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古刹风云(7)
“我听你的……也想早点回去,老太爷和老太太在家,我着实放心不下。昨个俺娘又捎信说俺大大最近身体不好,我想回家时顺便也看看。”夫人回道。
“我原来有要务去清化,现佩瑶出了事情,怕跟翁前辈没法交代,所以脱不开身,过一阵子闲暇了,我去看望老泰山。”章九酬说过又吃完了饭,见夫人未动碗筷,于是问,“你咋不吃?”夫人未来得及回话,翁灏元停筷问:“我姐姐怎么了?”章九酬一愣,遂遮掩道:“没事,你父亲就要来了,怕你姐姐在外耽误久了,错过见面机会。”夫人也马上夹菜给翁灏元搁碗里,“小公子真懂事,这么小就知道牵挂人。”然后对章九酬说:“我不急,等你跟公子吃了,再吃不迟。你也不必把俺大大挂在心上,顶多就是受点风寒啥哩,想无大碍,你操心办好衙门里的事情就中,家里头的事你别太费心。”
翁灏元开始专心吃饭。章九酬看看公子和夫人,说:“嗯,夫人贤惠……我记住了。”夫人听赞,脸上腾一下红了。
章九酬从没这样当面夸赞过夫人。今儿由于心里揣着个佩瑶,夫人又心纯如水地替自己着想,难免愧疚油然而生。尽管如此,他仍盼夫人早早离开,自己好放开手脚,集中全力找佩瑶。他的身心已被牢牢钉在了沁阳城。
章九酬安排车轿送走夫人,已快晌午。他刚轻松些,天温就说了一个令他更吃惊的消息,说贺墨汀的助教弟子、达昌银号王老板之子王书宁,昨晚也没回家,刚有飞镖递话,这才知道被绑票,赎金开价一万两。
“时限几日?”章九酬忽地站了起来。
“只说届时来取,并无约定。”天温说。
章九酬眉头一皱暗想:一个失踪,一个被绑票,而且都与折桂私塾有关,会不会是一蔓两瓜?正值此时,仝挡又报:“贺老先生来了。”章九酬对天温说:“你去迎一下,我马上过去。”
章九酬换上礼服来到客位,先招呼一声“久等了”,然后单膝跪地对贺墨汀说:“老师在上,学生有礼,昨天回来就该去跟老师请安的。”
贺墨汀七十开外年纪,面圆红润,发辫很小,额头宽阔,眉毛已经全白,眼不小,但并不全睁,沉思一会儿才慢慢地说:“知道你在忙佩瑶的事情,我看此事来得蹊跷,你可要想仔细了,看看这背后有啥玄机,一定要稳住。”
“我记住了。”
“快起来吧。”
章九酬站了起来刚坐下,贺墨汀就说:“达昌银号的王老板一大早就到私塾,要我给你好好说说,他就王书宁这一个独苗,央求你千万搭救他。”章九酬回道:“老师不必过于着急,我定会操心书宁,不会有闪失。”
师生两人不外,很快就切入了正题,弄清了王书宁与佩瑶失踪几乎在同一时间。这就证实了章九酬的分析,判定此事乃一脉两端。但他不明白,为何要对王书宁和佩瑶一起下手。
他把家里和折桂私塾有关的人脉仔细捋了一遍,脑中慢慢浮现出一个人:绿萼。她曾是贺墨汀的学生,据说也是大家闺秀,虽早已学成离去,但会不时来住几日,且跟佩瑶情至闺蜜,一向要好……但转念一想,一个小女子断然不会做绑票这般事。章九酬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绿萼,偏偏是洪小囡的女儿。
