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之性与地缘人性的异同
子路问强。子曰:“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我们读了《中庸》这一节,子路所提出有关南方和北方地域与人性的异同,也许觉得非常诧异,怎么在《中庸》这里,会有这个问题的出现呢?事实上,这是古今中外人类历史上的重大问题,也可以说是从唯物史观说到唯心史观的哲学性、政治性乃至政治哲学史上的重大问题。无论是中国或世界各国,几乎都是同样存在的问题。正如《周易·系传》所说“方以类聚,物以群分”的原理相同。目前我们看到报章上所创的新名词,如所谓“地域情缘”,也正与此有关。
本节的重点,便是“子路问强。子曰: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这是说,子路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他问夫子,哪个样子,才可算是真正刚强的人?大家都知道,孔门的七十二贤弟子中,唯有子路好勇。换言之,子路是天生的英雄人物,而且在孔子的弟子中,既有文才,又有武略的将帅之才的能人。所以他因有所感而提出这个问题。孔子听了便说,你想问的是南方人的倔强个性?或是北方人的倔强个性?或是只对整个人性来说,什么叫作真的刚强呢?我告诉你吧!“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从一般来说,具有温柔宽谅的教养,而且不愿意还报那些没有道理的行为,这便是南方人柔中有刚,好强个性的表现,是适合于一般君子们习惯居留的环境。“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平常民风就很强悍,卷起袖子,腰间围着皮带,插上刀剑,宁死不屈的个性,这是北方人刚强的性格,是一般有倔强气质的人所习惯居留的环境。但过于温柔和过于刚愎的个性,都是偏差的弊病。“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如果是真正有道有学的君子之人,虽然要以温柔和顺待人,但不可过于软弱无能,随波逐流,成为毫无勇气的样子,那必须要加以矫正,使他能够强毅而独立。总之,为人处世,如果能够中立不倚,当然很好,但不可矫枉过正,变成一味倔强而不通人情世故,那也便要加以矫正,使他能够合于和顺的德行才对。尤其生当国家社会有道的时代,始终不会变为标奇立异的特殊人物,自己有错误就改过自新,那才可算是“强哉矫”的完人。如果生当国家社会无道的时代,坚持道义人品的风格,独立而不倚,至死不随流俗所变,这才算是“强哉矫”的精神。
古代文章运作的习惯,用字简练,含义深远。例如本节孔子和子路的对话,讨论地缘区域所产生后天人性强弱的问题,如果详细加以讲解,又是另一专论。它所牵涉的范围,关系天文星象、地理、地质、生物化学环境、区域的人文风俗习惯等因素,一讲又是几十万字的专论,我们不能离题太远。但本节所讲有关地缘区域所生后天生命的习性,虽有南北东西之分,而在“天命之谓性”的天性而言,原本同体,并无差别。正如禅宗六祖的大弟子石头希迁禅师所著的《参同契》,所谓:“竺土大仙心,东西密相付。人根有利钝,道无南北祖。灵源明皎洁,枝派暗流注。”这便是它的最好批注和说明。现在所要了解的,就是《中庸》原文,述说到这里,他引用子路和孔子的对话,说明由先天的“天命之谓性”,所变现生起后天有形相以来人性之异同,需要怎样加以学问修养,来矫正它的过分偏差,而使他还复于中庸正道的本位。所以接着而来的,便又引用孔子自说遵守传统圣贤的教导,怎样是他自修“率性之谓道”的本志。
子曰:“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废,吾弗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遯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
这是孔子自说,有些修道的人,他一生的修为,喜爱清静无为,怀素抱朴,高蹈世途,隐迹山林,始终与世隔绝。另外也有些修道的人,喜爱标奇立异,表现得非常神奇古怪,异乎平常。但无论是素隐或行怪的禀性和作风的人,也都会影响现代或后世,而且也会被人们所崇拜信仰,或者也自有著述留传后世。但是,我是绝对不愿这样做的。所谓君子之人,只是遵守天然自性的禀赋,尽人事之道,任由天命的安排。如果半途而废,我是绝对不能的。总之,君子之道,是依乎中庸而住于天人之际的中和。如果只自遯世避迹,出离人间,永远不被人所知道的,那是唯有出世的圣贤才能如此。孔子只讲到这里为止,我们不要为他再加一句说“我所不为也”的话啊!那就会违背了孔子为人伦大道而苦行的本心,反为罪过!其实,在《周易》乾卦初九爻的《文言》,孔子已经说过:“龙德而隐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遯世无闷。不见是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潜龙也。”这是指真正出世的圣贤,那是潜龙勿用的路线,是另有其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