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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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万章章句上(4)

上古的君王与亲属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尧,则吾既得闻命矣。《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舜既为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

曰:“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馀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

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养,养之至也。《诗》曰:‘永言孝思,孝思维则’,此之谓也。

《书》曰:‘祗载见瞽瞍,夔夔斋栗,瞽瞍亦允若’,是为父不得而子也。”

前面说到统一的问题,但有关整个的问题,还没有讲完,所以咸丘蒙紧接着又提出来问:舜当君王以后,尧是退位的君王,在民主政治来说,他可以享受优厚的待遇,但他的身份也等于是平民了,“舜不臣尧”,尧不向舜称臣的道理,我懂了。但是根据中国文化,像《诗经》中所说的:整个天下,没有一寸不是“王土”。

“王土”相近于现在民主时代的公有土地;但在君主时代的公,是王室的公,这个公有的土地,一直到海边为止。但上古没有制海权,当然更没有制空权,所以现代的领陆、领海、领空,在古代往往包含在“领土”一词之内。如现代政治术语中,每说“领土、人民、政权为构成国家的要素”,其中“领土”一词,就包括了领陆、领海与领空。

上古时代,人类的生活行为,没有到达海上,所以说,普天下的土地都是王土,所有在土地上生活的人,也没有一个不是君王的子民。舜既然当了君王,尧可以不必来朝见称臣了,那么他的父亲瞽瞍怎么办?前面曾经说过,瞽瞍也是一个小国——有虞的元首,不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以现在来比喻,也可视为一个乡镇长或县长。如果举行全国会议时,儿子为一国之首,处在高位,父亲该不该行君臣之礼?

孟子说,《诗经》的话是有道理的,不过不能用来讨论这个问题。一个人,因为担任了国家的公职,就只有公,没有私,因忙碌于公事而不得养父母,对于孝养父母方面,就不免多少有所缺失。

咸丘蒙又说:如果这样讲起来,国家的大事,只让一个人去劳苦,其他的人,不共同负担责任吗?

孟子说:《诗经》的话,虽然是那么说法,但是不能以这个逻辑来做论点的,虽然担任公务,不免于私情稍有点妨碍。所以真懂得文学诗词的,不能只看文字,而忽略了文字所代表的意义;更不能因为文辞的表面,而忽略了他写这首诗的动机与目的。例如平时讲话,有时话的内容并不好,而本意——动机与目的是非常好的。例如父母往往骂孩子:“你不吃饭,我打死你”,这句话的内容非常凶狠,可是他的动机是教育孩子,目的在使孩子获得充分的营养,本意是非常慈爱的。如果将父母这句话,解释为狠毒的父母,那就是以辞害意了。

所以对于诗也是这样,要以我们高度的思想,去推论他的本意,知道他写的动机与目的,才可以了解古代文字的原意了。如《诗经》中《大雅·云汉篇》说:“周馀黎民,靡有孑遗。”原意是指周朝统一天下,没有遗漏一个老百姓。换言之,在周朝这一政治体制之下,都是同一国家的人民,没有一个人不是周的人民。如果我们照它表面字义解释,那就变成说周朝没有遗民,都死光了!

实际上周朝是有遗民的。“遗民”这一名词,是孟子首先在这里说出来的,后世也称做“逸民”,逃逸、放逸的意思,也就是隐士之流。例如伯夷、叔齐两个人,就是周之遗民,他们是前朝商纣时代的子民,因为义不食周粟,逃到首阳山里吃野菜,隐居。所以,根据史料来说,周朝绝不像《诗经》上所说的,没有遗民;不但有遗民,而且还不止是伯夷、叔齐两个人。周朝到成王之后,政权建立将近一百年了,还有“殷之顽民”,就是殷商时期留下来顽强不肯投降的人;又如周朝封的宋国,也是殷商之后。

再说,周朝封纣王的叔父箕子于朝鲜,就是现在的韩国,所以韩国的国旗,是取自《易经》,中心一个“太极”,乾(椸)、坤(椺)、坎(椾)、离(楀),四卦布于四角。箕子推行的五行八卦文化。影响了韩国的文化发展,他们也就是箕子的后裔。周朝封箕子于朝鲜,也可以说是封殷商的遗民,只是不好意思说放逐,目的是把这些人送得远远的,给他们一个范围,要他们去自谋生活。

所以研究历史就可以发现,孟子到了这里,也没有办法说得很透彻、露骨,他当然懂,可是不好意思多说,就到此为止了,只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他的意思就是,假如相信这两句诗,就会认为周朝没有遗民了;也等于说,这两句诗虽是这样说的,难道周朝就真的没有遗民了吗?诗尽管如此,但文字的记载,不免有点出入,如果望文生义,就更偏差了。

到这里,对于舜是不是一个真孝子的问题,孟子作了一个初步的归结。他说:“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人最大的大孝,是尊敬亲属,而亲属中最亲的是父母,因为人的身体是父母所生。一个孝子,如果连亲情都没有,就根本不可能孝于天下、国家、社会。而尊亲最到家的,“莫大乎以天下养”,一个人当了君王,以天下之大的最高尊荣,来孝养父母,当然可以称为大孝子。因此以天下来养父母,也就是最大的、至高无上的孝养了。正如《诗经》上说的:“永言孝思,孝思维则”,这种孝思,可以作为千秋万世的法则,也就是孝的真实含义。

