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岁月足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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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政与源(1)

看到走进葬礼会场的堀源二郎,有田国政差点被呛到。

他顶着个锃光瓦亮的脑袋,扫了眼祭坛的照片,又四下环视了一圈。场内摆放着折叠椅,源二郎像是发现了坐在角落的国政,眼角浮现几丝笑纹。他穿着自己唯一一件得体的黑色西装,腰板猛地一挺,像往常一样迈着有点轻飘飘的外八步走了过来。

“喂。”他轻声打了个招呼,便坐到国政旁边。

“喂什么喂,你头咋了?”

国政不禁用缠着佛珠的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血管像要裂开一样。干燥的皮肤因为冲击仿佛下一秒就会失去弹性。

源二郎把耳朵上方仅存的头发染成了鲜红。

“你小子以为自己多大了?”

“没想到蜜姐竟然死了。”源二郎盯着祭坛的照片,心平气和地说道,“我也不能重染吧,上周才让麻美帮我染成红色,总折腾对发根不好。”

“那就给我剃了。”

“就算你头发全白了,也不用管这么宽吧。”

念及僧侣还坐在祭坛前面,对话至此暂时告一段落。

听着诵经按顺序轮流上香的时候,国政尽可能不让源二郎进入自己的视线范围。和葬礼坐席完全不搭的色调,就像是庙会上卖的彩色鸡仔,让人看了心中不快。

不管是出席葬礼的商店街的每个人,还是蜜的家人,看到面向祭坛双手合十的源二郎,都露出一副吃惊的表情,可是没有一个人抱怨,徒有苦笑在蔓延。

源二郎就是这样的男人。甚至连遗照上的蜜也像是眯着眼睛在说“真拿你没办法”。

等待出殡的间隙,国政和源二郎到门口的停车场抽了会儿烟。

五月恬静的正午过后。

“虽然不是大晴天,但今儿个天气真不错呢。”源二郎小声自语道。

干燥的风拂过,光线洒了下来,树丛的绿色愈发耀眼。烟气微微升起,和微阴的天空融为一体。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

国政回想起蜜的笑脸,以后就算去丸子屋,也见不到接待顾客的她了。长久以来早已熟悉的风景,遗失了其中一片,这种寂寞今后将一点一点累积在内心深处吧。

“啥,她走得很安详啊!”

国政从源二郎的语气里嗅出一丝喜悦,没能顺势点头附和。也许是因为从小死亡就在身边,恐惧也有增无减吧。

那些生命中不期而遇却先走一步的人们啊,关于他们的记忆都会在我死后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吗?

像是注意到陷入无边沉思的国政,源二郎轻微地耸了耸肩。“但是,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蜜的棺木被运到一辆黑色的车上。国政和源二郎对着便携式烟灰缸掐灭了烟头,端正好姿势默默注视着这一幕。

车子鸣响喇叭,开出马路拐了个弯。

也是,很快会再见的,国政心想。

送完葬后,身穿丧服的商店街街坊们陆续走向车站。蜜的友人基本都是老年人,因此也有家人开车来接的。

国政和源二郎沿着运河边的小路慢慢地走。酒吧和书店老板从后面追了上来,朝两人打了个招呼。

“小源,最近生意怎样?”

“就那样呗。”

“你预订的书正好今儿早到了哟。”

“近期我会去取的。”

一如往常的对话。

留下的人继续平淡地生活。运河沿岸住宅檐下挂着的衣物随风摇摆。

只听有人在喊“师父师父”,源二郎走向运河护岸的扶手,国政也从源二郎的背后往下瞅。

吉冈彻平坐在一艘带发动机的小船上,朝两人挥手。

“师父,我来接你了。”

“脑子挺灵光的啊。”源二郎向国政发出邀请,“你也一起乘吧。”

两人走下护岸旁的水泥台阶,上了小船。

彻平解开缆绳,小船发出轻快的马达声行驶在运河上。水面深不见底,白色的水花四下飞溅。

墨田区Y镇位于东京东部,夹在荒川和隅田川之间,是近似三角洲的一块区域。

江户时代造好的大小运河连接荒川和隅田川,现在在市内依旧随处可见。加上净化水质项目全面启动,眼下为欣赏水乡风情来访的游客渐渐多了起来。

话虽如此,但在现代生活中,人们没有刻意利用水路往返的必要。Y镇有船的居民,有的开了针对游客的船只租赁店,有的成为向沿岸商铺批发商品的手艺人。源二郎就是后者。

彻平坐在船的后面,得心应手地掌着舵。小船悠闲地穿梭在如迷宫般的运河之上。

“还以为你难得机灵了一回,搞半天是带活儿过来了……”源二郎咂了咂嘴。

小船的一角堆放着装有纯白纺绸的箱子,上面严严实实地覆盖着透明的塑料膜。

“师父啊,这不也是没办法,马上就是梅雨季了。”彻平扯着嗓子喊道,试图盖过马达声,“今天再不涂好胶的话……”

“知道啦,知道啦!”

