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长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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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古刹风云(2)

清了最后一句佛语,语调特别,仿如他唱了“阿”字去别处转了一圈,回来后才唱的“弥陀佛”三字。章九酬马上从清了说的“小公子常来”品出,他并非仅是喜欢小公子,虽一时没想好说什么,但仍为清了对小公子流露的真挚高兴。他来之前就想好,准备在清化城处理公务期间,把翁公子托付清了照看,好让公子吮吮月山的灵性。现见清了待见公子,自然十分高兴,然正当他准备开口之际,突然咔嚓一声,半空响了一声炸雷,使整个月山都发抖了,把所有人都惊了个趔趄。

峰峦翠微间,顿时云坨竟至,化作大雨倾盆,刹那间就把满山的柏树浇了个透湿。奇异的是,仅仅转眼工夫,老天便云收雨住,只留下山门广场依旧干嘣嘣的滴雨未落。众人浑身上下,连点潮气也没沾。

乍暖还寒之季,偶尔远来春雷小唱,并不稀罕。但碧天朗朗且还是落暮时分,转眼间雷彻头顶,猛雨如注,还真的少见。

奇异的天象,使所有在场的人你看我我看你,连大气也不敢出。只有翁灏元不顾这些,口里蹦出一句句清亮的话语,提出要跟刘子彦去看打算盘,并连连问章九酬:“可以吗?可以吗?”

章九酬看看浓云速散的天空和湿漉漉的柏树,又看看脚下的干地面,心神游移地说:“中、中,好……”

清了见状,忙喊:“觉慧,快!你去喊住那刘子彦,就说小公子要去他家,叫他一定好生伺候。”说罢看了看天空,抚着翁灏元的发辫,并将其往怀里搂了搂,仿佛怕谁伤着他的罕世宝贝。

章九酬纳闷地看看清了:“慢着!”然后喊住小沙弥觉慧,“等我到了山下,再告诉他不迟。”清了对章九酬笑了笑,缓缓松开翁公子,说:“真不好意思,贫僧不该代大人应允的……大人和小公子一路走好……”

“长老保重,告辞。”章九酬不温不火。

“阿弥陀佛……”清了垂首合十最后说。

章九酬一行下了云梯,疾步远去。清了驻足于云梯口目送。他花白的双眉有点下垂,眼睛眯得像睡着了,雪白的胡须铲子似的朝前挺着,柔软的胡梢迎风飘舞。

章九酬在山脚下赶上刘子彦,说翁公子想去他家小住,学打算盘。刘子彦既高兴又惶恐。在他看来,这干人等,连粗手大脚的兵士也都是吃皇粮的,个个都是贵人,更何况穿了一身洋装又玉人般的翁公子呢,于是脱口而出:“好好!好……”但底气很显不足,“大人在上,俺庄户人家,只怕慢待了小公子……”

“哈哈,那倒不怕!”章九酬边说,边朝京城方向揖了拱手礼,“小公子的父亲乃国之良相,当今鸿儒,不会难为你的。”

“给!”冯冠彰随手抛给刘子彦一个银袋子,“接好了!这是十两银子!伺候好了,爷我另有犒赏!”

刘子彦哗啦一声接住银袋。章九酬吩咐手下:“你们去两个人,把公子送到地方再回清化。”然后对冯冠彰说,“时候不早了,咱们走!”遂策马喊了一声,“驾!”率众疾奔而去。

章九酬走了,月山寺又恢复了它日常的宁静。清了住持却把一颗心悬了起来。

原来,章九酬月山之行并非闲游。他是三个月前去的京城,向朝廷汇报有关革命党怀川谋事情况。总理衙门见他精明干练,遂将怀川外资企业与地方矿域之争事宜一并交与他,并折报光绪皇帝御准。

