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1 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
举个简单例子:我带着一些钱,走进一家超市,拿钱交换一些食物。我不能吃钱,但可以吃食物。因此,食物对我的帮助,是钱无法直接做到的。食物很快便被我吃掉了,而我交给超市的钞票则继续流通。超市收到的钱,有一部分以薪资的形式付给收银员,而收银员会用这些钱购买食物。另外一些钱则成为超市的盈利,归超市老板所有,而超市老板会把这些钱花在各种用途上。有些钱流向各种中间人,最后有些会落在食物的直接生产者手上,而他们也全都会花钱。货币就这样不断流转。在资本主义社会里,每天都有数以百万计这种交易发生。食物、衣物和手机等商品不断被生产出来,然后被人用掉,货币则持续在人(或机构)的口袋之间流转。世界上多数人目前的日常生活,正是这么一回事。
在资本主义社会里,我们购买的所有商品都具有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这两种价值之间的差异是显著的。因为它们往往不一致,这构成一种矛盾,而这种矛盾有时会造成危机。使用价值变化无穷(即使同一件商品也是),交换价值(在正常情况下)则是一致的,性质上也没有不同(1美元就是1美元,永远都是1美元;即使你拿到的是欧元,也能知道它可以兑换多少美元)。
我们且以房屋为例,想想它的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房屋的使用价值相当多元:它为我们提供一个遮风蔽雨的地方,让我们建立家庭和感情生活;它是我们每天生活、生儿育女的场所(我们在房子里煮食、做爱、吵架和抚养小孩);在不稳定的世界里,房子保护我们的隐私和安全。房屋也可以成为某些人彰显自身地位和社会归属感的工具,成为财富和权势的象征、个人和社会历史记忆的符号,以及彰显建筑成就的标志;它也可以只是一个旅游景点,供游客赞叹建筑之优美,例如赖特(Frank Lloyd Wright)设计的流水别墅(Falling Water)。房屋也可以成为胸怀大志的创新者的工场,例如硅谷的起源可以追溯至那间著名的车库。我可以在地下室偷偷开一间血汗工厂,或是用它来收留遭迫害的移民,又或者把它当作买卖性奴的基地。我还可以举出房屋的许多不同用途。总之房屋的用途非常多样,似乎无穷无尽,而且各种用途往往十分独特。
但房屋的交换价值又如何?在当代世界里,我们一般必须购买或租下房子,才能享有使用房子的特权。我们必须为此付出金钱。问题是:为取得房子的使用权,我们必须付出多少交换价值?这个“多少”的问题,如何影响我们在想要和需要的房屋用途之间做出权衡?这个问题听起来很简单,但答案其实相当复杂。
曾有一段时间,边远地区的拓荒者几乎不必付出金钱,便能盖好自己的房子:土地是免费的,劳力是自己付出的(邻里间也可能互相帮忙:你今天帮我盖好屋顶,我下周帮你完成地基工程),许多物料(木材、泥砖等)取自周遭。涉及金钱的交易仅限于购买斧头、锯子、钉子、铁锤、刀子和马具等。在发展中国家许多城市的贫民区,穷人仍然会用这种方式建造自己的房子。巴西的贫民区便是这样盖起来的。世界银行自20世纪70年代起提倡“自力建屋”(self-help housing),正式确认这种建屋方式适合世界许多地方的低收入阶层。这种房屋供给方式涉及的交换价值相当有限。
房屋也可以“定制”:你有土地,雇用建筑师、承包商和营建商,替你根据某种设计盖一间房子。房子的交换价值取决于原料和劳力的成本,以及建屋相关服务的收费。交换价值并无主导地位,但可能限制创造使用价值的可能性(例如屋主的钱不够建一间车库,又或者某幢豪华府邸因为资金耗尽而少了一个侧厅)。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许多人以这种方式增加房屋的使用价值(例如横向扩建房子,或者加盖一层)。
