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结圣道内明外用之学——礼赞孔子
王天下有三重焉,其寡过矣乎!上焉者虽善无征,无征不信,不信民弗从;下焉者虽善不尊,不尊不信,不信民弗从。故君子之道,本诸身,征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缪,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知人也。是故君子动而世为天下道,行而世为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远之则有望,近之则不厌。《诗》曰:“在彼无恶,在此无射。庶几夙夜,以永终誉。”君子未有不如此而蚤有誉于天下者也。
现在我们开始讨论《中庸》这一段文章,好像是引用孔子说夏、商、周三代文化以后,就顺便带出一篇议论。但仔细看来,似乎又不是这样。根据上文说出“大哉圣人之道”,与“愚而好自用”的凡人态度完全不同。因此圣如周文王和孔子,对于文化传统的“议礼”、“制度”、“考文”,绝对不敢随便。因为文化思想和政治是不可或分的连体,稍有偏差的领导,就会引来灾祸,殃及当时和后代。故而说明孔子的“考文”治学态度,是何等的慎重,所以他删《尚书》,只起自唐、虞。订《礼》、《乐》,只从周文以后。宁可“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因此,从第一句“王天下有三重焉,其寡过矣乎”,直到这一段总结,应该都是子思礼赞祖父孔子,和其师承之教,内明外用学养心得的发挥。
但从“王天下有三重焉,其寡过矣乎”开始,不另作“三重”内涵的解释,因此而使后世学者,猜疑莫定。例如宋儒朱熹章注《大学》、《中庸》,自成一家之言,但对于“王天下有三重焉”,也只好采用吕氏的注解,认为这三重,便是上文“议礼”、“制度”、“考文”三事,应该只有圣人的天子,或天子的圣人,才能作主。这把“三重”的重任,完全安置在历来儒生所认为的真命天子身上,读书人只要得天子的任用,永远犹如依草附木而求生存而已,其然乎?其不然乎?他们却忘了孔子不是一代的天子,他虽然自谦不敢“议礼”、“制度”、“考文”,但他却“删《诗》、《书》,订《礼》、《乐》,著《春秋》,述《易传》”。事实上,他是完全在做“议礼”、“制度”、“考文”的事。子思著《中庸》,说到这里为止,也都在发扬他祖父孔子这方面的精神,好像这些历代的大人先生们,却被子思的谦让所瞒,岂不怪哉!
至于“王天下有三重”的“王”字,古文“王”与“用”字通用。如果认定在这里的“王”字,便是称帝称王的王,那么“王天下有三重”,应该是《尚书·大禹谟》上“正德、利用、厚生”的三重,才是“王天下”的大经大法。但与“其寡过矣乎”,又似乎拼不到一处。因此,我认为《中庸》在这里所谓“王天下有三重焉,其寡过矣乎”这个“三重”,就是《中庸》中心学说的“知、仁、勇”三达德,才是用天下的三重点。有人虽然能具备智德、仁德、勇德三者,可是在应用于对人对事,尤其是对天下大事上,也不一定能够做到纯善而无瑕,所以说,无论是“智、仁、勇”三者具备,或只有其二,或只有其一,姑不具论,最要紧的是在外用作为上,能做到少犯过错,便算是功德无量了。因此而说“王天下有三重焉,其寡过矣乎”,那就非常明白了。换言之,做人处世的学养,也是一样,一个人不能说是绝对做到没有过错,只求少犯错误,那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其实,从“子曰:吾说夏礼,杞不足征也。吾学殷礼,有宋存焉。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说起,直到本节“王天下有三重焉,其寡过矣乎”为止,你只要仔细一读《礼记·礼运篇》,有关孔子说到夏、商、周三代文化的演变,以及其中说到上古“大同”之治的理念,就可明白“王天下有三重焉”和“知、仁、勇”的寡过意义了。
因此便说:“上焉者虽善无征,无征不信,不信民弗从;下焉者虽善不尊,不尊不信,不信民弗从。”这是说上古所传上乘道的善世和善行,虽然有此传闻,但实在没有征信可以稽考。既然无法征信,人们当然不会相信,当然也不会从学的。譬如自古以来,传说那些修行上乘善道的神人,但到底是可望而不可及,在世俗上,极难有确实的征信,因此,人们只把他当作精神上的信仰,毕竟不愿从学。至于在下位和下层社会中,虽然有善德善行的人,但始终得不到在上位者和大众所尊重,因为不得人们的尊重,当然也不会被人所信,也就无人从学。如照人类社会文化演变史来讲,例如司马迁作《史记》便说过:“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老子曰:‘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必用此为务,挽近世,涂民耳目,则几无行矣。”这也等于说“上焉者虽善无征,无征不信,不信民弗从”。至于“下焉者,虽善不尊,不尊不信,不信民弗从”的情况,我们不妨也引用老子的一段话作为说明:“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因此,子思在这里,便提出立志发愿作一个继往开来的真儒原则。“故君子之道,本诸身,征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缪,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这是说君子之道的学行,必须先从自己诚其身做起,再来征信一般的人情世故。