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太妃
太妃诸氏有着秾丽的眉眼,她与阿惋生的并不十分像,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慵然的风情,纵年近三十,仍是艳色如桃李。她着织金妆花罗的上襦,金丝织绣的花纹繁复且流光熠熠,紫丝绮的下裙拖曳尺余长的裙摆,远望时有如凤凰尾羽。
“你就是阿惋?”她的声音懒懒的,有如一匹丝绸轻而滑,略扬的尾音有一种妩媚的韵味——与阿惋之前听到的笑声相似,却又不同。
“是的。”阿惋恭恭敬敬地朝她下拜行礼,眉目低敛温顺。
“很好。”诸太妃笑得意味不明。
阿惋见到太妃时已是黄昏,落日西斜铺洒整个殿堂,阿惋跪在金阳当中,双目微微有些刺痛。
诸太妃并没有对自己的侄女表现出十分热络的态度,她慢慢剥着葡萄,偶尔会与阿惋说一两句话。
“你今年满七岁了?”
“回太妃,是的,阿惋是二月的生日。”
“你阿母……是在你三岁时去的?”
“是的……”
“这些年,与你外祖家的联络可还勤吗?”
阿惋摇摇头。
“这样啊……”诸太妃似乎有些失望。
阿惋知道自己母族蒙陵关氏虽日趋落寞但好歹仍是士族之家,当初阿父之所以娶了阿母,也是因为姑母希望以联姻的方式提升诸家的地位,只可惜结果并不如人意。
过了一会儿诸太妃又问,“那阿惋你识字吗?”
阿惋将头垂得深了一些,“从前乳母教过一点,并不多。”
太妃黛眉微蹙,声音也似乎有些严厉了:“桑阳卫氏一族,就连奴仆都能诵诗书,你身为诸氏的嫡女,莫非还及不上奴婢?”
阿惋吓得噤声,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沉默之中的每时每刻都熬人,康乐宫挂月殿中设有巨大的冰块降温,可阿惋额上还是有一滴滴的汗珠坠落,黏腻的汗水迷住了眼,让人难受。
“哀家会请来女官为你授课,教你礼乐、琴棋、书画、闺训,希望你不会让哀家失望。”终于,诸太妃开口。
“诺。”阿惋道。
“你很乖巧。”诸太妃满意地弯了弯唇,“孩子,上来,让哀家看看你。”
阿惋听话上前,七岁的阿惋远不及她姑母那般容色冶丽,姑母尖长的指甲慢慢划过她的面容,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哀家没有女儿,想把你当女儿。”诸太妃口吻甚是慈爱,然而阿惋看着她的眼,觉得她眸中的自己像是什么货物一般,“昭明殿里住着你的表哥,他虽是皇帝,却也是你的中表之亲,你们还都只是孩子,可以一起玩。珣儿会很乐意自己有个妹妹的。你既然无父无母,在宫中或许会更好些,等你大些了,我会让你做女尚书,统管北宫文书之事,只要你一直这样乖巧。”
阿惋自然会乖巧,无依无靠的她除了乖巧外什么也做不到。
回到织云阁时已入夜,隔得很远时她便听见织云阁内传来的嬉笑声,下了肩舆,她自己推开院门走了进去,看见一屋子笑闹的男女,那是本该服侍她的宫人。
见她进来,几人暂息玩闹,懒懒散散地朝她行了个礼,唤她一声诸娘子。
她不说话,只盯着珠儿的双丫髻看,朦胧月下珠儿髻旁的珠钗皎如月光。
珠儿也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略有些尴尬地一摸鬓旁的钗子:“奴婢觉得娘子这支发钗很好看,就暂时拿来戴一戴了。”
阿惋没有说话,目光也不曾移开半分,一旁的青玉忙帮腔道:“娘子年幼,这样的钗子戴在娘子头上只怕不合宜,娘子不如赏给珠儿好了,金钗上嵌着明珠,正好与珠儿的名字相配。宫里的珠宝奇珍多了去了,等娘子大了,太妃自然会赏给娘子更好的。”
阿惋抿了抿唇,终究什么话都没说。这钗子的确算不上名贵,只不过是她阿母死去后留下的遗物。
她知道她们是不会将东西还给自己的。
独自走进室内,她仍可以听到外头的笑声。她为自己倒了一碗水喝,又走到自己房里把东西好好收拾了一番,但她也知道不会有什么用的,别人想从她这里拿走什么,还是会拿走的,上天夺去她父母的性命她无能为力,在北宫中,她又能反抗什么?
