?!”虚幻的触觉宛如流水,阿黛尔抬眼就看到那个重新出现的幽灵般的少女,不由失声惊呼——浮现在月光里的脸是如此苍白美丽,似一口气就能吹散。

“不要怕,”她听到那个少女叹息,把箫递给她,“送给你吧——反正我也用不着了。”

她定定地看着那个幽灵,道:“我不怕。”

“是的,我知道你不害怕。”少女微笑起来,“魔鬼的孩子又怎么会害怕鬼魂呢?”

那样的话是刺耳的,阿黛尔倒抽了一口冷气,喃喃:“你……是谁?”

“我就是弄玉,”少女微笑起来,“拥有阴阳眼的翡冷翠公主啊,你是唯一能看到我的人……我知道迟早有一天你会来到这里——魔鬼的孩子,会把死亡带到东陆。”

阿黛尔吃惊地看着她,脸色惨白。

——从一个鬼魂的口中听到了同样的诅咒,实在令她颤栗莫名。

“你……为什么还会在这里?”她喃喃,看着幽灵,“你死了很久了。”

少女颈中的血还在不停流出,微笑:“是为了看到最后的结局。”

“结局?”阿黛尔疑惑。

“是的……我想要留着这双眼睛,看到舜华和徽之的最后结局。”弄玉轻声叹息,“我知道在我死之后,血和火必然会在宫殿里再度燃起,男人们对权位的争夺将永无休止。”

“那是你的心愿?”阿黛尔有略微的失神,“还是诅咒?”

“呵……翡冷翠的公主,你真是一个单纯的孩子。”弄玉轻声笑起来,“我给你一个忠告:记住,独善其身,千万别像我一样卷入宫廷斗争中去。”

阿黛尔愕然,低声:“什么?”

“死了之后,才能把一切看得更明白——那些男人们啊……他们血管里流着的从来都是这些杀戮和权谋,迟早都是要自相残杀的。”弄玉冷笑起来,颈中血迹盈然,“这不是女人能阻止的事情。不要自不量力。”

“是么?”阿黛尔喃喃,似有失落,“那么说来,你当年是白死了?”

“或许是吧……”弄玉低声轻笑,摇了摇头,“但那个时候,除了一死,我又能怎样呢?我太爱他们了——就如你爱你的哥哥一样。”

阿黛尔一震,下意识地握紧了那枚挂坠,紧紧按在心口上。

“不要爱他们。要知道那些人活该一生孤独。你要自己逃掉,阿黛尔,”仿佛洞察了一切,少女的幽灵叹息,“不然,到最后你会和我一模一样。”

话音未落,月已移至西方分野。在月光落到那一面空镜子上时,仿佛时间用尽,那个幽灵的影子微微淡了一下,似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飘向了那面空空的镜子,如雾气一般消散。

阿黛尔握紧了紫玉箫,在空楼中沉默良久,却听到了轻轻一声响。

她的保护者已经从月光下悄然返回。羿气息平匍,显然是并未追上那个对手,眼神显得悒郁而低沉。他掠上白楼,看到了空屋里脸色苍白的小公主,也不为方才的失态解释什么,只是用手匆匆示意:“我们得回去了。”

阿黛尔没有反对,任凭他将自己背上肩头,无声地跃下高楼。

黎明前的夜黑得奇怪,空园里还是游弋着无数的鬼魂,那些星星点点的萤火在他们身侧聚拢又散开——然而阿黛尔却熟视无睹,仿佛心里在恍惚地想着什么。

羿带着她越过那道墙,无声无息地落在了颐景园的树荫里,放她下地。

他刚要转身,一只小手却从背后伸过来,拉住了他的衣角。阿黛尔站在藤萝浓重的影子里,抬头看着他,湛蓝的眼睛恍如黎明前的海洋,藏着某种他平日看不到的光芒。

“告诉我吧,”她轻声开口,改用希伯莱语,“趁着现在没人,羿,告诉我吧。”

“告诉你什么?”羿有些诧异。

“所有事。”阿黛尔凝视着他,“羿,回到东陆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一个多月没见,为什么你瘦了那么多?你……你都变得不像你啦!到底出了什么事?”

