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青草碧水(5)
官坝的黄龙出名,因为他们有个出色的鼓手,就是车水歌唱得好的五丫头。他的嗓子一亮开,就像一股清风拂过水面:“大鼓一打响咚咚,惊动村中多少人;惊动老者添福寿,惊动少者添儿孙”;或“打鼓咚咚龙船开,棹棹得胜转回来”。遇有鸣炮或挂红,就答谢:“大鼓一打响咚咚,多谢上来挂红人;老者挂红添福寿,少者挂红添儿孙。”碰上另一只龙船想赛棹,两船招招手,等船头并齐便起鼓……
鼓手五丫头第一次跺脚,提醒桡手们注意力集中;第二次跺脚,桡子深插入水,身子外倾以脚蹬棍,准备快速发动;第三次跺脚,赛棹开始。五丫头双槌击下,一鼓两跳,全船人应着鼓点齐喊:“划啊呃嗬!划啊呃嗬!”快起水,用全力……如此阵势,站在岸坡上看龙船的男女老少都发了狂,“加油,加油”的吼声震得河水都直发颤。《龙船调》伴着大鼓,一声声传来,高亢而苍凉:
打鼓哎——咚咚哎——
把(那个)船儿——开哟。
(齐唱):划龙船——赛龙船——
老龙(哎)得水(哦),
再回(哟)——来(哟)——
(齐唱):咳呀——呵嗨,咳咳呀!
海棠花香——唷呵呵呵嗨,
嗨哟,划哟!嗨哟,划哟……
小孩子们跟着龙船拼命地奔跑。西宁也在跑,他完全沉浸在《龙船调》里,这是怎样激动人心的乐调节奏呵……他一只手攥紧拳头,一只手按在胸口,那鼓槌仿佛每一下都击在他狂跳的心头!
太阳西斜,炊烟袅绕。家家户户飘出阵阵饭菜香,祠堂里,院子里,稻场上,都摆满了酒菜……热情好客的主人,为邻乡邻村来看赛龙船的亲戚朋友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即使你是个路过的陌生人,只要肯坐下,也一定会受到热情款待。
黄梅天
发大水,漂大缸,
缸里蹲个小姑娘。
姑娘高,耍剪刀,
姑娘矮,耍螃蟹。
螃蟹上了坡,
姑娘还在水里摸;
螃蟹上了坎,
姑娘还在水里喊;
螃蟹爬进屋,
姑娘还在水里哭。
圩里有句老话,叫“圩田好做,梅天难过”,因为梅天要发大水。
过完端午,把菜籽、麦子打下来,早稻刚出穗,黄梅即到。阴雨连绵,整个圩野都笼罩在阴暗、潮湿中,除了雨幕,其他都不存在了。
屋溜水从檐头落下来,在墙根下汇成一条小渠。蚂蚁被从洞里冲出,结成球漂在水面打转。雨时小时大,要是一片呼呼声传入耳中,屋外就会挂满粗壮的白线,院子也会变成水塘。到处湿漉漉的,器物发霉,烟囱里烟飘不出去,在屋子里钻。“吐咕咕,吐咕咕”,斑鸠总是在阴雨中叫得起劲,叫得人意迷心乱,所以斑鸠又被喊作“水斑鸠”,说这鸟东西专是召唤水的。
吃早饭前,太阳出来,天好不容易晴朗了。没料到这全是老天捉弄人,仅一餐饭工夫,一块铅云如厚幔那样扯了上来,很快就迎面掩住日头,将半天朝霞扑得迷乱四散,惶恐至极……一个毫无铺垫的惊雷当头炸响,大雨瓢泼浇下,眨眼间,场院里就积起小腿肚子深的水,豆大的雨点又在上面砸出密密麻麻的洞眼,扯带起一片雾气。
那些平时在篱下钻进钻出的鸡呀猪呀还有猫狗,全都心神不宁地蜷缩在屋檐下。雨一直下到第二天傍晚才歇住,云头滚动,露出一道金光迸射的隙缝,是个火烧天。火烧天又叫倒照天,预示着后面还有大雨,非常不祥,“倒照倒照,淹倒锅灶”。
