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3:到海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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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重奏

文_叶三

对于一个曾在乐团中度过十年时光的业余乐手来说,排练之前的对弦声几乎是伟大的。首席小提琴手站起来,一个纤柔而稳定的标准音A——紧接着,中提琴、大提琴、低音贝斯、长笛、短笛、双簧管、单簧管、小号、长号、圆号、巴松……涓涓细流,海纳百川。整个乐队齐声哼起来了。然后指挥登上指挥台,扬起手。

我坐在保利大剧院空空荡荡的观众席、第三排最靠边的位置听着标准音A,一边感慨万千,一边心虚。这是中国爱乐乐团建团15周年的演出排练现场。眼下,音乐总监余隆与我隔了五六个座位,正气宇轩昂地坐着。一分钟前,他刚厉声喝走了两个摄影师:“排练呢!认真点!清场!闲人都出去!”我脖子上挂着的演员证是大鹏借来的。大鹏在台上,目不斜视地盯着面前的谱子。

中国爱乐乐团成立于2000年5月25日,它的前身是中国广播交响乐团,目前仍直属于国家广播电影电视总局,由中央电视台管理。我刚结识不久的朋友大鹏是爱乐的首席大提琴手。

大鹏生于1982年,小学毕业前在深圳学习钢琴和大提琴,初中一年级随家人搬到北京,考入北京艺术学校。当时,北京艺术学校挂在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名下,所有老师都来自中央音乐学院。在外地来京的艺术生眼中,这所私立中学是进入中央音乐学院深造的最佳路径。

1995年,北京艺术学校位于丰台区,学费一年两万五。

从小,大鹏就是个很乖的孩子。除了他,他家没人学音乐。至于自己为什么要学大提琴,他也懵懂,上大学前一直处于“哎,我觉得你拉得挺好的”,“啊,是吗?”的状态。“觉得就是得拉好,我得练琴。别的没有了。”

艺术学校的学生从初中到高中六年直升,课程安排是文化课与专业课平分,上下午各两个小时,而初中之后就不再设数学课。这些学生注定将来要吃艺术饭,毕业后要么出国深造,要么升入音乐学院,没有别的选择。

艺术学校是封闭寄宿式的,像一所军校,宿舍里没有电视,平时的娱乐仅限于聊天和打球。大鹏说,他的同学都特别刻苦。有一些要考托福的疯子六点就起床,“我还没吃早饭,人家已经背了200个单词”。

在这些刻苦的同学中,大鹏仍然算是非常乖。每人一间琴房,琴房里一架钢琴,几把椅子,一个人。老师在走廊里来回踱步,听听哪个房间没声音了,偷懒了,便敲门进去看看。大鹏从来不停,他连中间休息都没有,上下午各两个小时一口气练到底。吃完晚饭写完作业,他又回到琴房拿起琴,一直到十一点熄灯。

练琴是件枯燥又辛苦的事。从音准、音质,到左右手的配合,每一弓的振频振波要一样,耳朵又要随时判断有没有跑偏,身体极为紧张,而肌肉又需要松弛,每分每秒,人都在理性和感性之间与肉体较劲。年轻的学生喜欢攀比,一首技巧性的练习曲,有人能两分半拉完,那就有人追求两分二十秒,两分十秒……而技巧还是容易达到的,音乐的张力和表现力等软功更需要长年的训练和磨炼。

大鹏的少年时光,简而言之,便是练琴、比赛拿奖、继续练琴。当时,考进中央音乐学院是他唯一的目标。

初二那年,大鹏父母找了个专家给他把脉。专家一家子都是专业拉大提琴的,专家号称世外神人,名气很大。大鹏拉完,专家跟大鹏妈妈说:“让你儿子改行吧。”

“我当时特佩服这老头,够直率,”大鹏说,“他可能认为小孩听不懂。”然后他马上感染肺炎,住了一周的院。“我这个人心特别重,我就觉得,我真那么差吗?那我也太笨了”。

四年后,大鹏报考中央音乐学院,那年考生共21名,录取7人。大鹏的应试曲目是《德沃夏克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最终,他以全班第一的成绩被录取。进了中央音乐学院,大鹏的主课老师还是艺术学校的老师,同学也都是熟悉的。他觉得顺理成章,以后肯定这辈子就吃这碗饭了,“再改别的也真的来不及了”。