她找到一方小小的罗帕,将从怀中摸出的莲子包裹在帕里——这是今天下午那男孩送她的。她小心翼翼地藏好,想了想,将这几枚莲子贴身收了起来。
仍是那间昏暗的屋子,阴森森仿佛是破败多年的鬼屋。
但阿惋知道,卧于黑暗之中的那个人并不是妖鬼而是病重的妇人,这间屋子,是诸府主母的居所,只是久病之人受不得风,所以幔帐帘幕无一不被紧紧拢合,偶有阳光从经纬线中流泻浅浅几脉金色,阳光纤细如妇人悬于一线的残命。
阿惋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可在梦里她好似还能嗅到那种苦药味与腐败气息混合的味道。她不受控制地往深处走去,走着走着,她就成了三岁的孩子,她伏在病榻前看清了将死者的眼眸,清清冷冷一双眼,至死都含着洞穿一切的悲戚——这是她的母亲关氏。
“阿惋。”母亲轻声唤着自己的女儿,“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叫你阿惋吗?”母亲病重那年也不过是双十年岁,韶华正好,纵然被病痛折磨得形容枯槁,仍有昔日的丽色存余,就如一株脱水的白兰,在枯落前哀戚而脆弱的美丽。
然后她缓缓地笑了,凄怆冷厉,似是脆弱面容上的一道裂痕,“因为——你可怜啊!”
阿惋浑身一震,眼中有泪涌出。
阿母漆黑空茫的眼眸映着她素白的影,泪水浮动,“阿惋,我是在为你叹息。”她说。
悲哀有如浪潮翻涌,阿惋在梦中几乎窒息,猝然惊醒。她望向窗外,看见天际晨光熹微,浅灰的云边划出几缕耀眼的光芒,磅礴旭日将远处的金殿宫阙都融成一片。
阿惋迷糊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已不在诸家而在北宫。
她又记起梦里的情形,有很多细节随着梦的破碎飞快流逝,可她总还没遗忘母亲悲怆的话语和最后那一声叹息。
她不记得母亲是否在死前真的说过梦里的那番话,但她知道她的小名的确是母亲起的。
她用手巾擦拭额头上的汗,径自去梳洗。
清安八年时阿惋还只是个孩子,看不清当时,也望不见未来,而她早逝的母亲却目光锐利地洞悉了命运,诸关氏的话,成了后来的谶言。
清安八年,帝都各方势力、萧国十九郡以及天下的局势都尚是平静的,如冬日被冻住的湖。
洗漱后她被带去了昭明殿,在那里见到了年少的君王。
萧国现今的国君还只有十三岁,玄色的帝王常服披于他单薄的身上略显宽大,他坐于高处的金座,神情木然空茫。
阿惋在行礼之后趁机抬头看了一眼君王的形貌,这个才十三岁的少年面颊是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许是长年幽居深宫所致。他的五官很秀气,只是却有几分淡淡的疏冷,阿惋意识到他精致的眉眼有几分像她昨日遇到的赵王,只是赵王神韵清朗而皇帝却给人一种阴郁的感觉。
“这是陛下母舅家的小娘子,故光禄大夫的遗女。”穿着浅青袍服的女官在皇帝身后恭谨道,阿惋认得这是唐御侍,昨日她在康乐宫见过她的身影。
“光禄大夫的女儿,何以要入宫中来?”少年的声音喑哑、偏凉,“朕记得朕的几个表兄表姊都已成人,难道不能抚养幼妹吗?舅母出身士族,关氏是蒙陵的世家,莫非连个女孩都养不起?”