绿萼受父亲之命,专程到沁阳,待了整两天,等来机会,在佩瑶去章府的路上将其连缠带哄拉上了车,并刻意路过达昌银号让王书宁给家里说一声。
紧接着,在去折桂私塾的路上,王书宁被绑票。
佩瑶多次听章九酬说起月山,也看过他不少写月山的奇文妙句。她很向往月山梦幻般的神韵和神奇的传说,到月山一游,是她早有的愿望。
她跟绿萼一起,坐着洪家的马轿,一路颠簸一路说笑,傍晚时到了洪家庄园。
佩瑶不会想到,其师贺墨汀夫妇此刻正度日如年,担心着她的安危,更想不到章九酬已经回到了沁阳,并把沁阳城翻了个底朝天。
是夜,洪家庄园已安静下来,丫鬟已经准备好热水,以备绿萼和佩瑶洗漱。
忽然,一个女人的声音隔窗喊道:“妞妞,老爷叫你快去一下。”“二媄,你跟大大说一声,我马上去。”绿萼应过,又对丫鬟说:“好好伺候姐姐。”
窗外又喊:“先生要是不回来,我明天就去沁阳找你了!”绿萼回道:“知道了!”然后又对佩瑶说,“姐姐先洗着,我去去就来。”说罢就旋风似的出了屋。
屋里只留下丫鬟伺候,佩瑶问她:“左一声老爷,右一声大大,隔会儿妞妞,又隔会儿先生,到底谁跟谁啊?咋回事?”
丫鬟吟吟一笑说:“俺是下人,说不好主人会嚷俺,我伺候你洗脚吧。”
佩瑶问:“几岁了?叫啥名?”
丫鬟说:“八岁,俺叫桃儿。”她杏仁脸,身子骨瘦瘦的,眼睛大得出奇。
绿萼来到前院,刚踏进其父的居室,洪小囡就笑呵呵地说:“妞妞事办得甚好!”绿萼上去就噘着嘴儿埋怨:“好啥好,看这事将来咋收场!你只说是为了救爷爷,救全家,究竟咋了?佩瑶跟这事有何牵扯?”说完,还朝洪小囡背后乜斜了一眼。
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明眸皓齿,鹅蛋脸,正扶着洪小囡的肩膀一边揉摩,一边活泼泼地挤眉弄眼暗示绿萼别莽撞。洪小囡发现绿萼眼神异样,遂抬手拍了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说:“红果别闹!你是长辈……”然后劝绿萼,“别急好闺女,听大大慢慢说,只因事情火烧眉毛,所以才说是救你爷爷跟全家,不过,还真是为了救人。”
“谁?”绿萼问。
“月山寺妙聪师父,和章同知。”洪小囡敛住笑说。
“他俩怎么了?”绿萼又问。
“你爷爷和妙聪师父伙做的事,虽是善举,但一旦叫章同知晓得,就会有危险,甚至丢性命。”洪小囡严肃起来。
“我就不明白了,那你咋说还要救章同知?”绿萼问。
“其余就不要再问了,为父绝不是戏言,说多了,怕你在佩瑶那里裹不住。听大大的,你就当啥都不知道,只管陪佩瑶在月山玩好,就是立大功了。”洪小囡庄重地说道。
“大大,我不管事大事小,将来你可得叫我有法子面对佩瑶姐……”绿萼说。
“就这?”洪小囡问罢又说,“为父可以保证,不但叫你有法面对,弄得好的话,她和那章同知还得谢咱们哩!”
绿萼半信半疑地说:“是吗?”然后问道,“叫我来就是说这事?”说罢扭头就走。
“还有呢!”红果插了一句。
“啥!深更半夜的,识字等明天!哼!”绿萼用后背说。
“老师,我想跟你一起睡,说说话!”红果喊。
洪小囡猛回过头,笑着佯瞪了一眼她:“你,是她二媄!闹起来没完了?”
