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精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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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道之谓教”的治国之道

哀公问政。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树。夫政也者,蒲卢也。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


好了,我们总算把上面几段交代完了。从现在开始,便转入“修道之谓教”的外用,有关安邦治国的为政之道了。“哀公问政。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鲁哀公有一天向孔子请教为政的道理。孔子说:有关周朝文王和武王创业时期的政治经验,都记录存在于方策上面,不需要我再讲了(孔子时代所谓的方策,等于我们现在说都在历史上有了记载。因为那个时期,文字的记录,是用刀笔来刻在竹简上面,每一片或每一方块串叠起来,所以叫作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但无论是有怎样好的政策,或怎样好的立法,能够实行执法的,都在人为。无论哪个时代,遇到有贤德的人来执政,就实现了所有的善政。如果没有贤德的人来执政,即使有很好的政策和很良善的立法,也等于没有用了。“人道敏政,地道敏树。夫政也者,蒲卢也。”人道中的人性,对于政治,是很敏感的。等于植物和树木,对于水土地质是很敏感的。所以领导政治的作为,需要知道,所有的老百姓们,都如生长在水土中的那些蒲草和芦苇一样,只要有一点点的水,和少量养分的泥土,它都会很快地茂盛起来。换言之,人民犹如水草一样,都很敏感的,只要有一点有利于人群社会的好办法出来,社会人民就会很高兴愿意来接受,很快就会有良好的反应和成果。“故为政在人”,所以说为政的中心重点,始终是重在人为,即使是好的法治体制,也是人所创立的啊!“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但为政固然在人,究竟哪一种人,才能真正做好为政之道呢?那便需要看这个领导为政的人,他个人本身的道德学养,是否确得修身之道,达到仁义的境界了。

“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怎样叫作仁呢?人与人之间相处,都能做到互相尊重,互相爱护,多一点舍己为人,和原谅别人的心,少一点自我的私心。如俗话所说:损人利己的不可以做。损己利人的很难做到,最好能多做到人己两利的事,这便近于仁了。人,哪个没有私心啊!只要先把本身相关的私心放大,由我本身和至亲的利益出发,渐渐扩充放大心量,我要好、要利益,别人也要好、也要利益。做到这样,便是合于“忠恕”之道,“推己及人”, “亲我亲而及人之亲”,固然要亲爱我的亲人,同时也要亲爱他的亲人,这就是“亲亲为大”的道理。

怎样叫作义呢?义字的内涵,便有适宜和相宜及合宜等意思,也就是如现代人所说自由、民主的意义相同。凡是合于大家所同意,大家都满意的就近于义。可是人的禀性有智慧、愚笨、贤德、顽劣的不同,谁能真正做到完全合于所有不同要求的民意呢?例如现在任何人只要有一点不满意的事,便利用民权、人权、人道等等的口号提出要求,但恐都是对某一事的私心,或少数人的利益出发,那就不合公义的原则,不足论也。总之,天下事岂能尽遂人意?所以必须要了解义的重点,是要以“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作为准则。这是说虽然先从亲我之亲,而扩充推广到亲人之亲,但也要有一定限度的煞(杀)住,这正如《大学》所说“知止而后有定”的止境。不然,谁也不能真正做到把亲爱之举普及于全人类啊!如《论语》上记载子贡问“博施济众”的事,孔子便说那是“尧舜其犹病诸”的难事。这是说普及恩惠给全体人类大众,即使是圣如尧、舜的善政,也有不能尽善尽美的弊病,哪有可能做到完全满足天下人各个不同的私心啊!例如周公制礼,首重孝敬,但敬祖尊宗之礼,以五服为限,所谓“亲亲之杀”,也有包括“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意义。注意!在这里所用这个“杀”字,并非是杀人的杀,它同现在所说的煞住,或刹车的刹一样意思。“尊贤之等”的“等”字,也包含有等级差别的意义。如果说其中是绝对没有差别的才合于自由、民主的平等,那恐怕只有如宗教家所说上了天堂,或到西方极乐世界去等吧!其实,宗教家所说的天堂与极乐世界,也是因其善行功德的大小而有差别的。所以必须要了解在这里所用“尊贤之等”的“等”字,是有等差平等的意义,并非是一概盲目平等的意思。因此,孔子便说有关为政的仁和义,必须要有礼仪制度和法规来制限它的范围,这便是“礼所生也”一句的内涵。最后又说,但在下级基层的民意,如果得不到上层领导所接纳,上下各怀二心,那就不会获得民心,不可能治理好国家天下了。原文便是“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但这两句话,在《中庸》本文重复出现两次,下文也有讲到,朱熹认为是古人传抄复出之误,便把这里的两句删去,只是保留下文所用这两句原文。朱晦翁这个观点,不能说没有理由。但我们对“好古敏而求之”的治学功夫,远不及朱晦翁,只好照孔子所说“多闻阙疑,慎言其余”的态度,保留原文原貌,看来并无梗隔之处,所以便在这一节结尾做此理解。