阿惋尴尬地垂下头,她未曾想到皇帝的话竟如此不留情面。
唐御侍柔柔劝道:“三娘子的兄姊非同母所出,而蒙陵关氏到底是不同姓的外家。太妃有慈爱之心,矜悯幼女,将诸三娘子接入宫中抚养虽不合规矩,却也是情有可原。再者太妃也是希望能多使陛下与表亲之间常联络,互为陪伴。”
“陪伴?不需要。”皇帝的面上始终无悲无喜,可阿惋总觉得他是在冷笑,他离席一步步朝阿惋走来,停在距她三步远的地方,看着她,“你是自愿进宫的吗?这里……并不是个好地方。”
皇帝话语中叹息的意味让阿惋心惊,她不由想起那个沉抑的梦,梦里哀伤的母亲。
她豁然抬起头,然后撞见了皇帝的眼眸——他的眼是琥珀一般的浅褐色,眸底空荡荡的一片仿佛什么也没有,可就是这样茫然的神色,才透出一种让阿惋惊讶的孤独。
阿惋忽然明白皇帝先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在北宫这样一个地方,人再多,也是孤独。
“阿惋自愿入宫。”她想了想,答道,“阿惋伶仃无所依,唯愿太妃与陛下怜悯。”
“罢了,你也是个可怜的。”皇帝摇摇头,默然片刻后喟然道,“天地浩浩,活在这世上的人,谁不如飞絮般无依?”
十三岁的谢珣是整个萧国的主人,他手握着至高的权柄,可他却说人生在世谁不无依。七岁的阿惋尚是懵懂,但很多年后她就会懂,会懂她与她的表兄是如此相像。
从那日之后阿惋就常被带去昭明殿见这位表兄。表兄在昭明殿的书房铺展素白的茧纸练字,阿惋便在女官的指引下为他研磨——据说这是太妃的意思,是想让他们兄妹多熟络些。只是皇帝不爱说话,她便也不开口,不知不觉间,往往一个上午就熬过去了。
皇帝虽然是个冰冷的人,但阿惋后来渐渐也就不怕他了。都说天子威仪使人颤怖惶恐汗出如浆,可相处时日久了,阿惋是真的觉得他像自己的哥哥。
其实后来回忆起来,阿惋在北宫最惧怕的人,是负责教导她的女官。
教阿惋诗书的女先生姓苻,面容清癯,目含威仪;教礼仪的女先生姓裴,圆脸细眉,面相精明;还有一女先生姓蔡,教阿惋琴艺,她已年过五十枯瘦得如一根竹竿,十指尤为瘦长,像是在竹枝上覆了一层蜡黄的皮。
据说这三位女先生都是从宫中各司调来的有贤才之人,阿惋不敢怠慢,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战战兢兢地跟着三位女先生学那些她不知有何用处的东西。
阿惋在诸府长到七岁,从未有过正式的姆师教导,以至于她在最初的那段时日里总是背不熟《诗》与《女诫》,分不清六律六吕,而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止都会被裴先生冷嘲热讽。
清安八年的大半岁月阿惋都觉得是生活在阴云之中,几乎每日都会被先生责罚,皇帝待她不冷不热,织云阁的仆役们惯于欺辱她,至于诸太妃,她的姑母,自她进宫那日后就再未召见过她……在康乐宫偶遇的那个男孩,她也再未见过。
想想也有些奇怪,那个男孩是赵王,身后代表的是外戚卫氏,而卫氏自从先帝驾崩后便与诸氏明争暗斗不断。她姓诸,却莫名觉得一个流着卫家血脉的赵王可亲——这或许是因为她长这么大身边都没有什么同龄人的缘故。谢玙生于隆熹十三年十二月三十,不过比她长两个月而已。
可是纵然她有意与谢玙亲近,堂堂赵王也未必看得上她一个商户出身的弱女。听说他住的端圣宫是金玉铺就绫罗包裹,服侍他的宫女内侍更是多达百人。
端圣宫与织云阁的距离有多远,阿惋清楚。
她安安分分在织云阁学着姑母让她学的一切,关于那段岁月,阿惋最记得便是有一日她被罚着通宵抄写《女诫》,原因不过是一件琐屑小事。那时满腹委屈,偏生哭不出来。