羿不敢直视少女澄澈的眼睛,侧开了头。

“为什么不告诉我?羿?”阿黛尔喃喃,“从小我就没有什么朋友——感谢女神将你赐给了我。但是你却一直不肯告诉我你的事。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觉得我还是小孩子?”

“不,”他沉默片刻,摇头,“只是不想让公主担心。”

“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反而会更担心吧?”阿黛尔轻声叹息,“羿,别忘了,我能看到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你知道么?在龙首原那一夜,我曾经听到那些死去的鬼魂簇拥在你身边,叫着你的名字。他们不叫你羿,他们叫你——”

羿忽然抬起手,阻止了她下面的话,抬起眼迅速看了一眼黑暗里的某处——空园里寂静无人,只有风从树叶里簌簌穿过的声音。阿黛尔忽然想起了那个影子般藏在黑暗里的人,微微打了个寒颤,咬紧了嘴唇。

“羿,你一定会离开我——自从踏上东陆开始,我心里就非常清楚这一点。”阿黛尔喃喃,凝望着破晓前黑色的夜空,“只是,我一直不敢问你。我害怕一开口问,就是到了你要离开我的时候了。”

小公主凝视着剑士黑色的眼睛,轻声:“羿,你要离开我,回到你的族人身边去了么?”

他没有回答,眼神默默变化,心中似有惊雷闪电。

这几日来,他心里的冰火交煎、挣扎取舍,又怎能与任何人言?他知道当自己在为故国复仇的这条路上越走越远时,终究会在某一日连累到他的主人——只要稍微落一点把柄在别人手里,在大胤本来就内外无援的公主就将面临更艰难的处境。

在离开与留下、复仇与遗忘的夹缝里,他已经挣扎了太久太久。

想了想,他用手势缓缓道:“公主,今晚在这座楼里的那个人,就是公子楚。”

“公子楚?!”阿黛尔失声,随即按住了自己的嘴唇。

“当年率军灭亡越国的主帅——如今大胤皇帝的长兄。”羿点头,眼神凝聚如针,“其实,他也是当日龙首原驿站里的那个人——你哥哥安排在大胤保护你的神秘人。”

“……”她终于明白过来,脸色瞬的苍白。

羿抬眼看着黑色室内的某处,用手无声地传达着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懂的话:“或许正因为如此,刚才雷才会忽然出手阻拦,不让我杀了他吧?”

“什么?”阿黛尔诧异。

“雷,”羿沉默着比划,“就是那个影守。”

阿黛尔下意识地抬起头,在空荡荡的室内四顾——只有风和月光充盈在阁楼里,漆黑的角落里空无一片,根本看不出还有一个人藏匿的样子。

“雷不会出来见你——但他会如同影子一样跟随着你,替你挡掉所有明枪暗箭。”羿凝视着她,用手无声地说话,“他在黑暗里看着我们,公主,但他看不懂我们的哑语——所以下面的话,你只要听着就行了,不要出声。”

阿黛尔微微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看了一圈周围,微微点头。

“公主,其实真正受命来保护你的人,不是我,而是雷。”羿的手势缓慢而凝重,“他是真正的王牌。而我,只是被西泽尔皇子摆在明处的一颗棋子,以吸引那些敌人的注意罢了。”

阿黛尔倒吸了一口冷气,用力咬住了嘴唇。

“我没有见过雷,只知道他身份神秘,在翡冷翠是和李锡尼并称的著名杀手,同时也是西泽尔皇子‘七人党’中的一员。”羿沉默地用手势告诉她这一切,“他深受皇子信任,接受了派遣,离开了翡冷翠千里跟随你来到胤国。”

阿黛尔怔怔地听着,不知如何回答。

——那一瞬,她发现自己其实远不能得知所有事。那些藏在暗影另一面的事,就算她拥有能看穿两界的慧眼,也永远不能得知全部真像。

“羿,”她沉默地听了很久,终于轻声喃喃,“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黑色的剑士沉默不答。

“你在为离开我做准备,”阿黛尔悲伤地凝望着他,“是么?”