然后向上推,考证夏、商、周三代的传统文化。明白古人何以必须要了解天地运行的法则,建立岁月时辰运行的历法,配合宇宙自然的规律,完全合于自然物理的科学原理,因此,才能知道所谓鬼神的内涵本质是什么意义,然后才能明白“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的真义。这样的述作,才可以流传百世,等待后代的圣哲来承先启后。所谓:“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知道形而上的天道和天文的物理作用。关于天地鬼神之说,可以详见《周易·系传》所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知人也(通达历史文化和历代社会人文的衍变)。是故君子动而世为天下道(因此,君子的举动,都是合于天下世道人心的正道),行而世为天下法(君子的行为,都可为天下世道人心所效法),言而世为天下则(君子的言语,都可以为天下世道人心的规则),远之则有望(无论时代或地区相隔多远,都成为人望所归),近之则不厌(当时亲近过他的人,也终久不会生厌烦之感)。”“《诗》曰:在彼无恶,在此无射,庶几夙夜,以永终誉。”这是引用《诗经·周颂·振鹭》章上的话说:因为他本身,并无任何可恶的过错,所以也没有人对他有指责。大家都愿意朝朝暮暮,永远保持他这种荣誉!“君子未有不如此而蚤(同早)有誉于天下者也。”所以说,学养修行君子之道的人,如果不是这样,他不会很早就受到天下人的推崇和赞美。其实,以上全段,是以赞颂真正儒学儒行的内涵,作为下文直接赞述孔子的先声。
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辟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辟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唯天下至圣,为能聪明叡知,足以有临也;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齐庄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别也。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溥博如天,渊泉如渊。见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说。是以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貊,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队,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故曰配天。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中庸》讲到这里,由赞颂传述孔子“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开始,大约可分三节,如下文的排列。仲尼是孔子的字,孔丘是孔子的姓名,古人因对父母长上和君主的尊敬,都避免直接叫他们的名,所以把名也叫作“讳”,就是“避讳”的意思。但古人可以称呼父母长上的表字或别号,到了魏、晋、隋、唐阶段,却变本加厉,因噎废食,凡有关长上名字的同音字,都要避讳,致使大家动辄得咎,因此,唐代的名儒韩愈,便作一篇《讳辩》的名文,加以明辨。如果将时光倒流,把古人活在现代,听到西方文化的习俗,儿女子孙可直接叫父母祖宗的名字,他们就会魂飞魄散,连鬼也不愿做了(一笑)。
现在我们回转《中庸》原文,正式介绍孔子儒家学说的传统根源,他是从夏、商、周三代以上,祖述尧、舜“公天下”的文化精神开始。然后承接周初以家天下为中心,封建诸侯,实行联邦自治体制,由周文王、武王时代的“宪章”《周礼》、《仪礼》、《礼记》等三礼的精粹。同时考证从自然物理的天文和天象,因此而建立的历法和律吕之学,用于对地球物理和人事的征验,以及对证地球物理和水土动植物等的变化法则(这是有关自然物理科学方面的学识,须研究《易经》内涵的理、象、数等学问,方知大概)。因此,“删《诗》、《书》,订《礼》、《乐》,著《春秋》,作《易传》”。所以说:“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接着,便又赞颂孔子的内明外用之学,和他道成德就的伟大,犹如天地一样的崇高广博。故说:“辟(同譬)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比方他像天地一样,没有哪些事物,不包含在它的范围之中。“辟(同譬)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又譬如他像一年春、夏、秋、冬的四季,气象分明。又像白天和夜里的太阳与月亮一样,都能照亮人世间的一切事物;同时使各种好坏、善恶对等差别的万物,都能平等地受到养育之恩而互不相妨碍。因为天地既能包容生育万物而互不相害,所以人能效法天地,无论是哪种正和反的学问之道,都可以并行互存而不相违背。好像如大地上的流水一样,微小的道德理念,犹如小溪小流,小川小河;伟大的道德理念,犹如天地自然物理的功能,它是无形无相,自然能够化生万物。这便是天地之所以有它自然伟大的功德。