接着,便是反复论说上文有关由个人的修身开始,乃至事亲、知人、知天的学养,发挥为政在人及人存政举、人亡政息的道理。所以说:“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这样简单明白的四句话,在我们童年的时候,只当耳边风一样,朗朗上口背诵过去,在先生面前有个交代,表示已经背熟了就拉倒,实在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可是以我个人来说,到了长大成人以后,步入社会,又适逢参加抗日圣战救亡图存等工作,经过人事上的历练,生命过程,也就渐已步入中年。如牛吃草,又从潜意识反刍出来,默然背诵这些读过书本上的话,觉得先圣之言,的确有令人反思敬畏之感。首先反思人要修身真不容易,其次是父母亲人都在沦陷区里,生死难卜,“故园书动经年绝,华发春催两鬓生”。乃至如清人黄仲则的诗所说:“今日方知慈母忧,天涯涕泪自交流。”感觉到事亲行孝与报国尽忠,两者不可兼得的悲哀。同时,看到流离失所人群中的种种悲苦,以及大后方社会有些人们,还过着醉生梦死,纸醉金迷的生活,甚之,又亲眼目睹许多家族中的纠纷,方知天下固然有不孝之子,但天下也有极不是的父母。所以对于“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的道理,便有恍然而悟的领会了。因此,对于《周易》蛊卦《爻辞》所谓“干父之蛊”、“干母之蛊”的意义,有所了解。天下确有不是之父母,修身先要行孝,但孝道不可以只是盲从。怎样又能尽孝、又能巧妙地感化了父母的大过错,才是真正“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的意义。所谓知人,就是要彻底了解人性和人事千差万别的情形,那就要学问和经验的结合,须从好学深思中得来。然后再进到知天,需要明白这些后天的人性,所有善恶种性的差别,和智贤愚不肖的不同,虽然是从先天的“天命之谓性”而来,而在后天性相(现象)的差别,确实各自有异,但都不是先天之性的本来面目。所以《中庸》一开始,便提出“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的宗旨,是要人们首先需要学养到达返还天然自性,然后扩而充之,知道“天命无常,唯德是辅”,怎样知时知量来配合修身和为政的作为,便是圣智的境界,可以与天地参矣。

由以上修身、事亲、知人、知天的层次,再回转到个人修身学养和为政之道的结合,便有五达道和三达德的指标。所谓:


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在这里所说五达道,大家都知道那是人伦社会人道中的自然顺序。古代所谓的君臣,从基本学理来讲,君是主导者的代名词,臣是依辅者的代名词。古人对一家之长的父亲,就称为家君,过世了的父亲,便称为先君。对一个国家来讲,主体领导全国的便称国君。在五伦的顺序中,首先提出君臣的关系,就同现在民主时代的观念,首先重视自己的国家与个人的关系,也可以说首先尊重社会和国家政府的尊严。其次,便是个人和家庭的父子、夫妇、兄弟的关系。至于朋友,既等同于兄弟,又等于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如《论语》所记载子夏的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便是说明朋友之道,在人伦关系中,有时比以上四伦,更为重要,他是通用于全人类社会的人道之爱,和人道之情。总之,无论是过去、现在、未来的各个时代,无论任何地区,以及各色种族和各个不同文化的社会,每一个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始终都离不开这五种人伦的重点关系,因此叫它是“天下之达道”。至于个人在人伦社会中,无论是自己做一个人,或者为人群服务,做一个领导国家,或为政而从政的人,必须要具备有“知、仁、勇”的三种德性。“知”字,古代与智字通用,是包括知识学问和天才,无智便是愚痴。“仁”字,就是现代人所常讲的爱心、慈悲心,人如无爱心,无同情心,那就叫作麻木不仁。“勇”字,就是毅力和决心,还包括任劳任怨、吃苦耐劳和敢于决断等精神,过分缺乏勇气就叫懦夫。一个人生来就具备有这三种同等高明的德性,实在是难能可贵的非常人。其次,是三者都有,但成分不高,或者是有一无二,或是有二缺一,几乎是不可兼得的比较多。但不能说有一个人三者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事,除非是完全白痴或植物人。因此,特称知(智)、仁、勇三者为天下的三达德。但孔子又特别加以解释,说明这三者的作用,虽然有三个不同的名词和界别,但发为实用的行为上,只是一个重点,那就是天性中生有自来禀赋中的智德,因此便说“所以行之者一也”。但是这个生知的智德,对后天来讲,在禀赋的功能上,却有利根和钝根的不同。“或生而知之”,是为利根,“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是为钝根。这是说不论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乃至困而知之,但必须经过学问的教养,才能启发知(智)、仁、勇的功用。甚之,须受到困苦颠沛的刺激,才可以勉强学习做到。不过,无论是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都是凭借天性中的智德而起用,这是一致的。然而,在行为上,却各有差别的不同。“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这是说,如果是上根利器,生而知之而具备知(智)、仁、勇德性的人,他在行为作用的发挥上,就会自然而然地做得很安稳。其次,是钝根的禀赋,必须等到有利于事功的时候,才决定用智、或用仁、或用勇。可是,在心理和行为上,还是做得非常勉强。但是,不论是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只要他能具备知(智)、仁、勇三德的行为标准,他必然是会成功事业的。接着,孔子又说:


子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


凡是一个人,他平常能够勤力好学,这就是接近智德了。同时能够做到学以致用,力行善道,这就是接近仁德了。而且能够反省自己,知非即改,勇于认错改过,不然,就会觉得自己非常可耻,非常惭愧,这就接近有勇的德行了。总归来说,一个人平常如能做到具有“好学”、“力行”、“知耻”(惭愧)三种美德,那当然会知道怎样是修身自立之道。一个人能够随时检点自己,知道怎样修身,当然就会推而广之,明白怎样才是正己正人治人之道了。如果真能明白了修己治人之学,那才能知道所以为政而治天下国家的大经大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