不过,在发达资本主义世界的多数地方,房屋是一种投机商品,建出来在市场上销售,任何人负担得起和有需要都可以购买。这种房屋供给在资本主义社会早就显而易见。英国巴斯、布里斯托尔和伦敦等地著名的乔治式联排屋,便是以这种方式兴建于18世纪末。后来这种投机建屋方式也出现在其他地方,在纽约市盖出廉价公寓,在费城、里尔和利兹等工业城市建出工人阶层居住的排屋,而美国典型的市郊小区也采用这种建屋方式。房子的交换价值除了取决于基本的建造成本(劳力和物料的成本),还取决于另外两项成本:投机建造商希望赚取的利润(他们承担最初的必要资本支出,并支付相关贷款的利息),以及购买土地或向地主租地的成本。也就是说,交换价值等于实际建造成本加上利润、贷款利息和资本化的地租(地价)。建造商的目的是取得交换价值而非使用价值,替其他人创造使用价值是达成这一目的的手段,因为这种活动本质上是投机的,真正重要的是房子的潜在交换价值。不过,建造商并非必赚不赔。他们显然会精心策划一切,尤其是房屋销售,尽可能避免亏损。但是,风险总是有的。在这种模式下,交换价值主导了房屋供给。
有鉴于许多人对房屋使用价值的需求未能得到满足,各种社会力量(包括强烈希望把员工留在工作场所附近的雇主,例如吉百利,以及激进和乌托邦思想的信奉者,例如罗伯特·欧文、傅立叶主义者和乔治·皮博迪,和一些国家的地方与中央政府不时发起一些建屋计划,借助公款、慈善或家长式资金,以最低的成本满足底层的房屋需求。如果大家普遍接受人人有权享有“体面的住家和合宜的居住环境”(如美国1949年的《住宅法》前言所称),则使用价值考虑显然将再度成为房屋供给问题的焦点。这种政治立场对欧洲社会民主时代的房屋政策有重大影响,北美和一些发展中地区也受到某些程度的影响。多年来,政府涉足房屋供给的程度显然有起伏,政府对社会住宅的兴趣也是这样。但是,因为资助平价房屋的负担考验政府的财力(财政收入萎缩时尤其如此),交换价值考虑经常再度悄悄地排挤掉使用价值考虑。
房屋建造中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之间的紧张状况,有多种方法可以管控。但是,这种体制向来也有失控的阶段,此时便会产生危机,例如2007~2009年,美国、爱尔兰和西班牙的房市便经历过这种状况。此次危机并非史无前例。之前的类似例子包括1986年以来的美国储贷危机,1992年斯堪的纳维亚的房市崩盘,以及1990年的日本土地市场崩盘(终结了日本20世纪80年代的经济荣景)。
在主导多数资本主义地区的私营市场体系中,房屋供给还有额外的问题必须处理。首先,房屋是一种“高单价商品”,要使用很多年,不像食物那样马上被用掉。个人可能没有足够的钱一次付款买下房子。如果我的钱不够买房,还有两个基本选择。我可以向房东租房,房东可能专门购入投机建造商建造的房子,靠收租维生。我也可以借钱买房,可能向亲友借钱,也可能找金融机构办理房屋抵押贷款。如果是办房贷,我除了必须支付房子的全额交换价值外,偿还房贷期间还必须每月支付贷款利息。还清房贷之后(可能需要30年),我便完全拥有房子了。在此情况下,房屋也成了一种储蓄工具,我可以随时拿这项资产的价值套取现金(至少我每月偿还房贷,因而取得的部分价值是可以套现的)。房屋的价值有一些被维修保养的费用消耗掉,例如墙面每隔一段时间必须重新涂刷,屋顶损坏必须修缮。不过,我仍然可以期望随着自己逐渐还清房贷,我掌握的房屋净值将增加。
但是,利用房贷购屋是一种非常特别的交易。利率5%、本金10万美元的房贷分30年偿还,总还款额约为19.5万美元。也就是说,房贷户为了取得最初价值10万美元的资产,必须多付9.5万美元。这样的交易看来很没有道理。我为什么愿意这么做呢?答案当然是我需要这房子的使用价值(我需要一个居住的地方),而我为此付出9.5万美元,直到我完全取得房子的所有权。这就像我在30年间花9.5万美元租房,差别在于我最终可以取得整座房子的交换价值。这房子实际上成了一种储蓄工具,替我储存它的交换价值。
但是,房屋的交换价值不是固定的。它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波动,受各种社会状况和力量影响。首先,它会受周边房屋的交换价值影响。如果附近的房屋全都日趋破败,又或者小区里迁入越来越多“不对劲”的人,则我的房子很可能将贬值,即使我把它维持在一流的状态也无法幸免。相反,小区环境“改善”,例如小区中产阶级化,则可以提升我房子的价值,即使我并未投入任何资源。房市深受经济学家所称的“外部性”影响。屋主经常采取个别和集体行动,力求控制这些外部因素。不信的话,你可以提议在某个“体面的”小区建一所出狱者的安置点,看看会发生什么事!小区居民会积极排斥他们不欢迎的人和活动,小区几乎纯粹以维护和提升区内房屋价值为使命(例如小区内若有好学校,对住宅价值大有帮助)。为了保护自身储蓄的价值,人们会有积极行动。不过,屋主有时也会损失他们利用房屋保存的储蓄,例如政府或建造商为了重新发展某个小区,可能会购入该区相当数量的房子,然后任由那些房子的状况恶化,进而严重损害区内其他房屋的市场价值。
