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与小人的不同作风
“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所以说,要学做君子之人的道理,知道了素位而行的原则,平生只要依照《易经》所说的道理,正心诚意地做人,任随时间空间来变化现实,以待天然机遇来临,即使不得其时,也可自得其乐。但是一般不学君子之道的小人们,则偷巧冒险,希望侥幸求得成功,结果是得不偿失。古人咏阴历七月七日“乞巧节”的诗说:“年年乞与人间巧,不道人间巧几多。”所以侥幸取得偷巧的成果,到底并非常规,而且是很不牢靠的。
以上说到孔子提出“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以及“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的话,前一阵就有人问我:这是孔子主张人要守本分,不可冒险做本分以外的事,这是教育的流弊,也正是我们民族致命的缺失。现在一般人做事,只顾本位主义,反而认为“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是对的,这岂不是“素位而行”的弊病吗?
我回答说:如果把孔子的“素位而行”,以及不求侥幸成功的道理,解释为只顾本位主义的私心作用,那就是很大的偏差误解,同时忽略了孔子所提示“居易以俟命”的重点。孔子所说“素位而行”的道理,重心是要你注意一个“位”字。大家也都知道,孔子是年过半百以后才专心研究《易经》的。《易经》的大法则是告诉我们,宇宙物理和人事的规律,随时随地都在变化之中,交变、互变、内变、外变,世界上没有一个永恒不变的事物。等于佛说“诸法无常”是同一原理。但在变化中间,存有将变未变和变前变后现象运行的必然数字。例如从一到二、到十、到百,一分一秒,一步一节,各有不同的景象出现。由于这个原则,如果对人事上来说,最重要的,是要知道把握变量中的时间,和你所处的位置。如果是不得其时,不得其位,或不适其时,不适其位,你仍要勉强去做,希望侥幸而得,就会被时间的运转,和空间的变化所淹没。假使得时得位,你虽想不做,也是势所不能的。
所以孔子早年去见老子,老子便告诉他:“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他明白告诉孔子,你虽然有大愿力,要想淑世救人,可是这个时势,并不合适于你,不得其时其位,是永远没有办法的。后来的孟子,最后也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便说“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的名言了。
举一个历史上所熟悉的人物来说,汉代的韩信,在少年不得其时,不得其位的倒霉时刻,他头脑清醒,知道忍辱,所以在闹市中,当众甘受胯下之辱。否则,一剑杀人,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后来得其时,得其位,登坛拜将,威震一时,功成名遂。但他到底学养不够,功成以后,被自己的时位冲昏了头,就犯了错误,不知道那时的运数和权位,已经完全属于刘邦了,他还想要做最后的侥幸冒险以自救,结果弄巧成拙,身败名裂。
以汉初三杰来说,只有陈平最能把握时位,自处得比较好,但他也自知后世的结果,真不失其为人杰,所以对照历史故事,不可糊涂。
其实最聪明的,就莫过于汉高祖刘邦了。他在不得其时,不得其位,只做亭长的时候,就沉醉在酒色之间。后来被项羽封为汉王,就故作糊涂安于汉中;一旦做了皇帝,他又很清醒地能采纳建言;乃至在病危的时候,宁可明明白白地死去,也不肯吃药,不把自己的性命交给那些连天命都不懂的医生。可惜的是,他一生没有读书明理,所以不能把大汉的历史朝代,搞得更伟大高明一点。但他一生的作为,除了晚年的白登被围以外,绝不去做侥幸的尝试,这是事实。所以说他是天生得时、得位的帝王之命,只是不学无术,不知传统圣人所说的“君子之道”罢了。下面,《中庸》再引用孔子所说在人道中素位而行的平实原则。
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诗》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耽;宜尔室家,乐尔妻帑。”子曰:“父母其顺矣乎!”
“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这是孔子把学习射击的道理,应用到人的行为哲学上来。譬如射箭或打靶,一箭射出,如果打不中靶的红心,那只有反省自己的功力修养是否太差劲了,绝不能怪目标太远,或是弓箭不好。“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同近字),辟如登高必自卑。《诗》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耽;宜尔室家,乐尔妻帑(孥)。’子曰:‘父母其顺矣乎!'”这是孔子所说人生的道理,是要从个人和家庭的基本做起,不要好高骛远。他又引用《诗经·小雅·鹿鸣之什·常棣》第七段的词句,描写一个家庭中,夫妻恩爱和好,犹如和谐的旋律乐章一样的优美。兄弟之间,和气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全家上下大小,都过着平安适宜的日子,那当然就会使父母顺心惬意了。这是一般人所希望的孝顺家庭的景象。正如宋儒程颢的诗所说“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了。
《中庸》的文章,讲到以孔子自身的体验,说明人道本位的修行,由个人到齐家的不易,到此告一段落。但在下文,又忽然一转,异峰突起,插进来孔子从来不肯讲的天人之际、鬼神与人道相关的问题,并由此进而到齐家、治国与天命的关系。这实在使人非常诧异。换言之,凡是子思加在《中庸》中所引用孔子的话,除非是子思从小亲受孔子的家教,否则是不可能的,因为其他的弟子们很少记述夫子在这方面的教诲。这个问题,也是研究孔门之学的一个重大题目。如果你读遍“五经”,集中有关这方面的资料,才能弄得清楚,知道孔子之所以不轻易讲鬼神与生死存亡之道,是有他精深道理的。否则,孔子恐怕早在两千年前就变成宗教教主,装神弄鬼,搞些传统的神秘学,令人误入歧途,当然也就不会成为大成至圣先师的万世师表,永为人世间的大圣人了。现在我们且看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