门口塘里的水,眼望着涨。有人在村头当当当敲锣,大声喊人上圩防汛。精壮劳力头戴箬帽,身穿蓑衣,裤腿挽到膝盖上,提着铁锹冲出家门。气氛一下子变得又紧张又新奇。一阵阵炊烟吃力地钻出烟囱,匍匐在屋舍之上。很快,村中稻场和踏坡子被淹没,屋宅基低的人家进水了。能看到露着脊背的鱼在路两边水中游曳,菜地垄沟里也窜进鱼兴奋地打着水花……床下是水,灶门口是水,板凳、桌子下都是水,葫芦在自家进水的院子里逮住一条三斤多重的大鲤鱼。西宁则在屋拐角挖到一窝鳖蛋,听别人说是蛇蛋,吓得全都扔了。
许多人跑出屋外看水,四野早已沟满渠平,大路边地势高,一片哗哗流水声,溢出的水沿着路边的沟渠从一个池塘流向另一个池塘,不时有大鱼兴奋地跳起来。西宁爬上大埂,立即被吓了一跳,高高的堤埂上伸腿就可以洗脚了……河床宽绰得让他头晕,大片连绵生长着玉米、花生和芝麻的外滩地不见了,只有一簇簇树梢可怜巴巴挣扎在浑黄水面上,像是伸出水面呼救的手。排成一线的泡沫浮渣、竹根树桩飞泻而下,间或卷起一个个洗澡盆大的漩涡,“呼呼”吸空了叫。拖枝带叶翻滚的树木,遇到这些漩涡,会直立着给拉下水底,再从另一处披头散发般冒出来。真的有口斜歪的大水缸从水头上漂了下去,不过,里面肯定没有小姑娘。早先年代,有人确实捞到过坐在木盆里淌来的女人。
人们运来了木料、摊簟,还有一堆堆砂石,为抢险做准备。入夜,远远近近的河堤上,皆是巡夜人晃动的灯影。洪水不断上涨,堤埂不断加高。哪里出现险情,就在哪里打桩,编竹网,将片石和装满泥土的麻袋往里面填。打桩可要真功夫,先是三个人下到滔滔洪水里,将三根一两丈长的木桩呈三角形固定,打桩人喝过烧酒,一抹嘴,爬上木桩,双腿叉开踩在两根木桩顶端,举起好几十斤重的石锤,奋力将另一根砸下。然后换一只脚,再砸这一根……如此循环往复几次,直到把三根桩全打下去。
幸运的是,傍晚时的倒照天并未应验,雨,止住了。星光满天,遍野含巴叫,萤火虫飞得格外稠密。
黄梅天里,孩子们异常兴奋、活跃,因为到处都是鱼,鱼经常出现在你想不到的地方。稻田里不断有鱼跳,一条鱼儿哗啦跃起,闪一道银光,格处落下,那里又跳起。拿一只虾筢对着流水的缺口一拦,几分钟后拎出水,就会看见白亮的鱼儿在虾筢里有力地蹦跳。
搭搭子网(又叫戳网)赶缺口效果也好,两根竹竿连着网绳两端,网下口边沿坠着铅块,对着缺口朝水里一搭,两根竹竿交叉一赶,再用大腿撑住挑起,半大不小的鱼尽在其中……平时也许“十网九网空,一网网个虾爬虫”,但在黄梅天里就是不一样。
一些大的涵洞排水波涛汹涌,常有大鱼被带下来。出口处都拦着几道麻绳编织成的叫“海斗”的网兜。拦在最前的位置,收获最大,鲲子、鲢子、鲤鱼、鲫鱼,还有乌龟、老鳖什么都能装到。但固定桩要是没插牢,加上进网的大鱼在网兜里折腾,会把“海斗”扯脱冲走。鱼爱生水,当另一个水塘里有大股的水流过来,它们就莫名激动起来,一只领头跳,跟后面的就是群跳,有的跳过了头,落在了泥地里,不费事就能捡到许多条,这也是大水带来的意外快乐。
