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发小无线电(2)
国政以为源二郎死心回去了,沉重地闭上了双眼。就在这时,玄关的格子门玻璃“砰”的一声碎了,台阶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政!”隔扇猛地被掀开,穿着黑色雨篷的源二郎奔进屋子。以前从没觉得,发小的身影看上去这么可靠。
“怎么了?还好吧?”
“不……不要摇我啊。”
国政没力地答道。如电击般的疼痛不断袭来,连呼吸都很痛苦。
“好像是闪了腰。”
“什么?闪了腰要怎么治啊?”
“让我安静待着就好了。”
国政在源二郎的帮助下,终于躺进被窝。即便源二郎一脚踢翻脸盆,洒了一地水,国政也碍于自己受助于人,没有抱怨一句。
“真的躺躺就好啦?”源二郎从洗手间随便扯了块浴巾,一边擦着地板,一边瞅着国政担心地问道,“你脸色跟死人一样唉,叫救护车比较好吧。”
“死人不应该叫灵车吗?”
“玩笑就省省吧。”
源二郎皱紧眉头,明明先开玩笑的是他自己。国政轻轻地喘了喘气。
“没事吧。”
像虾子一样蜷起身体后,国政感觉舒服了点。放下心来,才注意到源二郎手背受了伤。
“你受伤了哎。”
“啊,这个啊。”源二郎舔了舔伤口,“小事,用石头砸破玻璃时,不小心擦破的。”
“玻璃……”
“对哦!”源二郎迅速站了起来,敏捷得不像这个年纪的人,“你家大门废了。总之,我先拿纸箱什么的修修。”
接着,源二郎跟刚才一样风风火火地下了台阶,像是在门口努力补救着什么。他甚至没问国政意见,就拿起了厨房的电话。
“喂,彻平。是我,我啊。现在不是悠闲睡觉的时候。国政刚刚闪了腰……对,对。所以你帮我查查。你问查什么,当然是闪了腰怎么治啊!有吗?你不是总是用手机查和麻美约会的场所吗?就跟那一个道理嘛。快点……都说有了!都能查到老鼠王国的情报,肯定有闪腰的治疗方法啊!好了好了,还不给我利索点,你个白痴!”
声音大到就算不用电话也能传到彻平家。源二郎看上去是真的急了。过了会儿,他又毫无顾忌地回到寝室,坐到国政枕边。
“还痛吗?”
“哪会好那么快?你可以回去了。”
“我才来好吧。”
“那你至少把雨篷脱了吧。”
“这不是忘了么。”
源二郎脱下雨篷,叠好后放在一边。国政备感焦虑,这都湿了,不挂起来怎么干,想想就算说了也不管用,便闭上了嘴。
源二郎拽了拽缩进雨篷的浴衣袖口,接着用右手摸了摸头巾下快要蒸熟的脑袋。光秃秃的头顶上只剩下几根头发,发梢被染成初夏般的红色,新长出来的部分又是白色的,不知为何看上去很喜庆。
“你怎么突然大清早就过来啦?”
“第六感吧……”源二郎挠了挠头皮,“感觉你好像在叫我一样。肯定是因为在一起七十多年了,脑子里才藏着个专用无线感应器吧。”
真能扯。国政一想到自己是被这么个疯疯癫癫的人给救了,忍不住连声叹气。突然又想去趟厕所,换掉这身湿掉的睡裤。
源二郎问:“你是不是现在想去厕所?”
国政微微一惊,真像是藏了个无线感应器。
“嗯。搭个手呗。”
“没问题。”源二郎掀开被子,拿出不知道藏在哪里的300毫升的空瓶,蹭了过来。
“等等!你想干吗?”
“你说干吗,不是没有尿瓶吗?小解就在这儿解决吧,我会扶着你的。”
扶什么扶。“算了!”国政拼命喊道。
源二郎没能理解国政的本意。无线电像是串了线。
在源二郎的帮助下,国政终于得以去厕所解了内急。他让源二郎把放在客厅的急救箱拿了过来,帮其受伤的手消起了毒。一阵饿意袭来,国政爬到台阶附近,使唤起站在一楼厨房的源二郎:把味噌汤热一下,冷饭也用微波炉转一下。
源二郎累成了狗。
“还不回去?”