得知我6岁开始业余学大提琴,十二年后彻底放弃,大鹏说:“太可惜啦。”我说,当时家里人觉得专业干这行,路太窄。大鹏说,也是。他音乐学院的同学中,有些读了两年就去了欧洲,也有的最后留校当老师,放弃的也有,“这个行业女孩儿还是蛮吃香的,女孩儿拉大提琴就会让很多土豪觉得好美,好迷人……然后就全职太太了。”他对我眨眨眼。

音乐学院毕业后,大鹏去美国读了三年硕士,2008年回国考入中国爱乐乐团,成为大提琴声部副首席,两年后升为首席。现在,整个乐团共90名乐手,14个大提琴手中年纪最大的52岁,90后和70后共三四个,大鹏这样的80后是中坚力量。

2015年5月25日傍晚,乐手们从排练厅中鱼贯而出,散到附近的街市上找饭食。演出将在两个小时后正式开始。比起演出,我其实更喜欢看排练。那轻松的谈笑,配合到妙处忘情赞叹,用琴弓敲击谱架的杂响,间歇时偷偷拿起藏在椅子下面的茶杯,这一切都让我怀恋。好像我曾经接近而未能达到的生活就呈现在眼前。大鹏说,在台上演出,“如果赶上好的指挥”,那真是一种享受。确实,音乐犹如光圈,圈里的人挺拔又高贵,令人艳羡。

但如果只看手,会误认为大鹏是个干体力活儿的老粗——他的手骨骼突出,骨节粗大,两手手心和左手五指上都覆着厚厚的老茧。那是常年苦练的结果。吃完一屉蒸饺一碗粥,大鹏从车后备箱里取出黑色燕尾服和白衬衫,对我挥挥手,他又钻进了后台。

演出铃拉响的时候,我在翻看目录。这场15周年纪念音乐会像是爱乐乐团的一次团拜答谢会,曲目从威尔第、多尼采蒂、瓦格纳到《二泉映月》和《掀起你的盖头来》,应有尽有;嘉宾指挥共13名。我身旁衣香鬓影,一片盛世景象。当鲜花堆满舞台,著名导演冯小刚举起指挥棒挥响《祝你生日快乐》时,我偷偷起身,从侧门溜了出去。

“我觉得中国音乐学院近来在没落当中,”小管面带沉痛地说,“这是一件很让人悲哀的事情。”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小管20岁,中国音乐学院大二学生,主修中提琴。他颀长明朗,一副阳光美少年的模样,我很难把他的沉痛当真。

1980年,“文革”期间解散又被合并的中国音乐学院复建时,复院人李凌说:“中国音乐学院是周恩来倡导办起来的,中国发展自己的民族音乐……应该有自己的专门的学校。”1987年,中国音乐学院从前海西街17号恭王府旧址逐步迁至健翔桥畔新校区,那时候小管还没出生。

2015年5月初的一个午后,小管与我漫步在校园里。周围四处张贴着民歌演出的海报,几个穿着燕尾服和大蓬裙的男女经过我们,快步走到校门口打车——那是刚考完声乐的学生。“看,我校的著名景点‘高山流水’”,小管指给我:一摊绿水,几棵树,一座假山,三两带着孙子玩耍的老太太。我们穿过他们,走进琴楼。

琴房就是我想象中的琴房。四壁徒然,简单的椅子和谱架,墙上贴着考试时间表,钢琴上架着的谱子是《翻身农奴把歌唱》。只是钢琴一律全是大大小小的斯坦威,见我表示惊讶,小管说,学校不缺钱,“我们校长的口号是:亚洲一流、国际知名的音乐学院”。

走廊一端,一行面色疲倦的学生正在机器前握着学生证排队,预约练琴时间。小管说,这会儿正是期中考试的时候,平常琴房也常是满员,因为很多学生随时准备着参加比赛。小管很少在学校琴房练琴,他也从不参加比赛,“我不感兴趣”。

小管出生在1995年,他家算音乐世家。他的外祖父是民间艺人——“拉二胡的”;舅舅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作曲和笙专业,现在京郊开提琴厂,产品销往欧美;小管的舅妈拉小提琴,父亲学声乐;小管这一代则学的全是西乐:表姐和表弟学大提琴,他自己先学小提琴,后改中提琴。