羿沉默了片刻,似在内心做了什么决定,缓缓用手势回答了两个字:“是的。”

那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刀砍斧削一样凌厉,割在人的心上。

“十年前,大胤在龙首原上坑杀了我的十万同胞。”他用手势指缓慢地传达着讯息,“公主,请原谅……虽然我是个亡国的奴隶,流浪异乡多年,却还是始终无法忘记这些。我回到了这片土地上,就必须听从内心的召唤。”

阿黛尔紧紧咬着唇角,竭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僵硬着身子站在黎明前的深宫里,半晌没有说一句话。

天色在渐渐亮起,渐渐从墨色变成深蓝。星光渐隐,四周寂静无人。

羿看了看花径,生怕有宫女早起来到这里撞见,略微有些焦急。然而就在那个时候,沉默许久的小公主忽然点了点头,轻声:“那好……你走吧。”

羿一惊,几乎是不敢相信般的回头看着她。

“是说再见的时候了。”阿黛尔轻声,抬起手,“去吧,羿,趁着天还没亮。”

没有料到公主毫无挽留之意,剑士反而迟疑了一下。今夜他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爆发的杀意,在荒弃的废园里对宿敌猝然出手——当剑拔出的瞬间,他就知道事情已经无法回头。

很多年前,在大竞技场里被赦免的时候,他曾发誓将一生守护这个天使一样的孩子。然而,这个世间却有另一种比死亡更强大的力量,让他不得不背弃了诺言。是的,他必须离开她了——有一个声音在召唤着他,召唤着那个已经在他内心死去的公子昭,让他重新披上战甲拔出剑,回到那一片土地上!

夜风里,墙头的藤萝发出了轻微的簌簌声,仿佛有隐形的人一掠而过。

——没有接到西泽尔的指令,对于自己忽然的离开,雷大概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吧?毕竟他的职责,仅限于保护阿黛尔公主而已。

他微一犹豫,却听到小公主哽咽:“羿,求你快点走吧——否则、否则……我可就要哭出来了。”

羿一震,强自忍下了去拥抱那个孩子的冲动,单膝下跪,对她深深的俯首。

“公主,忘记我吧,”他摇了摇头,叹息苦笑,“羿只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奴隶而已,在他离开主人的时候,他便已经死了。”

“不,羿不是我的奴隶,”阿黛尔喃喃,“他是我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他在黎明前的黑夜里低下头去,以西域奴隶的礼节,最后一次亲吻她的脚背。在弯腰的刹那,他感觉有滚烫的泪水再也忍不住的一连串落在他的背上。那一瞬,同样有泪水划过他饱经风霜的破碎脸颊,滴落她白皙纤细的脚背。

一双眼睛在黑暗的最深处注视着他们。一直到剑士吻别了公主,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都没有任何波动。带着白色手套的手里捏着一把银色的小刀,正在缓缓削去花茎上密布的尖刺。

指尖轻旋,一朵血红色的玫瑰绽放在黑夜最深处,美丽绝伦。

“尽管去吧,”一个低得听不见的声音在说,“棋子是脱离不了棋枰的。”

“至于翡冷翠的玫瑰,就由我来保护了。”

不知道公主到底去了哪里,颐景园的宫人们忙乱惊惶了一夜却一无所获。

然而第二日天未亮的时候,阿黛尔公主却重新出现在寝宫外的花园里。她独自沿着花径走来,神情恍惚,脚步飘忽得宛如一个幽灵。

“曼姨……”当所有侍女都为公主的重新出现而惊喜欢呼时,阿黛尔只是茫然地走向那个女官,向她伸出了手,眼神绝望而孤独,似索求温暖,“好冷啊……”