去京城之前,章九酬从怀庆知府廉惜芝那儿曾接到河南巡抚转来的朝廷密牒,要他暗访缉拿孙文乱党怀川总召集、月山寺首座妙聪。不承想他两次密派捕快赶到月山捉拿,都扑了空。

离开北京后,还在途中,他就又得到朝廷快马追来的通报:乱党准备在广东潮州起事,除了在怀川筹集了大批银两,还从天津口岸进口了一批枪械、弹药,已先由水路运至道口,然后又经道清铁路运抵怀川,就近藏匿,正准备转运广东。

他一回到怀川,首先到清化接洽商会,安排好与英商福公司的谈判事宜,马上就上了月山。因为他知道,要想发现并截获乱党的银两和武器,必须首先盯住妙聪。

按说,章九酬是月山寺的常客,不仅跟妙聪性情相投,且交情也不薄。

但他报国之心甚切,在此等大是大非面前,不愿有丝毫懈怠。赴京归来,有家不归,假闲游月山以探虚实,才是他的用心所在。

可惜的是,月山之行没能使他如愿以偿。但作为亲领皇命专处矿域之争的他,也不能久留。因为到了晚上,英商福公司和怀庆地方煤炭企业,要在清化城的燕宾楼谈判。

章九酬去了清化。刘子彦领着翁公子一进村,马上招来不少人看热闹,坊间立刻被搅得沸沸扬扬。

对庄户孩子来讲,除了翁灏元拖在脑后的辫子,全身的装扮无一不是新鲜玩意儿。看热闹的孩子中,刘子彦大儿子达文也在其中,十三四岁模样,黝黑、精瘦、大眼。他跟着翁公子瞅了一阵,然后旋风似的跑回了家。

当翁灏元和刘子彦来到家门口时,达文领着三个弟弟达武、达双、达全已出了院门,和街坊邻居的孩子们一起,后簇前迎,使翁公子多少有些局促。

“走开、走开!”刘子彦一边吆喝,一边对翁灏元说,“翁公子别怕,他们这是待见你哩!”话音没落,一个苗条俊俏的女人出现在翁公子面前,三十五六岁模样,刘海鬓界层次分明,肤色不算太白,但又细又净,略宽的眉心微翘的鼻,溜溜的杏眼饱饱的唇,上着镶灰边的水蓝色夹袄,下穿略显褪色的酱紫色裤子,腰间系着一帘藏青色碎花围裙。

“他媄[1],这是京城来的翁公子,今天住咱家。”刘子彦憨笑着对她说。

“哦……”乔杏儿先一怔,后马上冲着翁灏元笑了,“哦,快来、快来,孩子!”拉着翁灏元就进了门。

刘家小院说是院子,其实只有一面南墙。墙体是土夯的,明显经过修葺。门楣很简陋。空旷的院子里,只有两座土夯墙的小瓦房,西屋两间,北屋也是两间。房后是竹林。院东毗邻一大片破旧房子,大部分已垣残壁断只剩根基,仅有两三座没塌架但也摇摇欲坠。据说,破院落的主人姓丁。

上庄村乃刘氏宗村,丁氏是唯一的外姓家族,但其为何人绝家败,已经近百年,无人说得清。

刘家西屋门前种了棵丁香树,还不太大,但冠儿婆娑,荫下几层碎砖支着一块四四方方的青石板,除了冬天和刮风下雨,刘家都是用它做饭桌。

乔杏儿手脚麻利,没费多大工夫就做好了饭。一碗咸菜,一盆盐水煮南瓜,七碗玉米面粥和一筐黄澄澄冒热气的窝窝头,摆了满当当一石桌。

他们不知道翁公子平日里吃什么,但玉米面粥和窝窝头是刘子彦家仅有的吃食。为翁公子特意加的,也仅仅是一直没舍得吃的那个老南瓜。

很意外,面对这些粗粮糙饭,翁灏元竟狼吞虎咽,还粘了半脸的黄面星星,并连连说:“好吃,真好吃!”这使刘子彦和妻子多少有些安慰。在春天青黄不接的日子里,这已是他们最奢侈的饭菜。