我们读《孟子》到这里,会有一种感想,假如孟子在我们面前,我们一定会说:孟老夫子,你讲的理由都对,可惜你所讲舜当时所建立的制度,是不是事实,历史上仍找不到记载的文献。

刘邦封的太上皇

我们再看后世,孔孟时代的春秋战国不谈,就在战国以后的秦始皇,并吞了六国,上台以后,先把他自己的假父吕不韦整掉了。汉高祖当了皇帝,并没有先封父亲什么官,对母亲倒蛮尊敬的。他大封天下以后,还是他粗野的那一套平民文化,开口说的就是“三字经”。那时中国的文化,经过秦始皇的一把火,再经过项羽更大的一把火,已把中国的书,几乎烧完了;而原来六国的知识分子,也已几乎死光了。所以从战国末期到汉朝初期,一两百年间,中国文化是荒芜了。

汉高祖平定天下以后,政治、朝仪制度都没有,还是靠叔孙通这个读书人建立起来的;一直到汉武帝的时候,才逐渐将中国文化恢复建立起来。所以,在那段时期,文化的命脉非常危险,几乎要断根了。当然,在此情形之下,仪礼方面所呈现出来的,也很差,所以汉高祖的父亲,住在皇宫之中,不知道自己算是老几,不知如何自处,别人也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位皇帝的平民父亲。

于是,有人告诉汉高祖的父亲,明天早上皇帝下朝回来的时候,你拿一把扫帚,在皇帝的门口扫地,做清洁夫,就有办法了。汉高祖的父亲,就采纳了这个意见,第二天照做,汉高祖一看见就急了,问道:你老人家怎么在这里扫地?他父亲说:你是皇帝,我是老百姓,在你宫里不扫地干什么?汉高祖可真急了,可是皇帝的爸爸该是什么官位,历史上又找不到先例;想了半天,于是封他父亲为太上皇,也是中国的第一位太上皇。以后历代帝王,都沿用了这个制度。

中国文化中关于家庭、家族、政府、朝廷之间相互关系的制度,几乎只有满清这个朝代,吸取其精华,建立了更完整的制度。尤其是最初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把孔孟在这方面的思想与精神,发挥到了极致。例如乾隆也当过太上皇,而把历史上几千年来宫廷的毛病,都革除掉了。但是也产生了一个最大的毛病,那就是“以天下养”,造成家庭的尊亲之义,超过一切。上朝的时候,皇帝至上,皇太后乃至太上皇,不能干涉政治;可是下朝以后,要到后宫去向父母跪拜请安。一进内廷门,皇帝的权威完全没有了,如果太上皇或皇太后一声叱喝:“跪下”,皇帝就得口称“儿臣”跪下去,太上皇或皇太后也可以用拐杖打他;可是出了内廷,则谁也不能动他一根毫毛。

仔细研究清朝的这些制度,可以说集古今良法的大成,坏处并不多;但是因为强调了尊亲之义,家庭权威之高,演变成为末期的皇太后干政。这种尊亲的孝养,也就是根据孟老夫子这几段文字发展出来的。

究竟上古时,大舜的父亲是不是《孟子》中所说的那样,我们无从知道。在历史记载上,并没有这种资料,不知道孟老夫子读了什么“秘笈”,然后他又没有传下来,所以只有他知道。

最后他引用《书经·大禹谟篇》上的话做结论说,舜上朝的时候,诸侯都站在那里,诚恳又恭敬,并有一点畏惧感的行礼。瞽瞍也在那里,和大家一起行礼,但是态度很自然。依据《书经》的这项记载,所以说“父不得而子”,虽然舜是瞽瞍的儿子,但既已当了国家的君王,他就代表国家,在处理公务,代表国家精神的时候,即使是父亲,也不可加上私情,不能因为他是我的儿子,我就可以马虎一点。

在这个地方,就看到中国帝制的一种优良精神,公与私分得清清楚楚。想到我的一个同乡,在中华民国的几十年历史中,他也是相当有名的;可是家乡的人说他不孝,因为他常常连父亲的信都不回。后来经过求证,发现他并不是不孝,而是乡人们误解了他。因为他父亲常常写信为别人讲情,或推荐人做官,他虽写信给父亲,说用人是为国家用人,不是为家乡用人,请父亲不要再推荐人了。可是父亲常因情面难却,或者不懂其中道理,仍常写信介绍,于是他只好把信搁置不回。家乡的人便说,连父亲的信都不回,真不孝,就这样骂起他来了。

由这一件现代的小事,也就知道古书上所记载的,古代公私分明的严肃精神。

关于尧舜的问题还没有完,下面万章又提问题:

上天创立了公天下

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

“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曰:“天与之。”

“天与之者,谆谆然命之乎?”曰:“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

曰:“以行与事示之者,如之何?”曰:“天子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诸侯能荐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与之诸侯;大夫能荐人于诸侯,不能使诸侯与之大夫。昔者尧荐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

上古的时候,尧、舜、禹这三代,是帝位禅让的公天下,禹之后,由儿子启接位,变成了家天下。中国政治制度的家天下,是夏禹的儿子启开始的,现在这一段是讨论公天下与家天下的问题。

万章说:听说,尧把天下政权交给了舜,有这回事吗?孟子说:不是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