红果扭身一旋,转到洪小囡面前,往他的怀里一坐,伸手托起他那弥勒佛一样的下巴:“知道呢!我就是试试你,看你舍不舍得我去。”说完便咯咯咯地笑了。
“你这是闹罢闺女又闹老子,啥时候你才能长大!”洪小囡轻轻捋拨开红果的手,“记住乖,我派她那件事,她一直心里膈应着,闲了多陪陪她。”
“我的好老爷,这还用你说?果儿在这大园子里,过谁啊?还不是过你跟萼妹妹?放心好了!”红果正儿八经地说。
“你说啥?”
“啥说啥?”
“你喊绿萼啥?”
“萼妹妹啊!”
“你啊、你啊……”洪小囡无奈地又是龇牙又是咧嘴,说,“又乱套了!”
红果终于明白自己犯了口误,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后才说:“别生气,以后不了,中不中?”
“你这闺女!这话你说漏嘴几回了?又有几年了?你跟我俩也就算了,有时大庭广众你也瞎放炮,总是不长心!”洪小囡半嗔半怜地说。
“哼!就得时不常当你面喊几声萼妹妹,好叫你牢牢记着俺跟她本来就没差几岁,一辈子都把俺当亲闺女待……”红果的口气,顽皮中带着羞涩。
“好好好……老汉我听你的、听你的,中了吧?”洪小囡说完,乐呵呵地笑了。
八
绿萼和佩瑶一大早就出了洪家庄园。
佩瑶身着墨绿棉旗袍,绿萼身着紫红小袄藏青袂,轮番提着一个柳条箱,一路欢言笑语,上了月山。
月山寺的建筑布局,是禅界建筑的一个奇迹。它既有皇家殿堂的恢宏气势,又有南方园林的娟秀气质。若把它比英俊男子,它太过柔软;若把它比婀娜女子,它显然又多了些英刚。它美轮美奂,独具一格,有一种别处再难寻见的雅致。
二人攀上云梯步抵山门时,禅院走出清了住持和几个僧人。清了招呼道:“是佩瑶、绿萼两位姑娘吧?恭迎!恭迎!”佩瑶看看绿萼,绿萼看看清了:“是啊,您是……”
“老衲清了,昨儿个就听说两位姑娘今天要光临寒寺,有失远迎,万请包涵,阿弥陀佛……”清了说。
“您就是清了长老啊?!”佩瑶看他模样古怪,声若洪钟,又恰恰是章九酬时时提起的清了长老,遂惊喜招呼道。
“正是老衲,莫非姑娘……”清了话说一半,佩瑶自觉失口忙接过话茬儿:“早听绿萼说起过你呢!说你是禅界高人、词律圣手……”
佩瑶借绿萼来掩饰,绿萼却不识相:“佩瑶姐姐,我啥时给你讲过啊?”
佩瑶见绿萼一下端了底子,遂用手指轻捅了一下她的腰。绿萼看看佩瑶,又瞧瞧清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清了把一切看在眼里,先唱了一句阿弥陀佛,然后说:“姑娘们见笑了,这里哪有啥高人、圣手,只不过是装斋的布袋、烧烛的蜡台罢了!请请请,快请两位女公子……”
佩瑶跟绿萼见清了长老机巧而风趣,便不再拘谨,随他登上了麒麟岭的凤皇台,先从空相和尚塔一侧绕过,然后南下穿过清风轩,来到明月禅房前。
清了侧后一步俯首合十说:“请,两位姑娘请。”佩瑶驻足看看门额上的牌匾,马上赞道:“真好,好清丽的名字!”绿萼还念出声来:“明月禅房。”并笑着说佩瑶,“这么个超凡脱俗之地,还不吟诗一首?”“别闹!你这诡妞!”