如果我想投资改善屋况,我可能会希望审慎行事,仅做那些显然可以提升房子交换价值的事。市场上有很多提供相关建议的参考书。
在全球许多地方,住宅所有权对越来越多的人而言已经变得十分重要。维护和提升房屋资产价值,已经成为越来越多人的重要政治目标和政治议题,因为消费者可以得到的房屋交换价值,一如建造商所能赚到的交换价值那么重要。
但是,最近30年左右,房屋已经成为一种投机目标。我以30万美元买进一套房子,3年后它的市值升至40万美元。我可以把握机会做房贷再贷款,把房子增值的那10万美元换成现金,随自己支配。交换价值不断上升,使得房子成为热门的投机目标。房屋成为一种方便利用的现金牛(cash cow)或个人提款机,总需求因此增强,市场上的房屋需求也日益高涨。在《大空头》(The Big Short)一书中,刘易斯(Michael Lewis)阐述了2008年金融市场崩盘之前发生的房屋投机潮。刘易斯有位重要消息提供者雇用了一名保姆,保姆及其姐妹一度在纽约市皇后区拥有6套房子。“她们买进第一套房子之后,房价大涨,放款机构建议她们做房贷再贷款,贷出25万美元的现金,而她们用这笔钱买了第二套房子。”第二套房子的市值也大涨,她们于是故技重施,继续买房。“最后,市场持续下跌时,她们手上有5套房子,而且完全没有能力偿还房贷。”
房市的资产价值投机变得炽热。但是,这种投机总是有某种程度的“庞氏骗局”(Ponzi scheme)元素。我借钱买房,然后房价上涨了。房屋市值不断上涨吸引更多人买房。他们借入更多钱购买“好东西”(当放款机构资金非常充裕时,这是轻而易举的事)。房价进一步上涨,因此吸引更多的人和机构参与房屋投机。结果造成一场“房地产泡沫”,而泡沫最终必然破灭。这种资产价值泡沫如何形成、为何形成,泡沫会有多大,以及泡沫破灭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取决于多种状况和力量的具体情况。基于历史经验(例如美国房市曾于1928年、1973年、1987年和2008年崩盘),目前我们必须接受的是,这种投机狂热和资产泡沫是资本主义历史重要的组成部分。随着中国更多地采用资本运作模式,中国房市也越来越容易出现投机热潮和资产泡沫。我们稍后将探讨此中原因。
在美国最近这次房市崩盘中,约400万人因为房贷止赎(借款人因为违约而失去赎回房屋的权利)而失去住房。这些人因为追求房屋的交换价值,结果丧失房屋的使用价值。数不清的人仍处于房贷“溺水”的状态:他们在房价高峰期买房,因为房价随后大跌,他们欠金融机构的房贷比房子的市值还高。这些屋主必须承受巨大损失,才能摆脱房屋所有权并迁居他处。在房市繁荣的高峰期,房价太高了,许多人必须承受他们最终证实无力偿还的债务,否则无法获得房屋的使用价值。房市崩盘后,这些人可能被迫守着一些房屋使用价值而无法脱身,由此造成的财务负担令他们的境况特别凄惨。简而言之,因为不顾后果地追求交换价值,许多人丧失了取得并持续拥有房屋使用价值的能力。
类似问题也已经发生在租房市场。在纽约市,约60%的人口为租房族;私募股权基金在房市高峰期买进许多供出租的住宅大楼,希望借由提高租金大赚一笔(即使它们面对有力的法规管制)。这些基金刻意压低这些房子的现行使用价值,借此替它们的再投资计划辩解,但它们自己在金融市场崩盘中破产,留下房客住在使用价值变差但租金反而变贵的房子里,而且这些房子因为原本的主人破产而遭金融机构没收,谁该负起屋主的责任往往并不清楚(如果你住在这种大楼里,发现暖气炉坏了,你可能真的不知道该找谁处理问题)。近10%的出租房屋遇到了这种问题。因为有人不顾后果地追求交换价值最大化,一大部分人可以享有的房屋使用价值受损了。当然,更惨的是,房市崩盘引发了一场全球危机,结果全球经济至今仍然很难恢复。