到了黎明时分终于熬不住枕着自己的手臂睡下,她在梦中见到了大片大片的浓雾,雾水将她包围。
她在雾中踽踽独行,她的路还很长。
在萧国清安八年时,九州烽烟犹未散去,然战乱中的血腥味却渐淡,乱世已逾百年。
在蜀地的萧国占得天险,已是数百年不见烽火,上自公卿下至黎民,都在安乐中渐渐忘了自己处于乱世之中。
乱世始于百余年前宣朝覆灭之时,这是最后的大一统王朝,亡于胡人的铁蹄之下,而后便是诸王割据,各自称雄。百年前蜀地的士族先是拥立了宣朝宗亲,然后又废帝争夺王位,皇座几番易姓,直到谢氏称帝,改国号为萧后才争斗渐息。自萧元帝到当今天子谢珣,国祚已传至第四代。
可天子之位看似平稳,实则不然。萧清安初年,外患虽不起,内忧却已频发,早在萧国建国之前,蜀地就是各方士族盘踞之地,蜀中富饶,地方上往往生豪强。谢氏昔年之所以得以建国,仰仗各方士族的支持,但也为士族把持朝政埋下了隐患,自元帝末年起历代萧国国君都重用桑阳卫姓中人,先帝时卫氏一族的锋芒已盖过皇族谢氏,蜀中才俊皆卫姓,帝都中人只知卫而未闻谢。
卫,每每听到这个字,康乐宫中的诸太妃总免不了恨得咬牙切齿,或许桑阳城中,再无人比她更憎恶卫氏人,因为这些人,随时随地会威胁到她儿子的皇位及她的荣华。
若非运气,她的儿子谢珣成不了帝王,可即便她的儿子成为了帝王,也依旧是手无实权的傀儡。
挂月殿中,黄门令小心翼翼地将今日朝会上的所见说与诸太妃,声音愈来愈低,他虽没有抬头,却也可以料到此时诸太妃面上的怒容。
诸太妃从来不是什么和善之人,她的狠戾性情自她成为太妃后便日渐显露,六宫皆知。
“照你这么说,卫之铭那厮果然目无尊卑,竟敢在朝堂上公然斥责天子,真是放肆!”诸太妃狠狠拧眉,抄起桌上的青瓷水注劈手一砸。
瓷器就碎在黄门令脚边,他努力按捺住后退瑟缩的念头,赔笑道:“太妃息怒,卫太傅哪里敢真的犯上,不过是因卫太傅说话太直了,先帝在时都还私底下怨过卫太傅进言不留情面呢。”
诸太妃冷笑,“我看卫之铭是倨傲难驯,连天子都可以不放在眼里!先帝尚在时他便气焰嚣张咄咄逼人,这些年来更是欺我孤儿寡母朝中无人!为臣者若连尊君都不懂,哪堪为臣!良臣谏言皆是拟表上疏,循循导君,他却在济云殿当着满朝文武疾声厉色地斥责皇帝,岂不是存心要折了君王的威严?”
黄门令噤声不敢言。
诸太妃又重重哼了一声,“卫之铭在朝堂上公然指责皇帝言行无状,治学不勤,修身不精,无帝王之风仪……呵,可笑,珣儿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再说他们又何尝将珣儿当作过帝王!”
“不管他们心底有多少不甘,陛下终究是行过登基礼的萧国天子,国之正统。”有人乍然开口,音色冷如铁,似是漫不经心的口吻,却字字不容置疑。
听他说话,诸太妃悬着的一颗心便好似找到了依靠,她软声开口,“君侯,我孤儿寡母能否在诡谲险恶的帝都活下来,便全仰仗君侯垂怜了!”
云翳渐浓日头渐暗,坐于轩窗边的男子抬眼看了看天色,放下手中书卷,转过头平淡道:“蒙太妃青眼,然而愔区区闲散宗室,恐难托社稷大任。”
这是一个极英俊的男子,约莫三十有余,已不再年轻,但眉目间仍有少年一般的锋锐桀骜,他侧首时阳光镀在他斜飞漆黑的眉上,熠熠如金。
诸太妃挥手示意黄门令退下,抿唇笑了笑,年近三十的妇人妩媚远胜少女,她袅袅婷婷走向男子,与他同坐一席,“君侯是先帝之弟,文帝之子,手握南军,受先帝托孤遗命,你若不能帮我,还有谁能帮我。”
承沂侯谢愔听闻此言也只是勾了勾唇,并不言语,漫不经心翻过一页书。
诸太妃又试探道:“卫姓人欺凌少帝,君侯既是谢氏宗室,又是天子叔父,真要置之不理吗?”