原文讲到这里,便又峰回路转,只从人道的学养上来说:“唯天下至圣,为能聪明叡知,足以有临也;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齐庄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别也。”在这一节里,我们必须要把其中内涵的五个理念先搞清楚,再来缝缀全文,才可明白。
一、“聪明叡知”, “聪明”是人身生理耳目感官上的特性,所谓耳聪目明。“叡知”,却不同于“聪明”,那是超过耳聪目明以外的智慧作用,在古代叫作“叡”,或和“睿”字通用,就是后世所常用智慧的简缩代号。“临”字,包括有到达的意思。
二、“宽裕温柔”,是形容一个人的禀赋,天生具备有丰富温良柔和的情操。“容”字,是有包容和容纳的意义。
三、“发强”和“刚毅”,是描写一个人的个性,具有发奋图强和刚果决断的毅力。“执”字,是表示“择善固执”的精神。
四、“齐庄中正”,包括内在的修养,和外用的行为两方面。“齐”字同“斋”字通用,“斋”就是内心素养的净洁无邪,所以随时随地都自然有庄严肃穆的美感。“中正”,是对外用的行为来讲,无论对人处事,都是中规中矩,正正当当的。因此,无论是自处或对人,内外都在肃然起敬的情景之中。
五、“文理密察”, “文”字,包括了文章和文学乃至文化总和的内涵。“理”字,就包括有论理逻辑的作用。把这种观念浓缩,就简称叫“文理”。“密察”,是说精密考察明辨的治学方法。再把文和理浓缩拼成一个名言,简称“密察”。因为精密思辨地观察一切学识,当然就具有充分辨别是非的能力。
一个人能够同时具备了上述的几种条件,那他的成就,当然就不同于一般的常人了。所以接着下文,便说他“溥博渊泉,而时出之”。随即自注说:“溥博如天”,他犹如天一样的广大宽博。“渊泉如渊”,他犹如泉源一样的渊深莫测。因此,他的自心随时涌生智慧,可以明见一切事物的原理。所以“见而民莫不敬(谁看见了他都会生起敬仰之心),言而民莫不信(谁都会自然相信他所讲的道理),行而民莫不说(谁都会很高兴地学习他的善行)”。
“是以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貊。”所以他声名普及中国,同时传播到边远地区的蛮夷之中。“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队(同坠),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故曰配天。”这几句文字内容等于语体,大家一气呵成来读,自己便都清楚,不必多加解说了。总之,最后两句的“莫不尊亲”,是说谁都会尊敬他,亲近他。“故曰配天”,是说他的学养道德,是可以与天地并重,受人尊敬。
但一个人怎样能够做到这样的高明呢?“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天下的人,唯有能修养心意“至诚”清静专一的功夫,犹如纺织丝绸和棉布一样,才能渐渐整理一条条的经纬,纶编成为一匹完整的锦缎。“至诚”的学养功夫,也如织锦一样,是由日常的逐渐用功而成就的。所以说,“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只有修学“至诚”之道,才能够罗织天下的正理而成为大经大法,作为天下人文文化最伟大的基本。然后才能智慧明悟,知道天地化生养育万物的功能是怎样的一桩事了。其实“至诚”之道,“夫焉有所倚”!是由每一个人自我的内心所发,它哪里需要倚靠什么方法呢!但只“肫肫其仁”,先要发起诚诚恳恳仁慈厚德的存心。“渊渊其渊”,犹如探寻泉源一样,深深地沉潜静定去参究。“浩浩其天”,同时放开胸怀,使自己的心境犹如浩然无际太虚的天空一样,日久工深,必然就会有成就的。可是“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如果没有天性固然禀赋聪明圣智的大功德,谁又能够信知“至诚”之道的可贵呢!
我们读了这一全段以后,真有一点像读庄子的文章一样,汪洋惝恍,浩瀚无边,换言之,它是在赞颂孔子的学问道德呢?或在描画一个圣人的学养境界呢?或是极力指点心意识的“至诚”专一静定工夫最为主要呢?实在很难做一定论。似乎是三者都有,也似乎是唯道是指,并不完全只是独赞个人的道德而称颂孔子。这真是《中庸》之所以为“中”的妙论,也可以说这是儒家“孔门”学问中的走盘珠,无方可拘的绝妙好辞吧!
但我们读了这一段赞美辞的文章,也可以由此想到《中庸》确是子思受到乐朔的非礼压迫,甚之,连带毁谤孔子。因此,子思不得不作《中庸》以阐明孔子之所以称为圣人的学养和造诣,既为传统的儒学辩护,又表达自己自少亲受孔子的教诲,而别传圣学心印的精义。如果只把它当作赞美诗一样来看,他却真是发挥圣学的宏文,比起《论语》(第十九篇《子张》)所载子贡所说的“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踰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踰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等语,更加“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矣。
但《中庸》到此,便不另作结语,他只是采用《诗经》相关的名句,作为结语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