源二郎脱下西装外套,解开领带。就算被经验尚浅的徒弟数落,他看上去也很开心。吊儿郎当的源二郎和精明能干的彻平,相处得很是融洽。

“你接下来准备干吗?”源二郎问道。

“一起走吧。”国政答道。反正回去了也是打发时间。

小船径直从国政家后面穿过,驶向荒川。

国政把视线从自家紧闭的窗户前移开,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闪烁着耀眼光芒的一望无际的河流。

阳光透过白云的间隙,洒落在黄色、桃红色、淡蓝色的轻薄布料上,看上去就像是流淌着梦想的小河,美得让人如痴如醉。

国政和源二郎一同坐在堤坝上,俯视河滩上迎风飘扬的雪白纺绸。纺绸上刷了一层糨糊,彻平正在确认糨糊干的程度。

“喂,别摸得一手黏糊糊的。”

源二郎刚说完,彻平便转过身朝着绿色堤坝奔了过来。两人并肩蹲坐在倾斜面上。彻平的侧脸看上去很年轻,说是稚嫩也不为过。

二十岁啊。国政抬头看向天空。二十岁那年,我又在想着什么呢?怎么说都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事情,记忆模糊,再难追溯。“要不要问问源二郎”的念头一闪而过,最终还是作罢。反正源二郎想的不外乎是“肚子饿了”“没有美妞吗”之类的事儿。

“师父,果然这发型很适合你。”看着源二郎仅剩的几根头发,彻平得意地说道。

“托麻美的福,我的男子气概又更上一层楼哇。”源二郎一个劲晃着嘴边没有点火的香烟。

明明没有血缘关系,师徒俩的笑容却如出一辙,表情看上去就像是淘气的小鬼跃跃欲试,一心念着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小子,你女人手艺不错啊。”

“嘿嘿,”彻平沾沾自喜地说道,“店里点名要找麻美的客人最多呢。”

这话从彻平嘴里吐出来,感觉那家店不像是什么正经的店。其实,麻美是在一家美容院工作。

店面生意兴隆,国政偶尔路过朝里面望时,总能看见蜂拥而至的邻里大妈和年轻妇女们。在这家店最受客人青睐,就等于说麻美是Y镇名副其实的顶尖美容师。何等了得!

“但是,”国政皱了皱眉,“葬礼上送来个红毛秃头老汉,是想作甚?你身为徒弟,再不上点心……”

“不好意思,”彻平双手抱膝坐着,偌大的身躯缩成一团。“今早为以防万一,我还专门带了黑色的染发剂,但到的时候师父已经走了。”

“不要那么死板嘛,政。”涂抹糨糊时还穿着细筒裤的源二郎,这下扭动着身体,坐着套上了西服裤子。

还是有点冷啊。

这时,有人向这边打了声招呼。“喂……”

回头一看,堤坝上站着四五个小学生。

“怎么了?”彻平歪了下头。

虽然他本人没有恐吓的意图,但小学生们看上去却有点胆怯。

一头黄毛的大块头彻平;身穿丧服的白发绅士模样的国政;顶着土星环般的红色头发,大白天在河滩上不知道是脱还是穿裤子的源二郎——就算被人怀疑也没话说的组合。

可是既然已经打过招呼,现在也不好当面扭头走人。小学生们战战兢兢下了堤坝,走近他们仨。

“社会课要我们调查Y镇的历史。”看上去像是领头的女孩说道。大概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

“能问个问题吗?”

“请说。”国政答道。

“坐啊!”源二郎催促道。小学生们便坐在了堤坝柔软的草地上。

“那是什么?”女孩指着河滩上一望无垠的轻薄彩色布料问道。

“细工花簪的材料。”源二郎穿完裤子答道。他好像不打算抽烟了,把多出来的一支塞回烟盒。

“细工花簪?”另一个看上去挺老实的女孩小声问道。

“不知道吗?”彻平气势汹汹地说道,“师父可是细工花簪名匠哦!”

国政心想,不知道很正常好吧。

孩子们好像被彻平怒气冲天的样子吓到了,但又对“名匠”一词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纷纷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向衣着可疑的源二郎。

“细工花簪呢,看,就是那个。”不知道是不是感到害羞的缘故,源二郎挠了挠脸蛋解释道,“祇园[1]舞女插在头发里的玩意儿。”

“连文乐[2]人偶的头上都插着师父做的花簪哦!”彻平满脸信心地说道。

可是小学生们脸上的疑问之色却没有消失。

国政叹了口气,插嘴说道:“你们当中也有七五三[3]节穿和服的吧,那天难道不戴漂亮的布簪子吗?”