承沂侯轻哂,玩味地瞥了诸太妃一眼,“此时你倒不用担心什么,也不用和卫家计较,至少现在,卫姓人并没有和你作对的意思。陛下登基之初他们没有废帝,现在陛下做了近九年的皇帝,他们更不会妄动。至于卫之铭,他又给谁留过情面?你莫忘了,先帝崩前托孤之人可不止我,还有他。他贵为太傅,录尚书事,这是先帝的意思,先帝给了他教训你儿子的权利,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诸太妃还想再说什么,承沂侯不耐地打断她,“何况卫之铭说的也没错,你儿子在许多方面都不如人意。”
诸太妃立时拧眉,“珣儿不过十三岁,莫要太过苛刻了。呵,我知道坐皇位的本该是卫家皇后生出的嫡子,我的珣儿是庶出,所以活该处处不如人。”
“赵王近来如何?”承沂侯对方才诸太妃话语中的怒意恍若未闻,云淡风轻地问。
“还不是老样子。”诸太妃哼了一声,“成日里肆意玩闹,宫墙内外横行无忌,偏又没有人敢约束他。当年他出生时卫太后死了,卫家人便险些杀了我,又将这个皇子带去卫家养到四岁才带回北宫,生怕我会对这个孩子不利,端圣宫卫太后留下来的那一大帮宫人内侍成日里都是小心翼翼地防着我,可这个孩子对我无礼却是没人管了。”
“你也知道阿玙那孩子是卫家人手里的宝,又凭什么让他对你恭敬有礼?”承沂侯的神色平无波澜,“卫姓人生来就自以为高人一等,你一个商户女生下的儿子登基本就是对他们的一种侮辱了。你就算有一日真的斗倒了卫家人,他们到死也不会高看你一分。”
诸太妃的脸色有些难看,继而又清脆地冷笑一声,换了副柔媚模样凑近承沂侯,“妾可是君侯府里出来的人,受了委屈,还望君侯替妾做主。”
承沂侯低低笑了声,侧过身去捏住她小巧的下颏,“我自然不会忘了你是从哪儿来的。十六年前你是伏波将军妾侍的小妹,穿蓝花布衫梳双螺髻,模样要多惹人怜就有多惹人怜,我心许于你将你收入府中为家姬,你倒好,借着机会踩我做垫脚就往我兄长怀里爬了。”
诸太妃将头靠在他肩上,黛眉轻蹙楚楚可怜,“天子龙威妾焉敢不从?可妾多年来一直心念君侯从未忘。君侯——”她的手轻佻而又灵敏地拂过男子的胸膛,“不信吗?”
“自然——不信。”承沂侯吐出的话语冰冷,可他面上却是温柔的笑,叫人摸不清他究竟是在想什么。诸太妃觉得有些冷,下意识想要缩回去,承沂侯却在此时揽住她,“其实你现在所受的所谓侮辱并不可怕,你知道可怕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帝都兵权握于卫家之手,是朝中要职尽是卫姓中人,是太学诸生以卫氏儒为师,是士子名门以卫士族为长——桑阳卫氏虽在乱世中做不到门生故吏遍天下,却也是根基深故足以撼动蜀地萧国。”承沂侯好似没有看见诸太妃苍白的脸色,语气依旧淡然,“想赢他们,首先要学会隐忍。三番五次跳出来与他们作对,只会让他们察觉出你的肤浅。卫氏绵延百年在萧国如参天古木,唯有待时机恰到,以烈火焚之。”
“谢君侯赐教。”诸太妃道,飞快抬眸觑了眼他的面容,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清黑瞳孔中一瞬的黯然。
许多人都已经忘了,承沂侯谢愔曾在卫家人的手下输的有多么惨痛。二十余年前的谢愔是文帝最疼爱的皇子,虽不是嫡出,却因他母亲关贵人的盛宠而张扬肆意地活着,直到十五岁那年关贵人死于文帝皇后卫氏所赐下的鸩酒,直到他的父亲在皇后及外戚的胁迫下含泪将他撵去蛮荒西陲封王。