大水到来,总有些小塘、小坝溃破,先前是水往里灌,数日后水就往外淌。鱼喜欢在水流急的地方活动,溃破口附近,常常架着一张或两张扳网。上埂头摸鱼佬老歪,领着两兄弟扳弄一张特大的拦河罾,有半个篮球场大,岸边栽着两根高高的毛竹撑杆,杆顶上有滑轮,升降绳穿过吊在撑杆上的滑轮与绞盘连接。运气好,碰上过路的鱼群,一网出水,能捞起一两百斤呢,河鳗粗得像胳膊,大草鱼有几十斤重,胖头鱼的鱼头比小孩的头还大。
老歪的拦河罾不仅能捞大鱼,有一年还捞到了人——据说当时天已黑透,忽然从上游叫叫嚷嚷赶来一群人,说他们村里有个年轻女人落水被冲下来了,不知这拦河罾能不能拦到……老歪想哪有这么巧的事,但还是毫不犹豫同两个兄弟一起摇动绞盘。罾网出水,忽然有人大叫起来,电筒光照过去,网里果真躺着一个人!众人七手八脚把人弄下来,老歪叫一个兄弟跑步去喊医生,这边把女人平放在地,抠掉口中泥沙,趴在一口大锅上吐水……医生到来,那女人已一声轻叹转过气来。当夜,在千恩万谢之后,女人被用担架抬回。此后两边走动,人家那边还要把一个侄女介绍给老歪,但老歪一口回绝了。老歪说,自己的颈子不争气,把头给拧歪了,歪了就歪了,又扳不过来了,只是别害人家姑娘心里老是拧着难受,算了,算了……
“闹”田缺
鲫巴子巴,
鲤拐子拐,
鳑鲏子拖腰带,
大哥不来二哥来,
吹吹打打一路来。
狗扒了,猫埋了,
打着花花又来了。
水一涨上草滩,鱼就成群赶来了。鲫鱼肥阔如巴掌,荣称巴子;不到斤把重的鲤鱼叫鲤拐子,最不安生,到处乱窜有一身好力气;鳑鲏子是草根阶层小鱼,腰下拖一截产卵管,像是拖着腰带;穿条子哩,总是喜欢在水皮上打花;还有草鞋底、车键子、黄乎筒子、痴咕呆子,数都数不尽……黑鱼、鲇鱼是压阵大佬,真的是“吹吹打打一路来”。它们来甩籽了,完成一次生命的接力。这个季节里,西宁跟大家一样好开心。
到处都有鱼,连牛蹄壳大的水凼里都有鱼在打花,捉鱼的工具也多。推网简单,一个三角网兜,前面横档中间楔一根粗长竹竿,抓着竹竿朝前推,一些小鱼虾就给收进网里。老母猪网前端也有一根大半人长的横档,连着带铅坠的一截三角网兜,拉着拴在横档两端的绳子贴着塘底拖,一路浑水翻滚,拉上来的都是底层鱼虾,连同青苔、螺蚌、蚂蟥搭子杂七杂八什么脏物都有,故称老母猪网。虾筢是用两根柳枝弯成半圆的弓,用长条竹片把柳枝与网口的两端夹紧,抓住长柄竿,像锄头锄地一样对着淌水缺口一扒,就能捉到鱼。“推网推网,一推一大碗;虾筢虾筢,一扒一大把。”还有长方平底的赶网,往淌水沟渠外一拦,为防止鱼逃漏,用脚将网底纲绳贴泥踩紧,另一只手抓着三角竿一赶,鱼就乖乖进了网。功效最大的是撒网,又称旋网,但那是力气活,只有成年人才玩得转。下笼子最省力,竹篾编成的倒须笼子,笼口一圈篾像倒刺一样朝里收束,能进不能出,往流水的沟口一拦,有张顺水的,有张逆水的,铲几锹草皮搭笼口上固定好,第二天早上去收,往往能得到清一色的鲫巴子。
只需提把铁锹,拎个篓子“闹”田缺,同样能有好收成。“闹”田缺,就是巡视哗哗淌水的缺口,麦田、红花草田抽出的沟里,甚至雨后菜地的垄沟,水往下流,鱼噼噼啪啪打着水花往上蹿。经常看到猫弓着身一声不响蹲守在田缺边,它们显然也深谙其中的绝妙好处。