4岁起,小管每天要练一个半小时的琴,“那时候完全学不进去,完成任务就行”。我看看他的手,十指修长,便是肥皂剧里扮演提琴家的演员的手。“我们的生活状态相当舒服。从初中到高中,一直到大学,自由时间太多,一直属于散漫状态,经常在外面玩,结识很多朋友。当然也有关在琴房里面练琴的……我是中间那种”。小管晃晃悠悠走在我前面,又回头笑笑,露出极健康的牙齿,“虽然我不算用功,但在中提琴这行里,我成绩还不错的”。

小管应该是那种非常聪慧活泛的学生。读音乐附中,其他同学住校,他在学校旁边租房子,很早就独立生活。16岁那年,他和同学一起组了个管弦乐团,同学是钢琴系的,专业好,演出多,人脉广,负责外联;小管在学校里招兵买马。把乐队挂靠到熟人一个文化公司底下走账,两个还未成年的合伙人便可以签演出合同了。

那时候,小管他们的管弦乐队在万豪酒店做驻场演出,一天三小时,收入1000元。小管不仅是合伙人,还是艺术总监,曲目都是他定。一开始全是古典四重奏,后来换了个经理,要求改成流行歌曲,加弹唱,“我特别生气,”小管说,“把我们原来的档次全部给拉下去了。”

有一次,小管家人认识的一个香港经销商找到了他。“老爷子70多岁了,业余爱好作曲,还喜欢拉个小提琴,琴技我就不评论了,但是人家老爷子有一颗积极向上的心,这非常好”。老爷子写了一个协奏曲,没有乐队,没法演。小管说:“没事,我们这儿有乐队。”

老爷子给去世的好友办了个音乐追思会,小管带着十几个孩子去给他伴奏,小管的同学指挥,老爷子自己拉小提琴。“他写的也简单,我们排练都省了,就直接跟他合了一次”。老爷子认为,效果非常好。老爷子写的协奏曲演完了,小管决定再赠他一个四重奏。“他老人家保留着上个世纪的热情,非要拉《情深意长》(《东方红》中出现过的彝族民歌)”,小管说没问题。

干这些事,有时小管的同学们会纠结:“我们学了这么多年,拉的都是贝多芬莫扎特,现在要我拉《情深意长》?”小管是非常开心的:“来来,我拉小提琴,你们拉别的。你们拉不出我的感觉。”说到这儿,他又严肃起来:“连自己的民族音乐都不抓的话,如何抓其他人?”

这个追思会,小管他们挣了一万块用以填补财务亏空——除了赚钱的活儿,他们也自己掏钱办过演出。

当时,音乐学院附中旁边有个楼盘,小管他们租下了楼盘附属的会所,在豪华餐厅中演出他们喜欢的小众曲目。“当时说要卖票,后来发现票没人买,就发票。”全校400多人,票发出去了100张,还请来了保利演艺经纪公司的老总和一个歌唱家,“反正坐满了”。

那是乐团的第一次演出,曲目是本杰明•布里顿的纯弦乐,“效果非常好,我们特别喜欢”。

升入大学,小管对搞乐团接活儿这种事已经没有太大兴趣。中国音乐学院以民乐见长,管弦乐不算强项,每年招生也只按照小型交响乐团规格招50人左右。学院自己有乐团,校庆的时候学生们伴奏《爱我中华》《走进新时代》……小管记忆犹新,“我觉得有点品位的人都不会喜欢的”。

大学生里,常出去接活儿的人有一套谱子,行内叫“活儿谱”,里面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各种通俗曲目,简版的《蓝色多瑙河》,简版的《卡门》,简版的各种各样,“在我看来毫无意义的东西,连翻都不用翻,拉哪首?说!”《好声音》或《我是歌手》伴奏这样的活儿也很多,“几个女孩子凑到一起,聊聊化妆品,然后到后台互相拍,拍完之后上台一糊弄,下台拿钱回家。那这个对以后的发展,我认为不是很好”。小管说,这种事情老师不管,老师自己也接活儿——高级活儿。