十七岁那年文帝病重,他与母族关氏密谋夺位,却败得惨不忍睹。那时的太子流着卫家人的血,娶了卫姓的表妹为妻,身后是庞大的桑阳卫氏作为靠山。十七岁的少年满怀雄心,却只能在凄惨的现实中哭泣。
当年的太子岳丈后来的太傅卫之铭及太子妃卫明素都反复劝他的兄长杀了他,可最终那个平素里与他并不怎么亲近的长兄只是在登基后将他贬为承沂侯,永世拘于帝都。
年少气盛的他曾对兄长说,与其苟活,不如让我死。
已披上帝王冕服的兄长在回答这句话时眼眸中的悲哀神色让他心惊,兄长说,我无意杀你,桑阳城中,唯有你我是手足。
后来他的兄长改元隆熹,做了十三年的帝王,浑浑噩噩庸庸碌碌地活在北宫,又猝然逝去,他死后人们为他加上谥号为“孝惠”,然后又转瞬忘了他,帝位易主,帝都的权贵投入新的角逐。
十三年来一直待在帝都的谢愔在兄长死时忽然明白了十七岁时他所听到的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那是属于傀儡的悲伤与孤独。
桑阳是九姓公卿的桑阳,萧国是蜀中士族的萧国。昔年他不是输给了兄长,而是输给了卫姓士族,输了的代价就是他永远失去了发妻,母族关氏元气大伤不得不迁往蒙陵。
可在帝都的角逐之中,连输的资格都是吝惜的,有许多人若是败了,就直接死去了,这个道理他懂,所以他选择静静地蛰伏。
紫罗华服的妇人领着十余名侍女一齐站在了复道中央,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无须抬头,也知道妇人秀丽的眉目间蕴着怎样的严厉。
谢玙往后退了半步,又退了半步,挤出笑脸正要同那妇人问安,便听她冷冷开口。
“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
谢玙飞快地接了下去,“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君子义以为质。”
“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
“是故古之王者。”
“建国君民,教学为先。”
“鹏之徙于南冥也。”
谢玙愣了一下,“姑母,太学博士是不教《庄子》的。”
妇人挑了挑纤细的黛眉。
谢玙咬咬牙,苦思片刻郎朗背诵而出,“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很好。”妇人抚掌,语调轻快而不见严肃,“看来阿玙你死记硬背的功夫倒还不差,你外祖在我入宫前托我考校你的功课看来是多余的。”
“谢舅姑母夸。”谢玙笑道,而后正儿八经的长揖行礼,“见过临庆大长公主、北军中候夫人、舅姑母。”
“哟,这头衔名号够长的呀。”她眨眨眼,“不过……舅姑母是什么?”
“您是萧国的临庆大长公主,先帝胞妹,阿玙自然该唤您姑母,可您又是阿玙三舅之妻,我又得唤您舅母,故而将两称谓合并。”
“你个就知道耍小聪明讨巧的。”染了浅红凤仙花汁的指甲轻轻戳了下谢玙的额头,被世人称为临庆太主的女子口吻间满是亲昵。
“舅姑母好久没回宫看我了。”谢玙噘嘴。
“姑母虽姓谢,可如今已是卫家妇,总往宫里跑像什么话。”临庆太主说着牵起谢玙的手往北宫方向走去,“若在民间出嫁的女儿老回娘家,是要被休掉的。”
谢玙满不在乎道:“三舅才不会休了姑母呢,何况姑母是大长公主,为何要将自己与民妇相提并论?”