佩瑶嗔过绿萼,又羞涩地看了清了一眼。清了即刻说道:“姑娘但吟无妨。”
佩瑶闻言赶紧说:“长老在上,小女岂敢妄之,待另有闲暇,再向长老讨教。”
“也好,恭敬不如从命,二位姑娘先行歇息,中午可到客堂用斋,老衲就不打扰了,告辞,阿弥陀佛……”清了说。
“长老慢走。”佩瑶说。
佩瑶和绿萼站在廊下,一直等清了穿过了清风轩,才一起进了明月禅房。
绿萼进屋将提箱往床头地上一放,就把自己撂到了床上,半喊着说:“哎呀!我还真有点累呢!”独个儿躺了一会儿,不见佩瑶回应,于是一翻身坐起来,朝佩瑶瞅了瞅,见她正看着冲门的迎面墙发呆。
绿萼悄悄上前,从后边搂住她的腰肢轻声问:“姐姐,有啥好看的,这么专心?”
佩瑶看的是一幅中堂,画的是水墨观音。观音面秀神清,软衣柔袂,一手拈细柳,一手持净瓶,坐在上实下虚的莲台上,就像飘浮在云穹之上。中堂两侧是副对联,字不大,柳体楷书十分工整:
女卧莲蓬容颜少言箴铭寺
耳听钵磬诵语悤音姣照匀
妙聪(聰)?诗韵?莫非作这画这联的,就是章九酬时常提到的月山首座妙聪?好机巧的妙联!佩瑶心里既好奇又赞叹,遂将对联熟记于心,然后才对绿萼说:“画儿真好,联儿更好。”佩瑶说完,又慢慢挣开绿萼双臂,把禅房内看了个仔细。
房子三开间,门开正中,窗分左右,深不过一丈二,宽三丈有余。东间靠山墙摆着一张朱红色带裙板的虎腿床。床铺整洁有致。床前附有脚凳。床南头立着一个横搭衣架,毗邻横立着一个木格书架,把卧室与中室隔开。书架上放有经籍数摞。床北头就近是个高台茶几,紧挨着茶几临窗摆放着一张半圆窗桌。西间窗下是砖砌的煤火台,火口上煨着一只擦得亮锃锃的钟形铜壶。已是农历三月了,炉火早已熄灭。煤火台近门口处放着盆架,上搁一只宽沿黄铜面盆。屋子正中迎门是张书桌,贴着靠墙的条几摆放。若没有迎门墙上那幅水墨观音和条几上的佛贴、香炉、净瓶等,而是加上一个小梳妆台,明月禅房简直就是一个精巧而雅致的闺房。
煤火台对面,靠南墙放着的锄、草篓等物,给房间又添了一些农耕韵味。
佩瑶回头看了看这一切,心里充满好奇。“看来,这月山还真是个好所在,你常来吗?”她问绿萼。
绿萼说:“以前是的,小时也见过清了住持,沁阳念书后就来得少了,所以记得模糊,他要不说,我还真认不出来,听我大大说他精通格律,这月山景致多,故而那奇词妙句也就多。”
“妹妹说得好,这水墨观音就是个罕物……”
“罕物?”
“嗯,这月山,这对联,还有那看似稀松平常的锄、草篓,无一不是罕物,还有些神秘呢!可是……”
绿萼见佩瑶把快要出唇的话用舌儿又卷了回去,忙追问道:“可是啥?神秘?我咋看不出?”佩瑶觉得一两句说不清楚,就把话岔开:“那是你心思不在这儿呢!”
“你别说,你倒是赞不绝口,我咋一点提不起神,除了那柏树,满山价的秃……秃和尚!”绿萼说完,就咯咯咯地笑了。
“哈!身处仙境瑶池的绿萼妹妹思凡了!真是的,我只顾自己了,倒把你那书宁小哥差了信使。”佩瑶微笑着说。
绿萼把鼻音一拧说:“哼!谁稀罕他!呆头呆脑的。”绿萼嘴上如此说,却心虚起来,因为她知道王书宁这个信使已经被绑票,而自己恰恰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于是赶紧掩饰道:“走,姐姐,咱们出去玩!”拉着佩瑶就出了门。
二人出了明月禅房,佩瑶好奇地问:“昨晚在家喊你的是谁?怎么你喊她二媄她喊你老师,她说老爷你喊大大,都是咋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