“啊,我戴过!”一个小学生举起了手。

国政点了点头。“制作这个的,就是这个老头。”

“我要是老头,你不一样是老头?”源二郎骂道,“反正就是那玩意儿。把布切成小块,用镊子叠好当作簪子的零部件。再用这些零部件做出花、松等各种各样喜庆的形状,弄成簪子后,就可以装饰女人的头发啦。”

“为什么要把布晒干呢?”迄今未发一言的一个男孩问道。

“因为刚刚刷过一层糨糊。布很薄,如果不涂上糨糊使它变硬,做成簪子后很容易变形。”

熨衬衫的时候,不是会在领子那里抹上糨糊,让领子更挺一点吗?就跟那个一样。

国政刚准备补充这两句,随即又放弃了。现在的衬衫形态永久性都做得不错,也许早就不需要糨糊了。孩子们怕是无法理解。

“我能过来看看吗?”男孩像是对此很有兴趣。

“不摸的话没关系。”

源二郎刚一允许,男孩就顺着堤坝奔了下来。

“想看成品的话,下次要不要来我师父家?”彻平对留在身边的女孩们说道,“就在三丁目的拐角。很漂亮的哦。”

“嗯,去!”领头的女孩表情真挚地点了下头,感觉不像是客套话。

然后,她又拿起手里的活页夹,照着夹在里面的纸条读了起来——是本来要问的问题事项。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住在Y镇的?”

“一出生就在这儿啊。”源二郎答道。

“也就是七十三年前。”国政说道。

“我是从十八岁那年师父收入门下开始,所以是2年前。”

也许是因为话语中流淌的青涩感,彻平的发言就这样被无视了。

“两位小时候的Y镇,和现在相比有变化吗?”

肯定有变化。都过了五十多年了,道路啊运河啊都整顿过,沿街风景也跟换了块地一样。许多人家都被烧了,之后再建的就是现在的Y镇。

国政的话还没说出口,源二郎就笑着对孩子们说道:“没变啊。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都是悠闲舒适的小镇。”

在一片宁静中,国政一时语塞。

小学生们道完谢便离开了。源二郎和彻平熟练地叠着涂好糨糊的纯白纺绸,国政在堤坝上默默看着两人工作的样子。夕阳西下,风拂过江边,天空染上一层薄红。

荒川今天也一如既往地风平浪静。

Y镇家家户户都设有小型船只停靠所,小船载着国政到家的后门口。下船前,国政耐不住好奇问道:“为什么不告诉孩子们真实的情况?”

源二郎瞬间直直地看向国政的眼睛。这是和孩童时并无二致的清澈黑瞳。

“是我太没用了吧。”源二郎苦笑着答道,又轻轻地挥了挥手,“再见啊。”

彻平没有说一句话。小船发出轻快的马达声,“轰轰”地载着源二郎和彻平划过细长运河的水面。

国政从后门进了家,就算说“我回来了”也没有一个接话的人。

热好早上也喝了的味噌汤,浇在冷饭上吞进肚子。九点之前看电视打发时间,之后没什么可做的事,他便钻进了被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直在堤坝上坐着的缘故,腰微微发痛。

一个人的夜晚过得很慢。国政起身去了两次厕所,每到这时他都有点不耐烦:“怎么还没到早上。”

但是,就算到了新的一天,人也不会变得充满活力。像是慢慢死去的感觉。

国政把头枕在枕头上,仰视黑暗中的天花板。这就是所谓的岁月流逝啊。

国政闭上了眼睛,内心百味杂陈:像是有一股怒气,又像是有点可笑,还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他祈祷自己可以一觉睡到天亮,不至于被尿意憋醒。

甚至连国政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能和源二郎继续相处下去。

国政和源二郎虽然是发小,也一直住在同一个街道,但两人的性格却可谓大相径庭,不管是生活方式,还是思维见解都截然不同。

国政大学毕业后进了银行,工作信念是“努力大于一切”。后来在父母的劝说下相亲结了婚,生了两个女儿。

源二郎却连小学都没能毕业,年纪轻轻便跟随细工花簪匠人学艺。能够自食其力之后,就只在心血来潮时凭感觉接活。闹得天翻地覆,好不容易说服一个女人结了婚,对方却在四十几岁就死了。那阵子他过得有些消沉,不过眼下他又沉迷女色,受到Y镇所有小酒吧的热情款待,所到之处都能听到女人们谄媚的尖叫“小源源”。当然,他还没有子女。

不管怎么把他俩凑一起,国政和源二郎的气质都不搭,也正因如此,两人至今还在一起这件事才显得不可思议。

国政曾问过源二郎,为什么我们一直见面,却不觉得腻味?

源二郎笑着答道:“你啊,不知道这就是习惯吗?”

国政心想,说不定真是这样。

那天,国政到医院取完膏药后又顺道去了源二郎家。他摸着阵阵剧痛的腰,一步步走向角落里的复式木屋。也许是因为贴着药膏的缘故,腰上有点发烫。

面向巷子的玻璃门内,身穿浴衣[4]的源二郎正拿着镊子捏花,表情十分专注。他折好色彩鲜艳的小块布料,再有条不紊地将其并排放在涂过糨糊的木板上。彻平端坐在源二郎的身旁,专注地看着师父手上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