萧女史知道这样的举止不符合宫廷礼节,在众人的注视下不由略微迟疑——然而就在那个刹那,阿黛尔似是再也无法支持,身子忽然向前一倾,筋疲力尽地倒下。

“公主!”所有宫人齐声惊呼,看着公主昏倒在女官的怀里,宛如一朵玫瑰忽然凋谢。

“曼姨,我很害怕……”仿佛力气用尽,阿黛尔喃喃,只说了一句话便失去了知觉。萧女史再也顾不得什么,紧紧将少女冰冷的身体抱在怀里——那是多年前她看到自己孩子死在襁褓里的感觉,是一种想要拼命保护什么却终究无能为力的感觉。

锥心刺骨,永世难忘。

谁都不知道翡冷翠来的公主在那一夜去了哪里,只知道她回来后便病倒了,连日连夜的高烧,神智昏乱。总管太监李公公连忙请了太医院的太医为公主看诊,然而御医们却各执一词:有说是风寒入侵引起高热的,有说水土不服导致内外失调的,甚至还有说是撞见邪祟的——开出的药方堆成一叠,却不见公主有丝毫起色。

眼看五月的大婚迫在眉睫,公主病成那样断然无法成礼,万不得已,只能再度禀告皇帝。李总管已经做好了人头落地的准备,然而皇帝却没有料想中的雷霆震怒,只是下旨例行训斥了一番,罚了三月俸银稍做薄罚,便下令让司礼监推迟大婚日期,重新选择吉日。

婚期第二次改动,定在了六月二十五。

然而两次的延期却让宫中流言四起——所有人都在暗地里议论,说这位来自西域的公主出身虽高贵,却是个不祥的女子,所以一踏上东陆便频频出现各种事端,想必是上天也认为其不适合母仪天下,借故阻挠了婚典。

颐景园的随侍宫女们都是久历后宫之人,乖觉敏锐,从两次延期里已经嗅出了皇帝的微妙态度,立刻便预见到了这个公主将来在后宫的地位,便渐渐不如初来时那么尽心。苏娅嬷嬷死后,从翡冷翠带来的陪嫁侍从流离散尽,病中的公主更加显得孤独无助,有时候需要喝口水,连叫一个人到跟前都找不到。

“曼姨……”某日,在女官把药端到案前时,阿黛尔神智似稍微清醒,忽然从被褥里伸出手,颤颤地握紧了女官的手腕,眼睛看着窗边某处,“玫瑰……”

“公主,快躺下休息,”萧女史连忙把她的手塞入被中。

“玫瑰。”病中的少女眼睛穿过她,定定她身后,喃喃。

萧女史有些惊讶地转过头,视线忽然一定——窗边那只汝窑美女耸肩瓶中,居然不知何时插上了一支含苞待放的红玫瑰,上面还沾着一些水珠,在夕照中折射出美丽的光华。

她看懂了公主的眼神,把瓶子端到了榻前。

阿黛尔久久阖起眼睛,闻着玫瑰的芳香,神色渐渐的变得凝定悠远,似乎想起了千里之外的亲人,萧女史却是心下诧异——春末已经是玫瑰凋零的季节,连翡冷翠的皇家花园里可能都找不到这样的花了,这个颐景园里,又如何忽然出现这样的玫瑰?

仿佛是闻到了故乡的气息,阿黛尔忽然微弱地喃喃:“哥哥。”

萧女史无言叹息,端过了案上的药盏。

“曼姨……”阿黛尔忽然握紧了她的手:少女的手炽热如火,手心有密密的虚汗,不停的颤抖。她低声:“曼姨……我总是做梦。梦见各种各样的情景——蛇,血池,空房子,死人的脸,还有火刑架上的母亲。”

她虚弱地叹息:“我觉得我快要死了。”

“我不会让公主有什么不测的。”女官忽然开口,“喝药吧。”

“我相信你,曼姨,”阿黛尔低声喃喃,不停的咳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我喝了药都会觉得更加的难受——心口一直有一根针在扎,头痛得好像裂开一样!”