吃过晚饭,天黑了下来。刘子彦要达文哥儿几个陪着翁灏元去玩耍。

翁灏元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仅是看了一眼刘子彦。

乔杏儿向刘子彦使了个眼色,他马上问:“小公子累了?”翁灏元摇摇头。

“哦!”刘子彦恍然地马上对儿子们说,“快,领小公子一起打算盘。”

几个孩子除达文年龄稍大外,达武、达双跟翁灏元差不多。最小的是达全,顶多四岁。翁灏元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然后又看了看刘子彦。刘子彦猜了猜他的心思,笑着说:“去吧公子,他们都会。”

除了达全继续吃,哥儿仨领着翁灏元进了北屋。少顷,北屋窗棂格格亮起了黄光,随之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算珠声。

刘子彦朝北屋望望,又看看乔杏儿,憨憨地笑了。“傻……还笑,你这是从哪儿弄来一个活宝贝,明天吃啥?”乔杏儿笑着嗔怪道。

“吃啥,白面馍,肉炖粉条!不中啊?”

“说哩能!连老南瓜都没了,哪儿去弄?”

“哪儿弄?”刘子彦侃笑着,不慌不忙地从腰间摸出竹烟袋和烟包,又把烟锅杵进烟包,搲出烟末,然后将烟嘴衔上,点着烟锅,狠狠地吸了两口,但就是不说话。

乔杏儿看他这样,一把将烟袋夺了去:“问你哩!”

刘子彦也不回话,突然从怀里掏出了银袋子:“咋样,十两银子,够了吧?”

乔杏儿问:“哪儿来的?”遂把烟袋还给了他。接着,刘子彦把巧遇翁灏元从头到尾细说了一遍。听得乔杏儿一双杏眼愈发水灵。

“这银子,够咱花上三年两载的。”刘子彦说罢,还乐陶陶地哼起了怀梆,“隆格里格隆……”

乔杏儿看他高兴得孩子一样,忽然眼帘一垂。

刘子彦忙问:“咋了?”

乔杏儿说:“没啥……”

乔杏儿嘴上应着,眼睛却瞅着北屋。北屋的算盘声越来越急促。刘子彦侧耳听听,不禁纳闷:“谁打的?”并马上站起。

乔杏儿跟着刘子彦悄悄来到北屋。昏黄的煤油灯下,翁灏元正打“八大规”,手法娴熟如行云流水。片刻,达全探探头,也进了屋。

“他打得好吗?”乔杏儿用手轻触了下刘子彦,悄声问。

“好,真好!”刘子彦夸赞道。

“好孩子……啊不,小公子,真是神手……”刘子彦夸后问道,“谁教的你?”

“老师。”翁灏元没抬头,只顾打算盘。

“老师?京城的吗?”刘子彦盯着他的脸问。

“嗯。”翁灏元停下手。

“会蛟龙蜕吗?”刘子彦问。

“不会。”翁灏元摇摇头,后又问,“前辈会吗?”

“来,我试给你看。”刘子彦说完,攥住算盘就甩了个“货郎摇”,哗啦一声,然后啪地扣在桌上,天珠地宝,全紧贴到了中梁上下。

翁灏元惊呼:“啊!天地同春!”

刘子彦惊愕地看了看他,然后用左手虎口压住算盘一角,手指下抠,把算盘挑在半空,将右手束成鹰嘴状,然后又舒展开,啪嗒啪嗒地打了起来。

一副算盘,一百二十颗珠子,开始一拨拨轮番跳动,算珠的清脆响声,舒缓时似珠玉落盘,急骤时又似旋风呼啸。

翁公子看着看着,连蹦带跳地拍起了双手:“凰展翅、凰展翅!”

达文哥儿几个乐了,乔杏儿也乐了。等刘子彦一口气打完,翁灏元问:“前辈,会凤还巢吗?”

刘子彦见翁灏元不仅喊出了天地同春,还知道蛟龙蜕,刚喊了凰展翅,现又问凤还巢,于是问:“公子没见过凤还巢?”