“越处于高位,就越需在意自己的言行。”临庆太主抚摸他的头,“因为你站得高,所以有许多人正仰望着你呢,就好比你外祖,虽说位极人臣,可他老人家的一言一行非得慎之又慎不可,因为他是天下士子的表率。就好比你,你外祖对你严苛,是因为卫家上下甚至萧国上下的目光都在你的身上,你不能让他们失望。”
“是——”彼时不满八岁的孩童拖长了嗓子应道,有些恹恹的,“我若是不学好,外祖一定又罚我。”
“你也知道你外祖会罚你呀。”临庆太主掩面而笑,“可我还是听闻你又胡闹了。太学是国之学邸,培育的是栋梁之材,你三岁开蒙,七岁时你外祖便让你去太学旁听,可不是让你在那里飞鹰走马的。”
谢玙忙拽着临庆太主的广袖一脸央求,“舅姑母你可别向外祖告状。”
“你外祖早就知道了,若不是你舅舅姨姨们拦着,只怕早冲进北宫用竹杖揍你了。”临庆太主揶揄笑道,“可别说在太学你年纪最小是旁人带坏了你。太学生虽
大多出身膏粱之家,但没有人能如你一般,小小年纪生来便带着一肚子坏水。”
谢玙委屈道:“怎么就说我坏呀,洪博士也坏,怎么就没人说他了。你不是不知道洪老头每次讲经时都故意挑我的刺,他……好好,尊师重道、尊师重道,我不说他坏话了,你别瞪我。可是他老这么为难我,舅姑母你就不心疼吗。而且……”他攀着临庆太主的胳膊踮起脚努力凑近她耳畔低声道,“我听说洪博士在朝中政见与外祖多有相悖,外祖何以让他来任五经博士,教导诸生?”
临庆太主谆谆道:“洪博士实乃饱学之人,不可因朝堂上的交恶而断送了当世鸿儒。”
“哦。”谢玙点点头。
“人要学会克制私情,因私情而扰乱心智是不该的。”临庆太主似有深意,“阿玙,你纵然是厌恶谁,也不要因为厌恶之情而做出什么不对的事。”
谢玙自然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低下头,声音有些闷闷的,“可宋内傅还有余姑姑她们都说我母亲是被诸太妃给害死的。”
临庆太主的步子略顿,怅然一叹,“惠文皇后的死,的确令人伤心。”不知不觉已走近承宁宫一带,百尺宫阙雄壮威严,托着一轮金日,气势磅礴,宝殿如山巍峨。
“九重宫阙,深不可测。”她轻声喃喃,“很多年前我就住在这儿,那时我还是文帝一朝的临庆公主。我看着你的母亲沿着这条路走进了这里,那时她很年轻,也很美,一双眸子寒凉却温柔。不久后我嫁出北宫得到了新的天地,而身为皇后的她却永远留在了这儿,直到她死去,尸身从景和门抬出葬入泰陵。”她眼眶有些酸,忙吸了吸鼻子看着谢玙,“我不该同你说这些的……阿玙,你太小了。”
“年纪小又怎么了。”谢玙不服道。
临庆太主的目光温柔而深沉,“你还是孩子,有很多事,你可以不用去面对,你的前方站着你的长辈,他们会护住你,你要做的,是干干净净安安宁宁地长大。”等你长大了,再在这个残酷的世上拼杀也不迟——这句话太主并未说出口。
“舅姑母的意思是说,长辈们的恩怨,我现在不要去理会?”
“是的。”临庆太主说,“不论你母亲的死与太妃有没有关系,她都是你的长辈,你不可无礼于她。还有承沂侯,他终究也是你父亲和我的弟弟,你的叔父。”
谢玙的眉头忽然又蹙起,神情古怪,“舅姑母……”他拽着临庆太主的胳膊迫使她俯身与他同高,“我上回又从诸太妃那听到她和叔父很狎昵的笑声。”
孩童清亮的眼眸中映着高鬟贵妇满脸的惊惶,她匆匆捂住谢玙的嘴,扫视了一眼跟在身后的侍女,“可不要乱说话!”
“我没有!”谢玙掰下她的手低呼,“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临庆太主深深吸了口气,“阿玙,此事你万万不能透露给别人。你要明白,这种事情若是传出去了,伤的只会是皇家颜面,何况咱们也抓不到证据,非但治不了他二人的罪,还可能会逼急承沂侯与咱们彻底翻脸。需知自你出生南北军对峙起,这些年来的平静便如初冬的薄冰一样脆弱。”
谢玙点点头,似懂非懂。
“除了你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人知道吗?”
谢玙想起了在康乐宫遇到的那个女孩,瘦瘦的、小小的、孱弱可怜的模样,看着临庆太主肃冷的眼神,他不知怎的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