“你就这么盼着我回去啊。好好专心养你的病吧。彻平等会儿应该也会来。”
你在我怎么专心养病啊。国政刚想顶回去,看到源二郎一脸真挚的表情,便暗暗祈祷:“彻平要是早点到就好了,赶紧带着这老家伙回去。”
台风一点点向前进。Y镇仍处于暴风圈内。
源二郎盘着腿坐在国政枕头边,打起了瞌睡。明明上一秒还说要守着看雨水会不会积更多,结果盯着那有规律地落下的水滴久了,不知不觉便陷入了梦乡。
真的是一点忙都帮不上。
国政侧躺到被子上,看着水量又增多了的洗脸盆和源二郎的膝盖。
庭园里的树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道哪里的招牌倒了。天花板嘎吱作响,洗脸盆轻轻地打着拍子。
各种声音汇聚一堂,房间里面却好像很安静。“扑哧扑哧。”源二郎发出奇怪的呼吸声。
“有人吗?”玄关那里传来了彻平的声音,“哦,这门怎么了?不会是强盗来了吧。师父!有田大爷!”
源二郎一下睁开了眼睛,叫彻平过来。“哦!彻平!这边!”
“打扰了。”彻平走上楼梯,来到寝室,像是在顾虑着什么,“有田大爷,没事吧?”
“嗯,没事。不好意思啊,彻平,”国政想要起身却未果,“暴风雨天还要你专门跑一趟。”
“不用客气。”彻平摇了摇头,摆出一副善意的笑脸,“我外婆也因为腰扭伤各种遭罪呢,打电话问她说首先还是冰敷下比较好。”
彻平从便利店的袋子里取出冰块。源二郎立马接了过来,二话不说卷起国政的睡衣,用包装好的冰按压其腰部。
国政反射性地弯了下腰,还发出奇怪的“咻”声。又冰又痛。
“拜托了,不要这么直接……就敷我腰上啊。”国政发出微弱的呻吟。
“还有这个。”彻平无视师父的心狠手辣,陆续掏出带来的东西,“瓶子里是粥。”
“谢谢,不过我又不是拉肚子……”
“看护一定要有粥,对不对啊师父?”
“没错。”
“看护?”国政有种不祥的预感,眼神游走在源二郎和彻平的脸上,“谁要照顾谁?”
“我照顾你啊。”源二郎强有力地说道。
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事?国政把脸埋进枕头里,连反对的力气都没有了。
“对了,腰痛带我也买来了。骨科医院的老板趁台风休息,睡得正香都被我敲醒了。”
“嗯,总之多谢啦。那边衣柜里有毛巾。”国政担心浑身湿透的彻平,指了指房间一角。
“不用不用,”彻平站了起身,“师父暂时会在有田大爷家住下来对吧,我会好好看家的。”
“麻烦你了。就算我不在,每天也要画十五张草图哦。之后我会再确认的。”
“遵命!”彻平满是干劲地答复后,又突然扭扭捏捏起来,“那个,我能把麻美叫到师父家一起住吗?”
“没关系倒是没关系,为什么要把她叫过来呢?”
“最近我们只要在家里亲热,住在隔壁的家伙就会猛敲墙壁。”
“你个混球,这是要把我家当情人旅馆用啊,胆子也太肥了吧。”源二郎拍了拍彻平的屁股,他呵呵笑出声来,掩不住内心的得意,“好吧,随你便,但活儿一定要给我好好干啊。”
“遵命!有田大爷,再见,好好照顾身体。”
彻平迈着欣喜若狂的步子,像是暴雨没有来过一样,就这么回去了。
不愧是什么师父出什么徒弟。国政用冰敷着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国政年轻那会儿,根本无法想象男女婚前交往如此亲密。
“喂,你是不是太纵容彻平了啊?”
“嗯?也没什么不好吧。”源二郎打开腰痛带的封口,读起了说明书,“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嘛,政你那时候不也一样?”
“我又不是你,怎么会那样。”
“又来了又来了。过分夸大过去,说自己出淤泥而不染也好,玩过很多女人也好,都不过是证明你已经成了老头。”源二郎发出爽朗的笑声。他一手拿着腰痛带,一手帮国政翻了个身。“先把腰治好,变回原来的你吧。好不?”
“你能不能给我回去啊?”国政被源二郎像卷紫菜卷一样推到被子上,满眼泪水地哀求着。
源二郎无视国政的抗议,赖着不走,还麻利地干起了活。掸掸房间的灰、看看厨房储备的罐头有没有过期、整理壁橱,再用吸尘器抽干装有冬被的被褥压缩袋,都是些今天不干也没差的事。反倒是国政因此各种走霉运。被灰尘呛到不说,还要躺着擦罐头上的锈迹,迷迷糊糊想要睡,又被噪音吵得心烦。
临近傍晚,Y镇终于脱离台风圈。源二郎打开卧室的防雨门。
“政,快看,云退去的这架势,好壮观啊。”
灰色的云层不停变幻着形状,透过缝隙可以窥见茜红色的秋日天空。明天一定是晴天吧。
“我去商店街买个晚饭就回。”源二郎说,“有什么想吃的吗?”