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资本主义下的房屋供给,已经从追求使用价值为主,变成以追求交换价值为主。因为这种怪异的转变,房屋的使用价值日趋变质,首先是变成一种储蓄手段,其次是变成一种投机工具,而利用这种投机工具的除了消费者,还有建筑商、金融业者和所有可受惠于房市繁荣的人,包括房屋中介、房贷放款人员、律师和保险经纪人等。为大众提供足够的房屋使用价值(传统消费意义上的使用价值),越来越受制于不断深化的交换价值考虑。我们致力于为越来越多的人提供足够和可负担的房屋,结果却是一场灾难。
这一切发生在这样的背景下:有关国家在提供足够的使用价值、满足人民基本需求这件事上应发挥怎样的作用,舆论和公共政策近10年来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一种“新自由主义共识”兴起(或许也可以说是由相关势力强加在民众身上),导致国家在许多领域少承担供给责任,包括房屋、医疗、教育、交通运输和公用事业(水、能源以至基础设施)。这种做法是为了把这些领域开放给私营部门,促进其资本积累,另外也是出于交换价值的考虑。房屋领域发生的一切,莫不受这种转变影响。这种私有化趋势为何出现,不是我们现在要回答的问题。我认为目前必须记下来的一个重点,是拜上述转变所赐,在资本主义世界多数地区(并非全部),国家涉足房屋供给的情况近40年来发生了根本改变,而这对我们管控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矛盾的方式别具意义。
我选择以房屋为例,显然是因为这是个理想的例子,非常适合用来说明一件事:市场上一件商品的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之间的简单差异,可以演变成一种对立关系,进而加剧为一种绝对的矛盾,甚至造成一场危机(在房屋这个例子中,危机并非仅限于房市,还波及整个金融和经济体系)。理论上,情势不是非如此发展不可(抑或这是必然的发展?这是我们最终必须回答的关键问题)。但不可否认的事实是:约从2000年起,美国、爱尔兰、西班牙、英国(某种程度上)和世界上许多地方确实出现了这样的情势演变,最终酿成2008年的整体经济危机(一场我们迄今仍未解决的危机)。同样不可否认的是:这是一场交换价值层面的危机,而它导致越来越多的人无法得到足够的房屋使用价值,以及体面的生活。
随着交换价值考虑日益支配社会生活的使用价值层面,同样的状况也发生在医疗和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领域。从学校到几乎所有媒体,我们一再听到这种说法:取得使用价值最便宜、最好、最有效率的方法,是释放企业家渴求利润的经济本能,让他们在市场体系中尽展所长。因为这个原因,许多类型的使用价值本来由国家免费提供,但现在已经私有化和商品化——在全球许多地方,房屋、教育、医疗和公用事业全都朝这个方向发展。世界银行坚称,这应该是全球的标准做法。但是,这个体系只是对企业家(他们多数赚得厚利)和有钱人有利:它惩罚几乎所有其他人,而且可能是严厉的惩罚,例如在房屋的例子中,美国便有400万~600万人因为房贷止赎而失去住房(西班牙和许多其他国家也有无数人遭遇这种惨况)。我们面临这样的政治抉择:选择一个把有钱人服侍得很好的商品化体制,或是一个完全不仰赖市场居中调解、致力于替所有人生产使用价值,并以民主方式供应这些价值的体制。
我们且以比较抽象的理论方式来思考这项矛盾的本质。在所有以精细分工和广泛交易网络为特征的复杂社会秩序中,个人、组织(例如企业)和社会团体之间的使用价值交换显然非常重要。以物易物在这种情况下效用有限,因为“欲求和需求必须双重一致”:你必须有一样我想要的商品,我必须有一样你想要的商品,简单的易物交易才能发生。我们可以建立易物链,但它们是有限且累赘的。因此,替市场上所有商品建立某种独立的价值测量标准(单一的价值度量)不但是有益的,还是必要的。如此一来,我便可以卖出我的商品,换取某种普遍的价值储存工具,然后用它向其他人购买我想要或需要的任何东西。这种价值储存工具当然便是货币。由此就讲到资本的第二个矛盾。货币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