“前辈也会吗?”翁灏元又问。

“公子记得不,打凰展翅前是啥?”刘子彦反问。

“天地同春。”翁灏元说。

“你看现在是啥?”刘子彦又问。

“还是天地同春……”翁灏元回答。

“明白了不?”刘子彦笑了。

“哦!后一半就是凤还巢!”翁灏元恍悟。

刘子彦笑了,但笑得有点不好意思,他突然觉得自己不该在孩子面前卖弄,于是说:“不早了公子,先歇息,赶明儿我教你蛟龙蜕。”

“好。”翁灏元勉强答应。

“一会儿我给你讲故事。”刘子彦见他隐忍,于是说。

“前辈,讲驴长老好吗?”翁灏元说。

“嗯?”刘子彦迟疑了一下,说,“一会儿给你讲一个更有趣的,南蛮人盗宝。”

翁灏元眨巴眨巴眼睛,看了看刘子彦,似心有不甘,但仍然得体地微笑了一下,说:“好,谢谢前辈……”

刘子彦遂对乔杏儿说:“去收拾一下,小公子该安歇了。”

乔杏儿说:“好。”然后说:“走,都睡去!”遂将达文几个撵走。

微弱的油灯光里,刘子彦用怀川话讲述:

“几百年前,在月山凤鸣山的东坡上,有一块老大的红石头,一年四季都热哩烧手。有时候,石缝里头还会冒出一股股的烟雾,说黑不黑,说黄不黄。

“不管打柴哩还是放羊哩,遇到个雨雪天,烘烘衣裳烤烤馍啥哩都很方便。乡亲们都说是月山寺的老佛爷显灵,为咱老百姓办好事。还说那大石头是个神鏊。每到节令,不分贫富,也不分男女老幼,都要给神鏊上香磕头。

“直到二十年前,一天月山来了一个南蛮人,黄头发,绿眼睛,叫什么罗萨蒂的,说话叽里呱啦像鸟叫。他在月山一带到处转、到处看,刨刨这儿,挖挖那儿,谁也不知道他要干啥。可是有一天,神鏊旁边突然出现了一个老深的洞穴。是一个放羊哩发现的。他伸手一摸,神鏊已没一点点热气。

“他扯开嗓子喊啊喊,终于喊来老多老乡跟僧人。山坡上,石堰上,到处都是人。不少人还跪在神鏊四周,有的哭,有的喊,就跟天要塌一样。

“后来乡亲们发现,自从那神鏊变凉,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南蛮人,这才弄明白,可能是那个南蛮人,盗走了大石头下头的神火,神鏊自然变得凉哇哇。”

翁灏元心疼地问:“没再找找他?”刘子彦咬牙骂道:“找个球!那鬼货!谁知他是哪儿的!又咋找他!”稍停片刻,刘子彦突然问,“南蛮是哪儿?你可听说过?”

翁灏元回道:“南蛮之说,出自《礼记》,是指越南人。那里的人披发衣皮,吃生食。你说他黄头发、绿眼睛,像西洋人,不是南蛮人。”

刘子彦问:“你见过西洋人?”

翁灏元说:“我在京城见过,章同知跟冯会长去清化,就是要去见西洋人。”

刘子彦问:“章同知?就是月山见的那个章大人?”

翁灏元说:“是。同知等于副知府。”

刘子彦问:“见西洋人干啥?”

翁灏元说:“听说是为了怀川煤炭,还有什么红界、黄界,说英国人多占了咱的矿域,朝廷发了大脾气。”

刘子彦问:“是朝廷发话了?”

翁灏元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正值此时,乔杏儿端了一盆水进来:“来,小贵人,快洗洗,好歇息。”

“嗯,谢谢婶娘。”翁灏元说。“咦咦,可不敢,可不敢喊俺婶娘,俺是庄户人家,真个承受不得!”乔杏儿忙不迭地说。

翁灏元没再接话,洗漱后就在北屋住下。他天资极慧,才华远超同龄人,但毕竟是个孩子,听的是神鏊故事,心却一直惦着驴长老,并期望着要是能看看那驴儿下山来购物就好了,迷迷糊糊入了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