“我忍受不了自己要把时间放到那些事情上,没有意义”。

小管的手机里各种各样的音乐都有,古典、摇滚、戏曲、艺术歌曲、歌剧……他放了一首改编的古典曲目给我听,“这是以后我想干的”,接着又放了一首MUSE的新歌。他告诉我,以前他很喜欢林宥嘉,“他很多歌特别好玩,他的声音也很好玩,风格多元,唱法很独特”。小管还喜欢李荣浩。他也喜欢崔健,“我喜欢《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儿野》。在那个年代我真的没法想象,他怎么会有那样的创造力?”小管说他一直有想法把它加进自己的创作中……将来,小管还打算在研究生的时候学个双学位,“比如心理学?”或者出国,“那是我之后的打算”。

目前,眼下,小管马上要做的是,和表姐一起开一个工作室,“一是我想开发出一套整场的幽默音乐,融合多种元素,摇滚、戏剧、流行、爵士,用简单剧情串联起来”。还有,教一部分成年学生——有意愿,有时间,有能力去学琴的人,“比如你要是想把大提琴捡起来,”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我们免费教。”

十三四岁的时候,大鹏最喜欢的大提琴手是马友友。长大后,大鹏有了机会近距离观察他当年的偶像。

“他有一种魅力,在几十号人的party里,他能让你觉得那一刻他关注的就是你,就像几百人的演出,你会觉得他是把音乐砸在你脸上,只为你一个人掏心掏肺地拉。你当时就觉得哇天呐,感动得不得了。”在美国,大鹏与马友友聊过两次天,“聊了吃的”。

马友友生在巴黎,5岁去了纽约,在犹太人一统天下的古典音乐界能取得今天的成就,大鹏认为马友友“很不容易,牺牲很大……也许他自己不认为那是牺牲”。

2005年,大鹏拿到奖学金到美国南加州大学攻读研究生学位。刚到美国,当地亲戚问他:“你确定你要学这个吗?”大鹏说:“怎么了这个,丢人吗?我觉得挺好的。”他当时没理解亲戚的眼神,后来才了解到,他们是觉得这个事“不挣钱”。

南加大的音乐学校创始人是著名的海菲兹,大鹏的主课老师则是德裔犹太演奏家埃莉诺尔。三年的时间,大鹏都在练琴,连黄石公园和优胜美地都没去。临近毕业,他却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喜欢美国。“我强烈地感受到,那根本就不是一个做艺术的地儿,我觉得自己可能没有那么强大”。在大鹏看来,美国基本上“一切都以钱来定位,很现实”,而且他从心底里不喜欢他们看待音乐的态度。“他们喜欢猎奇,喜欢有噱头的现场效果,譬如摇头晃脑、龇牙咧嘴那一套……”他对马友友的解读更深了,“古典音乐对于西方人来说,是人家自己的文化里流淌出来的东西,马友友是把所有作品都用自己的手段改成外交辞令”。

大鹏毕业时,正值爱乐乐团的副首席大提琴手离职,经公开招考,大鹏回国进了爱乐。“当时觉得这第一份工作,从演奏法来讲也好,或者从音乐理念上来讲,对我都是个锻炼”。

在爱乐几年,“贝多芬所有的交响曲,马勒所有,布鲁科纳……几百部,上千部交响曲,基本上都演过了”。每个演出季,作为首席,大鹏也有独奏和协奏的演出机会——那应该是他最享受的时分。

爱乐属于体制内的单位,每年的考核,挂钩工资、职称、档案,这些听起来古老的词仍然活生生地存在着。在爱乐,大鹏每月拿工资,基本工资加演出费和排练费,平均每个月一万出头,在北京实在算不上高。

前几年,大鹏他们有各种各样的堂会好跑。往往在年关,各种银行和广电部挂钩的下属企业为职工和家属办音乐会,曲目无外乎《蓝色多瑙河》《春节序曲》等充实喜庆的,“也有领导喜欢《梁祝》,那就再请吕思清”。这种堂会是爱乐为团员创收的来源之一。

这几年,企业堂会少了很多,团员们私下接的活儿多是电影音乐、流行音乐录音或娱乐节目伴奏。录音不算,现场伴奏也是要爱乐报批的。《我是歌手》第一季决赛的时候,湖南台联系了爱乐,团里派过去一个四重奏,其中就有大鹏。