萧女史倒抽一口冷气,一时间无法回答。

阿黛尔撑起身子,忽地用希伯莱语低声:“曼姨,求你一件事。”

萧女史不由一惊:“但凭公主吩咐。”

阿黛尔贴过来,用极轻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帮我去找公子来。”

“什么?”萧女史大吃一惊,把手放到了她的额头上,“公主您……”

“我没发烧。我想见公子……现在,只有他能救我了。”她轻声喃喃,手指因为虚弱不停颤抖,一句话未完,便又咳嗽起来,“我、我不想死在这里。”

她抬起了头,看着苍老的女官:“救救我,曼姨。”

然而,不等萧女史找到机会将讯息传递出去,第二日二更时分,等公主喝药完毕刚睡下,却见到园子里总管太监李公公匆匆过来请安,不动声色的找借口支开了所有人。

“萧女史,外头有位御医想为公主看诊。”李公公低声道,一边警惕地看着左右是否有人偷听,神色甚为异常,“快去准备一下。”

萧女史蹙眉,本能地警惕:“御医?为何那么晚才来?”

“唉……来不及多说了,我可是担了杀头的风险的——”李公公一跺脚,擦了擦鼻尖冒出的汗,“快趁着没人,带华御医入内罢!”

“华御医?”女官大大的吃了一惊。

黑暗里一声微响,不知道是从哪道门开了。一个老者悄然现身,身后跟了一个背着药箱的青衣童子。两人脚步轻灵、竟幽灵一般瞬地闪入了内室。

“萧女史好。”那个老者须发苍白,目光却是湛湛有神,对着她微一点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多年不见。”

那一瞬,萧女史身子一震,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脸色苍白。

作为一个老于宫中的女官,她自然知道御医华远安是大胤首屈一指的国手,在宫中供职四十年,官居太医院首席——医术自是精湛无比,为人却也颇有深量,居于深宫险境,先后侍奉了三代皇帝,居然能够一路平安,直到五十岁告老还乡。

当时神照帝正当壮年,见华御医多次上书请求辞官,念其年老,厚赐金银放了他回家颐养天年,同时赐与他朱果金符,令其日后随时奉召返回禁宫。然而,在他走后不到半年,神照帝便因为心力衰竭在一次射猎后的酒宴里猝死,随行御医五人因看护不力,均被弃市斩首。

有人说,华御医是早早看出了神照帝未发的隐疾,苦思无策,才寻了一个借口告老还乡,避免了有心无力人头落地的下场。

想不到,在这个人消失十年后,居然又忽然出现在这里!

萧女史站在廊下,定定看着这个人,一时间竟呆若木鸡。

“怎么站着不动?”李总管紧张得脸色苍白,“外头人多眼杂,还不快请华御医进去!”

“是。”萧女史这才回过神来,转身入内。

不一刻,女官便放下了床榻上的珠帘遮住了公主的脸,然后将公主的手腕放在榻边,在上面盖了一块冰绡手帕。等准备妥当,李总管留在门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老人微一点头,也顾不得多说客套,便进了内屋。

看到室内冷清寥落的样子,华御医先暗自皱了皱眉头,沿着榻边坐了,便抬手去手帕下搭脉,只搭得一搭,便笑道:“幸亏我今日来——再晚两日,调理起来便要大费周章。”华御医拿出随身携带的笔墨,挥手写下了一个方子,交给了李总管,“麻烦去取这几味药材来,千万要保密。”

“是。”李总管喜不自胜。

看着总管离开,华御医转过头,忽地道:“小曼,多年不见了,原来你还在宫中?”

萧女史脸色一白,然后又微微红了一下,似乎被这一声长久未曾听到的称呼震了一下。

“李总管已经走了,如今我们从头再来好好看诊。”华御医声音里带着沉稳的冷意,细细地再搭了搭脉,凝视了一番,便命女官重新垂下帘子来:“原先看诊的是谁?”

