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从容中道难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子曰:“道其不行矣夫!”
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
子曰:“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
子曰:“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
子曰:“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
由“天命之谓性”开始到这里,朱注分割为九章。
第一节引用孔子的话,先称孔子的字(仲尼),以示慎重。按照先秦以前的礼仪,对父祖长辈,可以称呼其字,而不可直呼名讳,所以他首先说“仲尼曰”,表示慎重。这些文字都很明白,本来不需要再加解释,只是为了诸位青年同学们都是从白话文的教育起步,因此,再大概作一番说明。
“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两句,是说明“中庸”二字,就是人们从天然本有的自性中,直心而行,坦然合于大道的意思。那些天性纯良的君子之人,随时都是在率性而行,从容中道的境界。如果是天性并不纯良的小人呢?他就任性妄作非为,会向相反的方面去做。因此进一步加以说明,“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所谓天性纯良的君子之人,他的身心行止,随时都是率性而行,随时都在“中和”的境界之中。至于禀性并不纯良的小人,他就会毫无忌惮地任性妄为。因为他自己觉得,这就是我率性而行的当然道理;认为人本来就应该任其自然,自由自在,这又有什么不对呢?
这就说明天然本有的自性之中,是具备善恶兼有的种性。同样是一个人,他在生而自来的天然本性中,或纯善,或纯恶,或善恶兼半,或善多恶少,或善少恶多,每个成分都各自有所不同。例如佛说:“纯想即飞,纯情即坠”,也是同一道理,很难分析详尽。因此,古今中外,一切圣贤,都注重教化的工作,希望人人都能修到去恶返善,还归天然纯净本有的自性道体,才为究竟。接着他又说:
“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这是引用孔子感叹的话,说有关中庸之道的学问修养,恐怕是到谷底了,人们长久以来,很少注意到它的重要了。
但孔子又说:“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孔子说,这个天然自性本有的纯净大道,人们为什么都不能自“明”,又不能依道而自“行”呢?啊!我知道了,凡是生性比较聪明有慧智的人,聪明反被聪明误,因此妄用聪明,不甘于本分,喜欢做出异乎平常的事来。而那些愚笨的人呢,却偏想修行学道,自己头上安头,把道推崇得太高太远太玄妙了,所以永远摸不着道的边缘。
这个本来便是平平庸庸的大道,人们却始终不会明白,那是什么原故呢?因为那些自认是贤人君子的人们,又太过于重视修道的重要了,平常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反而做得太过头了,因此不合于道。可是那些很不肖的人们,又偏要去学习修道,其实他们只是追寻稀奇玄妙,因此也永远够不上道的边缘。
其实,道是很平常的,譬如每个人都知道,口渴了喝水,肚子饿了吃饭,但每个人吃喝了一辈子,有多少人会彻底知道饮食的正味呢?大部分都是吞咽下去,所有的滋味都是含糊不清,浅尝辄止就是了,并没有彻底知道真正的滋味。因此,孔子便深深地感叹说:“道其不行矣夫”,这个天然本有的大道啊!恐怕永远也不会行得通了。
讲到这里,忽然想起古人笔记上的两个故事,可以用来说明孔子所说“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和“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的道理。第一个故事,是在南宋的时代,朱熹在福建武夷山讲学,恰好道家南宗神仙丹道的传人白玉蟾,也隐居在武夷山。那个时候,朱熹正在探索汉代丹道鼻祖魏伯阳所著的《参同契》,却始终不能得其要领;而他的弟子们,则常常提到白玉蟾的许多奇事。朱熹素以儒家的理学大师自居,便说,白玉蟾的那些事,都是偶中而已。有一天,他约白玉蟾一起游山,中途忽然碰上一阵大雨,大家都被淋得一身湿了,可是白玉蟾却全身不着雨滴,还很悠游自在。朱熹面对这样的情况,便情不自禁地问白玉蟾,你这是什么道行?白玉蟾便笑笑说,不过偶中而已。朱熹听了哑然失色,当然,更不知其究竟了。
第二个故事是在明朝,理学名儒王阳明,当然也是出入佛老两家多年,对于参禅打坐,修道炼丹,仍然并不忘情。当他在江西的时候,有一次,在一个道观的门口,看到当时著名的道家活神仙蔡蓬头。王阳明认为机不可失,便赶过去,当面叩头。但蔡蓬头回身就走,进入道观里去了,好像根本没有看见王阳明似的。王阳明紧跟不舍,跟着蔡蓬头到了大殿上,又过去跪下一拜,蔡蓬头又转身走了。但王阳明丝毫不敢怠慢,又追随他身后,总算没有白费力气,蔡蓬头被他追到道观后园的亭子站住了。王阳明于是再过去恳切地跪下一拜。这个时候,蔡蓬头发话了,他对王阳明说,你前门后殿三拜,礼虽隆,然始终未脱官气,于仙道无分。说完又飘然而去,王阳明为之黯然失色。
透过这两个故事,说明孔子所说“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和“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的道理,很值得作为旁证的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