“露脸了,我露脸了,”大鹏说,“不信你使劲找,就是尚雯婕那个《闷》。”大鹏他们一共去了四天,排练两天,最后一天演出,现场直播。除食宿路费全包外,每个人湖南台给了8000块,“湖南台非常有钱。”大鹏说。他们跟黄绮珊、周晓鸥住同一个酒店。“大堂左手边就是一个餐厅,湖南菜。我们基本天天就是在吃饭。”

这是收入比较高的“外快”。而其他,比如录制王菲的《匆匆那年》,“你猜多少钱?——才1000块。你要想要,我都可以给你录一个。”

“挣钱,就看怎么自律了吧。”大鹏说,“其实我不抵触任何音乐形式——除了凤凰传奇。”

凤凰传奇与中国爱乐乐团合作,将《最炫民族风》改编为古典交响乐——“让流行音乐走进殿堂,让古典音乐走下神坛”,这是中国爱乐的直属上级指定的任务。

“那破玩意,排练只排了一天,然后录像拍完,又把我们叫了回去。”原因是,录像中太多乐手甩脸,有人笑,有人一脸鄙视,各种不堪表情,只好重拍。重拍的时候,镜头刻意避开了所有乐手的脸。

类似的任务还包括“西洋歌剧音乐会系列”“女高音系列”“男高音系列”“大提琴系列”——大鹏就是其中之一。“古典乐通俗化,永远是在把它low化,你想象一下,弄个特大的LED屏,所有唱歌剧的都戴着个麦,琴上也装个麦,不可思议啊。曲目我们每个人报,报上重新编排。”

大鹏的曲目是《海顿C大调大提琴协奏曲》。曲目报上去改编,加入了架子鼓和电声——大鹏最痛恨的东西。这部分厌恶型任务在全部工作中,占大概10%。大鹏说,他们不会在团里讨论这种事情,“我觉得不用讨论,已经形成默契了”。乐团里,年轻人夹着尾巴做人,外加有点幽默感,感觉尚可;“那些有点社会地位的老人,真就骂得不行了”。

“我不应该说这样的话,”大鹏说,“但这着实是在毁音乐家。”

2015年6月13日,北京音乐厅。中国爱乐乐团2014—2015音乐季的交响音乐会之一,曲目:《勃拉姆斯A小调双重协奏曲》和《勃拉姆斯E小调第四交响曲》,指挥:雅切克·卡斯普契克。在乐队前面,灯光笼罩的地方,我看见大鹏抱着他的琴坐在独奏台上,面带笑容。我有些走神,我想起在一些加班的夜晚,我将交响乐版的《最炫民族风》放来提神、调侃、嘲笑;之后我又想了一会儿马友友。年轻的时候,他也曾经是我的偶像。

2015年5月23日,我参加了“华生乐会(Watson Music Club)”音乐沙龙的首场音乐会。这是小管和他的合伙人——还是16岁组管弦乐队那个——共同举办的,也是他前一阵“工作室思维”的最终产物。“致力于打造新时代的古典音乐交流与传播平台”,印刷精美的邀请函上这样写。

音乐会在后海附近的某个会所举行,场地、酒水、食品,小管说,都是拉来的赞助。与会人三四十名,看上去多是上流中产。小管开设的微信公号中说,每位票价120元。“希望能收支平衡……或得到一些资源。”小管这样告诉我。至于什么样的资源以及日后的发展,小管并没有十分清晰的规划。

开场前,后座的嘉宾们谈论着房地产和投资,前座的小管和他漂亮的表姐商量着会后怎么把钢琴运回去,一排穿着精致的小朋友围着饼干和果汁叽叽喳喳,而钢琴声响起时,我和他们一起,规规矩矩地把手放在了膝盖上。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小管拉琴。他和他的同学们演奏了一首四重奏,然后讲述中提琴的起源和发展。和有教养的小朋友一样,我听得挺开心。

回家的路上,我想起小管告诉过我,海菲兹是他“永永远远的男神”。

同属一个圈子,其实小管和大鹏互相知道彼此,但是两人并没有任何往来。我为大鹏描述了一番小管的“音乐沙龙”,大鹏想了想,谨慎地回答:“可能他干这个,挺合适的。”