正下蛋的老麻鸭也三五一伙结伴出现在水沟和田缺边,整条的泥鳅或黄鳝被它们吞下后,会在脖子那里面一扭一扭地弹动。
大雨夹着雷鸣泼泻了一天,星星却晶亮晶亮,天空如同刚被擦洗过一般,还有一弯快要下沉的新月。含巴叫得正欢,大小池塘里灌满了水,差不多平了田埂,而高处沟渠水仍在哗哗流淌着,说不准什么地方“哗啦”一声,闪一道银光,一条巴掌大的鲫鱼斜身逆水蹿上,接着又是一声……凡有流水,就有鱼在闹腾。你可以拿网兜捞,拿篮子舀,或者直接跳下缺口里摸。逆水鱼都是胀着一肚皮子,不灵便,在水下喜欢跟手旋。摸时劲儿悠着点,碰到鱼身快速按住,双手一合,指头抠紧。
吸着四月的湿润夜气,西宁跟几个“闹”田缺的伙伴,像夜猫一样静悄悄地走在湿漉漉的田塍上,草叶粘着腿,草芽尖刺得脚板心好痒。领头的葫芦,长着浑圆结实的大脑门,走路却轻灵得像狸猫。
上嘴唇边已隐约泛出一层黑绒毛的他,是众人心目中的英雄,放卡子,掏黄鳝,踩藕,在水下换气摸团鱼,比谁都在行。葫芦时而弹身跳过一条沟坎,时而猫下腰去,电筒亮一下又熄了,鱼篓里立刻响起沉而有力的弹跳声。频频有鱼落进篓里,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他们挖土筑坝,埋下一只倒须笼子。又在一条水沟里起出另一只倒须笼子,竟得了一条犁弓般粗的大黑鱼。大概它是贪着追小鱼吃才陷身的,这家伙一落到田沟里,扭动起身子,几个人扑上去也按不住。
葫芦折了一根柳条从鱼鳃穿过,打了个环,提了起来,嘿,半人长,少说也有七八斤重!
所有的田缺都在哗哗淌水,夜晚好安静呵,整个世界都远了——只有倏忽间一声泼水响异常撩拨人心。
都说那年一场大水发得好怪,是龙王专为收走葫芦发的。午后,村子里闹起来了,小圩口倒灌水了。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发现的,有那么多金鳞鲤鱼像是被人赶来,争先恐后往内里滚蹿,于是有网的背着网,没网的带着“海斗”甚至是倒须笼子,连虾筢子都派上用场,一起向小圩口涌去。空气里飘荡着不祥的气息,隐隐中感觉有什么要发生。
吃晚饭前,所有人都撤了回来,可是葫芦把一篮鱼送回家却返身又朝小圩口走去,好多人拦,都拦不住。西宁知道,他要卖鱼挣学费……葫芦就那样给水冲走了,连尸首都没捞到。葫芦淹死的那天傍晚,天上起了火烧云,像点燃了一支大火把,落在河心里,满河彤红。村里的所有男人就是顺着那条起了火的河往下游找去,别人不让西宁去小圩口,但同样也没拦住……
逮泥鳅
东山下雨西山流,
牛蹄壳里逮泥鳅。
烧泥鳅,
不搁盐,
吐口唾沫当香油。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也养一方鱼鳖虾鳅。鳅的家族里,最多的是泥鳅。它们能长到圆珠笔那般长短粗细,黑背白腹,小眼睛,怪异的口唇两边粘几撇小肉须,弄上来后到处乱钻乱溜,滑黏黏的逮也逮不住。骂人奸刁“滑得像泥鳅”,还有“竹篮装泥鳅,走的走,溜的溜”……其实,泥鳅是无辜的,同黄鳝一样,滑腻只是它们的一种逃生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