“是太医院的胡大夫、陆大夫、安大夫和上官大夫。”萧女史低声回答,“怎么?”

“拿他们开的方子来。”

萧女史站起身,拉开一个小抽屉,取了一叠纸过来交给他:“都在这里了。”顿了顿,女官低声:“我先行看过了,药方并无不妥之处。”

“是么?”华御医微微一笑,看了女官一眼,“你做事还是如此缜密,小曼。”

女官没有回答,脸上微微一红。

“不过,你毕竟不是大夫,又怎生看得出这些普通药方之间的隐秘干系?”华御医拈须摇头,叹息,“你看,四人所开之方均无问题,不过不失,无非一些大补养气的方子——可是四个人四种疗法,用药之间却相互冲撞。这样一轮看诊下来,各种补药胡乱吃下去,便是个健壮大汉也受不起。”

萧女史一惊,喃喃:“难怪……”

“太医院这四人均非庸医,不约而同对这样虚弱的病人乱用狼虎之药,显然是有意为之——”他叫青衣药僮打开随身的药囊,找出了几瓶药物:“这三瓶药,分别在每日的子时、寅时、丑时,分三次让公主服下——然后在骊山温泉之中浸泡三个时辰,发出一身汗来。”

“是。”萧女史仔细地听着。

华御医蹙眉沉吟了一下,又从怀里拿出一物来:“把这个放在公主的床下。”

萧女史一看,却见是一个桫椤木雕刻的牌子,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符咒和经文,不由微微一惊:“这是做什么?”

“自然是辟邪用的。你千万藏好了,不要被任何人发现。”华御医看了一眼帐子里的公主,压低了声音,对她耳语,“我看公主的病其实不是风寒,也不是水土不服——而是邪魅入侵,中了诅咒之术。”

“诅咒之术!”萧女史脸色一白,脱口:“难道是……”

“不错。”华御医微微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宫里那位。”

他重新打开药囊,拿出一包雄黄粉来:“今晚开始,紧闭门窗。每夜公主入睡前都在香炉里加上一钱,千万注意不可让香灭了。”

“好。”萧女史怔怔地点头,却不便在多问。

“小曼,我开给李总管的药方,只是给外人看的障眼之法,绝不可服。”华御医低声,眼神沉郁,“以后公主所用之药,必须由你亲手经办,万不可假手他人。”

萧女史有些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医者,颔首答应。

“怎么了,小曼?”华御医笑了起来,“觉得我这把老骨头居然还会趟了这一趟混水,实在是令人意外?”

萧女史叹息:“十年前你就跳出这个火坑了,何苦又回来?”

华御医也是叹了口气:“没办法。欠了一个偌大的人情,非还不可。公子要我来看诊,我便来了。幸亏身上有先帝御赐的朱果金符,可以自由出入内宫——加上小李子私下帮忙,总算及时赶到。”

萧女史苦笑:“幸亏有你,否则我也不知道怎么办。真是可怜,宫里那人、是生生的想要逼死这个孩子呵……”

“后宫从来都是你死我活的地方,也不怪贵妃狠心。”华御医却是淡淡,看了看女官,忽地一笑,“也好,自从那孩子早夭了后,我以为你都不会再在意任何人了。”

萧女史触电般倒退了一步,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的大夫,忽然落下泪来。

“唉,不要哭啊。都那么大年纪了,怎么还动不动掉眼泪呢?”华御医有点手足无措,想要找出一张纸来给她,却听得门口的青衣童子忽然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华御医脸色一肃,立刻收回了手,萧女史也迅速拭去了泪痕,将药瓶和药方收起。

李总管拿着药材返回,气喘吁吁:“是我亲自去拿的,没有惊动一个小厮。”

华御医接过来看了看,简单交代了几句,便收拾了药囊转身。李总管几度欲言又止,斜觑着对方的脸色,白胖的脸上微微出汗,只是亲自将御医送了出去,准备从侧门离开。

青衣药僮背起药囊,转身跟随而去,自始至终未曾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