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聆赏音乐
音乐不能只管如何呈现,
更关键在如何刺激、如何回应,
如何在刺激与回应间展现最大的乐趣。
许常惠早年到法国留学,原本是去学小提琴的,后来受到刺激,放弃专攻小提琴,转以作曲为主。
许常惠受到的刺激,来自经常到一家小店买奶酪腌肉,认识了那里的老板。老板看他老是拎着琴盒进出,有一天突然就请他进到店后面,原来老板邀了几位好朋友,正要演奏室内乐自娱。在老板热心要求下,许常惠参与了他们的演奏,这个经历改变了他一生。
他黯然认知:在法国,一个腌肉店老板的琴艺都比他高明!就算投注再多心力、时间训练自己的小提琴技艺,在这种环境下,哪有什么出头机会呢?
幸或不幸,许常惠赶上了西方古典音乐大演奏潮流的最后一波。19世纪到20世纪初期,西方古典音乐最大的成就,不只在出现了许多技艺惊人、见解高超的演奏家,更在于乐器演奏在一般人生活中的普及程度。
中产以上的人所爱的“正统教育”,一定包括一种或多种乐器演奏。都会地区家庭钢琴普及率到达25%左右,许多以“家庭生活”为主题的杂志,都有刊登钢琴乐谱的部门,供一般绅士淑女自娱娱人。
今天专业演奏家都要花力气琢磨才敢表演的一些曲目,像柴可夫斯基的《四季》钢琴组曲,当年就是按月刊登在仕女杂志上,给业余者弹奏的作品。
那个时代业余演奏者人数之多,水平之高,简直难以想象。许常惠一不小心,就碰到了一个。
20世纪中期之后,这波音乐热潮消退了。乐器演奏一步步从家庭里撤退,移转到学校、音乐厅里去。留声机、收音机、录音机相继发明、普及,使得每一个家庭都能也都习惯于享受机器里传出来的复制音乐,不再需要依赖现场演奏出来的、稍纵即逝的音乐。
只有少数社会、少数文化里,保留了现场音乐演奏与欣赏习惯。最突出的,是犹太人家庭。愈是虔诚的犹太人,愈是必须遵守安息日的规定。安息日里,大部分的活动都被上帝限制了,然而上帝不反对音乐,音乐与安息,一点都不抵触。
没有别的事可以做的安息日,犹太人留在家中,所以他们的家庭、家族纽带始终强韧,没有别的事可以做的安息日,犹太人留在家中沉浸在音乐里,所以犹太人在音乐界的努力始终强悍。
在那普遍消逝、还在犹太家庭中勉强存留的音乐演奏传统中长大的小孩,他们拥有一种独特的能力——呼应的能力。
对那样的人而言,音乐从来不能也不可能是孤独的经验。音乐是用耳朵听的,但绝不是用耳机盖住耳朵听的。听复制音乐时,人往往被音乐包围,跟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然而现场家庭音乐,人却是被演奏音乐的其他人所包围,被那些人实时感应发出的音乐所包围。
独奏不是主流,小型室内合奏才是这种音乐的核心。或者说,呼应别人的音乐,才是演奏的核心。
这种演奏经验里,一同演奏的其他人没有放送出前一句,你不会也不该知道下一句如何演奏。别人来了一个悠扬的长句,你就不能将下一句处理得破破碎碎,别人将谱上的渐弱拉成了突弱,那你也得在下一句依照他突弱塑造的变拍效果来拉奏或弹奏。
那是充满期待、思考、反应的过程。同样的,这种演奏传统下的聆听者,也就会对音乐间的呼应关系格外敏感。音乐不能只管如何呈现,更关键在如何刺激、如何回应,如何在刺激与回应间展现最大的乐趣。
大钢琴家阿格里奇(Martha Argerich)和齐默尔曼,不约而同在他们演奏、录音生涯的巅峰,减少了录制独奏曲的场合。阿格里奇甚至连独奏音乐会都不太开了,好多年来,要听阿格里奇,只能到室内乐或协奏曲的场合里去听。
他们都是具备高度呼应能力,而且在与别人用音乐呼应、对话中,获得大满足的演奏者。我曾经听完吉利尔斯弹奏贝多芬《第二号钢琴协奏曲》录音,立即接着听阿格里奇演奏同一曲目的录音版本,两者差别何其之大!吉利尔斯是个霸气十足的指挥官,以他淋漓豪迈的琴音,一直在音乐的前景带领乐团,在他的压制下,乐团似乎跟听众一样,快要喘不过气。终曲时,大家跟吉利尔斯一起冒了一身热汗,大呼过瘾!
相对地,阿格里奇的演奏,乍听之下有点腼腆、有点犹豫,她在摸索着与乐团的关系。然后,她的琴音开始钻窜,时而浮到上面,时而潜到底下,时而空幻,时而坚硬,她不带领乐团,她呼应乐团,进而刺激乐团呼应钢琴琴声,不同乐段创造出不同的风格趣味来。
不论跟什么乐团合作,吉利尔斯大概都能盛气地折服全场观众;然而阿格里奇跟不同指挥不同乐团合作,就会弹奏出不同的贝多芬《第二号钢琴协奏曲》。
音乐上的呼应,远比谈话中的对话,更细致、更困难。对话中,彼此丢来丢去的,主要是语言中承载的意义;音乐呼应时,演奏者还是只能按照作曲家写好的乐谱进行乐曲内容,丢来丢去的只能是微妙的暗示,必须专心才能体会的强弱变化、乐句诠释。
还有一样更大的差别。对话中,参与对话的每个人各为主体,管自己讲的话,很少有人会自觉意识到,应该要让大家讲的话组成一个整体。音乐呼应却不然。每位参与其间的演奏者,只管得到自己乐器发出的声音,可是却都得负责要让所有演奏的声音,最后融合为一体,呼应不是为了凸显自己,而是为了完成整体。
独自聆听音乐的经验,让我们失去了从音乐中领略呼应的机会。甚至许多受过演奏训练的人,都能独奏而无法呼应。这真是一大损失。如果更多人懂得怀抱着完成整体的责任感,时时刻刻与其他人呼应,那么“团队”与“团队精神”必将获致高一层的特殊意义。
当然最好是每个人生活中都能有和同好演奏室内乐的经验,不过,这种期待太不切实际了,实际一点的,也许大家试着学着多人一起聆赏音乐、讨论音乐;除了聆赏音乐本身外,也试着进一步去听到、感受到音乐内部人与人的细腻呼应关系吧!
阿格里奇演奏普罗科菲耶夫《第三钢琴协奏曲》第三乐章
1965年霍洛维兹卡内基厅复出音乐会