“风还很大,还有罐头,今晚随便吃吃就好了。”
“总要买些药膏备用吧。我马上就回。”
源二郎乘坐的小船的马达声消失在航道尽头。
受台风影响水量上涨,今天的水速应该很快吧。应该再好好说说,不让源二郎去就好了。人一旦处在行动不便只能等待的情况下,心里便会不断滋生不安的种子。
国政感到心中有些没底。他不想让源二郎经历同样的感受。
一直以来,国政的性情都有些扭曲。他觉得就算自己死了,别说分开住的家人,就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源二郎,说不定也不会觉得难过。谁叫他一心就念着他那年轻的徒弟。但这次扭伤腰却让国政恍然大悟。还是不要再自寻烦恼了。不能比源二郎先死。不想比他先死。
国政想要尽量活长一些,好来照顾源二郎。当然,源二郎不仅在本市有很多老相识,还有彻平,就算不管他,也不会落到孤独终老的下场。只不过,和源二郎走过同样的时代,在一起时间最长的人就只有国政。他没有办法放下妻子先逝、连血脉相连的孩子都没有的源二郎。也不想置之不理。
源二郎完全不知道国政的决心和担心,过了一个小时左右,便安然无恙地买完东西回来了。
“暴雨果然很猛啊,连理发店的招牌都被吹走了。”源二郎淡淡地说。不知为何看上去有些没有精神。
“是不是发生什么了?”国政问道。
源二郎一口咬定说没有,走向楼下的厨房。厨房传来像是祭典时敲的太鼓般的声音,应该是在做菜吧。国政刚做好准备迎接这谜样的晚饭,就看到源二郎双手端着托盘回到卧室。
国政看了眼放在枕边的盆子,双眉紧皱。“你不是出门了吗?”
“嗯……”
“那晚饭为什么还是粥啊?”
“粥也没什么不好啊。小问题就不要斤斤计较了。”源二郎笑了笑。
饭好像煮失败了。晚上这顿只好用羊栖菜和粥来对付。国政因为起身困难,便侧着身子用叉勺进食。
“我喂你吃吧。”
国政小心翼翼地拒绝了源二郎的提议。他一边吃一边观察,总觉得源二郎的神色有些异常,好像明显在哪里见过。小时候误放走邻居养的鸡的时候,喝醉后掉进荒川差点溺死的时候,都是这个表情。
国政用吸管喝完饭后的茶,又问道:“说吧,你到底做了什么破事?”
“你怎么知道的?”
“你看你那张跟吞了青蛙一样的脸,谁不知道。”
源二郎把交叉盘着的双腿换了个顺序,不一会儿,像是下了决心,犹犹豫豫地开了口。“那个……客厅桌子上放着寄给你女儿的东西吧。那里面放的是什么样的毛巾?”
“是商品券。”
“什么?”
“快递单上写的是‘毛巾’,那是假的,放的其实是商品券。为了给孙女庆祝七五三。”
“多少钱的?”
“三万日元。”
“豁出去了啊你。”
“偶尔花花也无所谓吧。反正也不怎么见面。”其实是不让我见她们啊。国政在心里暗暗自嘲。他开口问源二郎:“东西怎么了?”
“对不起!”源二郎低着头,“东西沉了。”
“沉了?”
国政歪了歪脑袋,瞬间没能理解源二郎话里的意思。源二郎顶着发光的秃顶,拼命解释了起来。
“不是,我想着说买东西顺便帮你把东西给寄了,结果船开着开着忽然刮起阵风,箱子‘嗖’一下就飞走了。当然我也想要去捡的,没想到一眨眼箱子就沉水里了,还‘噗噗’地冒泡。”
“镇定。”国政安抚着不停冒出拟声词的源二郎,轻轻叹了口气。
“对不起!”源二郎再次低头道歉,“我会赔你的。”
“没关系。”
“但三万对你来说是大钱吧……”
众所周知,对于靠储蓄和年金过活的国政来说,三万块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但源二郎也是好心想帮他把东西寄了,总不能怪风。只能说商品券沉了这件事是场不幸的事故。
“不用了。”国政发自肺腑地说,“不要再想了,这事就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