虽然十几年已经过去,但与大鹏那个年代相比,似乎小管这一代音乐专业的艺术生也并没有多一些出路。“要么出国深造,好点的留在北京当老师,差点的回户籍所在地当老师……或者改行。”

马友友和朗朗的成功,没有复制的可能,小管和大鹏都这么看。

大鹏说,在国外混,“全看你有多狠”——“我就是不够狠”。“在人家的领域、地盘,跟当地人竞争,怎么可能比得过?”小管说他有个从小认识的天才小提琴朋友,在维也纳爱乐咬牙待了二十年,至今仍坐在后几排。“至多是个二提琴(衔接一提琴和中提琴的中音部小提琴)首席,到死也当不上首席小提琴。”

“归根结底,西方古典乐就不是我们民族的东西。中国没有西方古典音乐的土壤,往深里讲就变成了哲学。中国人的音乐是和哲学思想不可分的,西方人可能讲的是形,中国人讲究的是意,比如说我们的笙,它很适合放在竹林的山泉小溪当中去吹,但是不适合放在音乐厅里……”偶尔,小管也会焦虑。他说他想成为一个“综合性的人”。虽然在搞着“音乐沙龙”,但他以后不太想专门从事这个行业,“因为在中国很没有意思”。

小管说:“搞演奏是件很残酷的事情,如果是比赛一夜成名的话,很有可能只是比赛那一套曲子搞得很棒,之后好东西就少了。比如经纪人说,这儿有套协奏曲你一个星期拉下来,中国学生没有这个识谱能力和对乐曲的处理把控能力,他拿的那个奖,是他专业老师和他一起用不知道多少个昼夜抠出来的。”

在小管看来,朗朗水平很高,但“是个误导”。

在小管的同学中,大概除了他,其他人都将进中国爱乐乐团视为理想。但是小管也承认,他的一些问题,比如户口,目前不进体制就是无法解决。“人生还有点其他的可能吧?我不确定,有的时候觉得中国没法待,有的时候又觉得可以待,这国家总是给人惊喜”。

小管还年轻。而大鹏今年33岁,这正是各种国际音乐比赛的年龄上限。他说:“我这个年龄,还是不太适合去受那个刺激了。”

在爱乐乐团,大鹏在意的其实并不是拉一两场凤凰传奇,而是“可能我真的需要身边大多数人,与我看待音乐的态度是一致的。”

大鹏在上海交响乐团有一个好朋友,每次与他打电话或见面,他都在骂眼下的音乐环境。“他骂了三年多。每次他都在骂,每次我都在刺激他,我说你都骂成这样了,就不要干了,你要还在干,就证明你能忍,那就别骂。”终于有一天,这个朋友辞职了,不仅辞职,而且彻底不做音乐了。大鹏说,恭喜恭喜,我请你吃饭。

有时候,大鹏会觉得朋友们的负能量有点多,“他们属于战斗,我是屏蔽。我会觉得:天呐!你们真不嫌累。他们会觉得我太和事佬。你怎么不战斗!当然我可能消极一点,但是我觉得存在是有道理的,一,社会大环境,二,个人生活所迫。可能专业非常好的人是不会来这儿的。话说得有点残酷,但是那些孩子可能更多选择了出国学习,然后留在国外工作。这也就是因为国内古典乐市场,在我们看起来挺热,其实里边是凉的”。

在我的客厅,深红色的大提琴盒立在一角,偶尔我会擦擦灰,但几乎从来没有打开过。2015年11月13日,巴黎遭受恐怖袭击,小管忽然在微信上给我发来一条有关ⅠSⅠS的长文章。我才发现,我已经好几个月没与他和大鹏联络了。

小管告诉我,他的音乐沙龙已经办到了第四期。第四期地点在鸟巢,是与鸟巢文化中心合作的,主题“三重奏”。他顺利地通过了期中考试,而且还没有决定是否申请出国。

大鹏刚从东京巡演归来,2014—2015年的中国爱乐乐团演出季还在进行中。

分别与小管和大鹏通报过近况,我又恍然发现,不知不觉中,我竟错过了11月10日帕尔曼在国家大剧院的独奏音乐会。实际上,我已经很久没有看任何演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